第一章
1
慶山早晨起來,發現南炕的三嬸子已經戳在那兒抽煙了。長煙袋,桿兒比胳膊長,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間,還疊著粽子樣的小腳當支架,吧嗒吧嗒,煙袋鍋兒在她的吧嗒聲中,一明一滅。
慶山恭順地叫了聲:「三嬸。」
三嬸用嗓子裏的一呼嚕做了回答。
慶山從小沒爹娘,在三叔家長大,對爹娘的疼愛基本沒有概念,倒是三嬸子的銅頭兒煙袋鍋,讓他記憶深刻──每刨一下子,夠他彎著背喘上半天。慶山就是在銅頭兒煙袋鍋兒的威力下成長為一名好勞力的。
這是民國二十年,慶山十四歲。
慶山把兩隻沒有襪子的腳落進筐籃般的大靰鞡裏(東北的一種草鞋)。更生布的棉衣,在慶山的汗水中濕了乾,乾了濕,已經有鐵皮的硬度。慶山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幹活,一家老少擠在南北兩鋪大火炕上。南北炕,是滿族人的習俗,漢人用了,也覺得冬天又省柴又取暖。堂妹玉敏也不小了,就睡在南炕。慶山早起,既是為幹活,也是他這個當堂哥的懂事。
三嬸咳嗽了一聲,慶山知道三嬸子有吩咐了。慶山在三嬸面前非常有眼力勁兒,三嬸那隻眇目,左右一晃,慶山就能把她看過的地方收拾得乾乾淨淨;三嬸子一咳嗽,慶山就知道三嬸是叫他,有話說。三嬸子呼嚕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炕前是泥土,痰漬入內即沒。
慶山又恭順地叫了聲:「三嬸。」
三嬸才慢悠悠地說:「山子啊,煙葉子快沒了,回來給嬸子捎一捆。有那煙膏子,也別忘了給我整點兒。」
「煙膏子」即是福壽膏,老百姓叫它「大煙膏子」。在東北,鐵山包、南綆河這片兒人家,有錢的、沒錢的、窮人、富人,家裏都斷不了「煙膏子」。病了吃它,止疼;沒病吃它,好受。富人長年用煙槍,抽大煙泡兒。
三嬸子平時只抽黃煙,煙袋鍋兒裏加一點膏子,只有小米粒兒那麼一點,就給勁兒。可就是這一點小米粒兒,也架不住天長日久,小米粒兒的流量,讓三嬸子家四壁空空。
慶山兩手交錯,剛拿到手上的那根扁擔,在他的合握交錯中,來回滾。
「家裏一吊錢都沒有了,拿什麼去整煙葉子和煙膏子啊?」
「先賒著,年底一起算。」三嬸子在黑暗中給了他主意。
三叔家的院落很大,這還是慶山的父親留下的。慶山的爺爺、太爺那輩兒,當年來東北開荒,那時的黑土地無人煙,隨便圈,想開多大開多大,怕的是你不肯出力流汗。到了慶山父親這輩兒,已建得正房三大間,廂房各兩邊,操場樣無邊的院落,可種菜,可放養。慶山的父親是個能幹的小夥子,他把園子種上了糧食,院內養了雞鴨,房屋的四周由最初的柳條圍欄,慢慢換成了整齊高大的木柵板,無論從遠、從近看,都是個殷實正經的人家了。
等三叔接手後,開始,他也算勤快,有了老婆、孩子,但漸漸地,酒癮讓他懶惰,一年四季地喝。
男人喝,女人抽,慶山再能幹,家裏也始終窮得叮噹三響,沒有兩吊半。慢慢地,他們的家園,木板柵又變回了柳條枝兒;柳條枝兒在冬天裏當柴燒了,家園邊界只能以逶逶迤迤的小草棵來代替了。場地還是那片場地,院落還是那塊院落,兩邊的廂房朽為土丘,雞鴨冬天蹲在上面曬太陽,正房也越來越歪,是慶山的一把好力氣,又把它們修正了。
慶山像極了他的父親,從早到晚不停歇,把那些小草棵邊界,用泥拉禾加曬好的土坯,壘成圍牆。這個大院,又有個大院的樣子了。
三叔招起了大車店,騾馬驢牛,拉山人的狗扒犁,只要不嫌棄,他都招。騾馬由慶山天天餵,車老板子們的飯食,也由慶山一併解決。
車老板子(趕大車的把式在東北叫老板子)于德林他們,平時就住在馬架子(用木頭撮起的一種大棚窩)裏,冬天冷,夏天熱,沒有窗戶,人平時在裏面基本是坐著或躺著,直不起腰。但老板子們皮實,他們說:「牲口不受屈兒就行,人扛造。」
慶山給他們餵牲口的盡心,讓他們都看在眼裏,特別信任慶山這家人,周圍又陸續開了幾家,他們都不去,說:「就住三叔這兒了,人家實在。」
三叔對於老板子也高看,說他「說人話還不往柴禾堆裏拉屎」,這是三叔對人的最高評價了。三叔家的茅房在院子的東北角,很遠,這些人半夜起來,又黑又冷,很多老板子就近在柴禾垛後面方便了。冬天還好,什麼都是硬的;夏天,抱柴燒火的人看不見就很慘。三叔覺得這些人天南地北,什麼鳥兒都有,要求不能太高。
于老板子和張立本,是讓三叔省心的人,店錢不賒不欠,到時候就給。有時說的那話,聽著叫人佩服,也舒服。他們經常來到三叔的南炕上,幾個老哥們兒,和三叔對著喝上兩盅兒。人家也不白喝,總是揣包牛肉、燒雞啥的。窮得叮噹響的三叔,只有他們來了才解解嘴饞。
據于德林自己說,他是山東人,和母親逃荒跑過來的。他跟張立本是老鄉。
三叔聽口音覺得張立本像河北人,河北和山東,算的哪門子老鄉呢?
慶山鍘草,餵牲口,他把細料常常先餵給那匹騾子。于德林的騾子比馬還漂亮,毛兒好,個頭也大,噅打得帶著精氣神兒,空氣都震得發顫。慶山也不虐待瘦驢老馬們,還有那條大黑狗。
大黑狗的主人就是張立本,張立本性格根本不像「山東棒子」,既不倔,也不直。他有什麼話都試探著說,哪人跟哪人鬧不和了,他能婉轉地開導。他的大黑狗跟他一樣,都不討人煩,乖巧,懂事,有眼色。慶山每次餵牠,牠都充滿感激地猛搖尾巴,還用頭臉來慶山的褲角蹭,用身子擁。
慶山從多襄家幹活回來,如果有剩菜剩飯、啃過的骨頭,他都餵給這條大黑狗。大黑狗不白餵,白天跟張立本上山拉扒犁,晚上幫慶山家看家護院。
看慶山起來幹活,大黑狗就衝出窩棚前前後後地跟著,用嘴碰碰慶山筐籃一般的大棉靰鞡,又用尾巴打兩下慶山鐵皮一樣的更生布棉襖,意思是:「有我呢,你一個人幹活不孤單。」慶山拿手到牠頭上捋兩捋,大黑狗就滿足了,一個高兒躥很遠,去大門口了。
一個人抄著袖口走進來,狗皮帽子和黑棉襖上全是白霜,大黑狗吠兩聲。
那人說:「老黑,老子都不認識了?」
看于德林又比自己起得早,慶山納悶兒,他叫了聲「于叔」,就低頭繼續幹活了。
于大叔總是起早貪晚,誰家拉腳也用不著總是半夜呀。
于叔擼了一下慶山的後腦勺,說:「你小子勤快,天天起這麼早。」
慶山捂著這份昵愛,心想:「你比我更勤快,勤快得都不像個車老板子了。」
院裏的活兒幹完,天已大亮了,慶山抱著一捆柴禾進屋點火做飯。三叔蹲在灶口,二錢的小酒盅兒捏在他手裏像一枚棋子兒,沒有就酒的菜,左手捏著一粒兒鹽,右手酒盅兒,喝一口,嘬一下。無論是喝還是嘬,都發出「滋兒」的—聲。
慶山不敢怠慢三嬸,在三叔面前,倒是可以撒撒憨。看見三叔也不叫,裏裏裏外外升火添水。
三叔礅礅酒瓶子,說:「山子,該給叔裝酒了。」
慶山「嗯」了一聲,一直到他出來進去把鍋裏的飯食一應弄妥了,才蹲過來,抓起酒瓶晃了晃,裏面的酒不夠一口。
慶山說:「三叔,三嬸讓我整膏子,你讓我裝酒,咱家連一吊錢都沒有了,你讓我拿手指頭去整啊?」
慶山說著搶過三叔的鹽粒兒,扔到鍋裏:「連菜都多少天沒鹹淡兒了。」
「你個小王八犢子!」三叔的巴掌舉起來,慶山不躲。
三叔的巴掌從來沒有落下過,這個慶山有數兒。有一次他跟弟弟慶林、慶路搶什麼東西,碗都打碎了,三叔心疼那隻碗,可巴掌最後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倒是三嬸的煙袋鍋子刨得挺及時,給他和慶林各賞一下。慶路是她老兒子,捨不得下手。慶林那一下,也純是表演不偏心。實際上,慶林那一下比慶山輕得多,因為慶林比他先喘過氣兒來,跑了。慶山則彎在那裏,好半天才呼吸勻了,能喘氣兒了。
三叔狠狠剜了三嬸子一眼,說:「都是半大孩子,妳想刨死他們嗎!」
三叔的脾氣也是大的,只是他不忍心打這個沒爹娘的孩子。如果落到慶林、慶路身上,他的巴掌如鐵餅,打哪兒算哪兒,慶林的鼻子流血,慶路眼冒金星,那都是常有的事。
慶山說:「三叔,你再忍幾天,忍幾天。月底,我就能發勞金了。發了勞金我馬上給你裝酒,裝兩瓶子,讓你可夠兒喝。」
三叔翻翻眼,算:「月底?月底還得小十天呢,你小子想饞死我呀!」
慶山白天給日本人多襄井家幫傭,主要是挑水。多襄井家開酒坊,賣的是日本的清酒,用的是中國的原料。慶山打小練就的幹活功夫深得多襄歡心,多襄多次對他伸大拇指,說:「支那人,你的,這個!那些人,不行。」
「那些人」主要是指三叔、三嬸。多襄有一次突然來慶山家找慶山,當他看到冰冷的屋內南北大炕上,一個在抽大煙袋,一個喝小酒,他退回來,連連晃頭,說:「山,你的,可惜了。他們,是吸血鬼,你的,養不起他們的。」
三叔又說:「要不,山子,你去日本子那兒給我賒一桶?」
慶山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這可有點異想天開。」慶山想。
多襄跟中國人不一樣,他不擔一點賒欠的風險。慶山第一次跟他說賒,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說:「你們支那人,不好,給不起錢,還要喝,真不知害臊。」他伸了小拇指。
當時慶山熱到了耳根,他也跟多襄比劃。說在他們鐵驪鎮,南綆這邊兒,家裏沒錢是常事兒,互相賒著,都跑不了,年底一結就清了,要不怎麼叫鄰居呢。
多襄搖頭,不同意:「你們支那人,就知道喝酒、抽膏子,支那人完了。」
多襄說完,沒有賒給慶山,而是送給了他一瓶,告訴他:「就這一次,以後,別開這個口了。」
多襄白給他三叔一瓶,完全是看慶山誠實能幹,是賞給他家的。說完,讓人提來酒。那個提酒的聽懂了多襄的話,眼裏全是鄙夷,像打發要飯的。
慶山沒有接酒,他滿含屈辱,退出去幹活了,下決心再也不丟這個臉了。
這倒激起了多襄的施捨欲,他比劃著說:「你們支那人,若都像你這樣,肯幹,就好了。」
午飯時,多襄請慶山留下來,跟他一起喝酒,他說:「你已經是小夥子了,可以喝酒了,冬天暖身,夏天添力氣。你三叔,告訴他不要喝了,光喝酒不幹活,這樣的人,活著沒什麼意思。」多襄又伸出了小拇指。
慶山不願意多襄這樣比劃他的三叔,那天他活也不幹了,更沒喝酒,一聲不吭地,跑回了家。回到自己家,悶坐下來,也是一聲不吭。
後來是多襄的女人千惠,提了酒、肉,還有日本壽司,來慶山家串門,看望三叔嬸,慶山才回去繼續幫傭。多襄知道,十里八鄉,都找不到慶山這麼能幹的小夥子了。就是他兩個弟弟,跟他比都是天上地下。
三叔說:「他奶奶地,小日本子的腦袋讓門擠了、驢踢了,跟中國人就是不一樣,格路。能送給咱們酒,不賒酒,真他奶奶地怪,跟咱中國人倆脾氣。」
三叔說著,捏摸了半天,從兜裏捏出一吊錢來,說:「山子,錢,三叔有,但這錢是叔攢著給你說媳婦的。我哥沒了,叔不能對不住你,要給你成家立業,過日子呢。」
「成家立業?你趁個啥呀?」三嬸子拎著煙袋鍋兒走出來。
三嬸子最怕花錢了,要是給山子成家立業,那得多少錢?
三嬸說:「老洪啊,洪福海,你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吹牛。老母豬拱地,嘴兒好,全憑嘴兒。跟你大哥一個樣。」
三叔的大哥是風水先生,長年抱個羅盤,給人看祖墳,吃的是嘴上飯。
慶山抓了個板凳讓三嬸坐下,三嬸小腳,站不牢。
三嬸子滿意地「嗯」了一聲,說:「行,山子不白養,比我那倆白眼兒狼強。」
這時候,還在被窩兒裏的慶林、慶路衝了出來,他們一定是被窩裏憋不住尿了。天冷,起來也是冷,就懶在被窩兒裏熬時光。提著褲腰,光腳向外跑,那是打算回來繼續被窩兒裏取暖。
玉敏也起來了,她兩隻小手抱著腦袋,卡吃卡吃地撓。人窮,蝨子卻瘋長。慶林回來時路過鍋臺想伸手去拿灶上的餅子,三嬸一鍋子刨過去,止住了慶林的手。
三嬸說:「看這一個一個的,就知吃,都是白吃飽兒,隨你們老洪家的根兒!」
三叔不願意聽,一口痰吐進了灶坑。
早飯,清湯寡水,三和麵的餅子難以下咽。
三嬸抱怨說:「嫁了你們家,我是瞎了眼了。你大哥每次在這兒白吃白喝半年,走時都說看風水掙了錢,拿回來。可他山南海北走了一遛十三遭兒,有了錢只顧自己抹油嘴,從沒見他拿回半吊錢來!」
「妳可不眼瞎嘛,不瞎能嫁給我?」三叔嘴裏塞著餅子,說。
三嬸當姑娘時就眇一目,個子倒苗苗條條的;三叔又瘦又矮,還一臉麻子,還帶著個沒爹娘的侄兒。三嬸嫁他,算兩不嫌,兩將就。
三嬸說:「天天裝神弄鬼,咋沒見你哥把你們老洪家的風水給看旺起來?」
三叔生氣了。三叔一生氣,臉上的麻子都生氣,一粒粒立起來,帶著煞氣。他的生活中有兩樣不能容忍,一是說他侄兒,二是說他大哥。提到這兩人,是碰三叔的肋骨呢。三叔的麻子一立,三嬸就知道該閉嘴了,不然,三叔的碗或筷子,那可不是吃素的。有一次把一支筷子擲向她,鏢一樣插進了三嬸的後腦勺,好在那時她年輕,後面梳著大大的盤髻。
2
方方的大井臺,四面全是冰,慶山的一對大木桶,冰溜兒像掛溢著的白蠟。桶自重,就有幾十公斤,慶山挑起它們毫不費力。井臺口,被冰溜兒凍得越來越小了,四面呈放射狀凍成了一面坡。冬天裏,打水非常危險。慶山有技巧,他踢活了兩塊小木板,把它們翻個個兒,踩著另一面,就不滑了。然後他前腿弓,後腿崩,閃著身子去搖轆轤,這樣閃著,是防人扎進井裏。
賈永堂家的小滿桌兒,也來打水了。她才十歲,只能用胳膊挎動一小桶水。她遠遠地叫了一聲:「慶山哥。」
慶山接過她的桶,先給她搖了一斗兒,一斗兒水到她的小木桶裏就灌滿了。滿桌兒不急著走,慶山打第二桶的時候,她還幫著往前推。
慶山說:「滿桌兒,快回去吧,妳媽等你時間長了該罵妳了。」
滿桌兒用一擰身子來表明她不怕。她堅持等慶山打滿兩大桶,挑起來,她才跟在後面一起走。
路上滴水成冰,十四歲的少年洪慶山在兩大桶水的壓力下身體像柳條枝兒,搖來擺去。滿桌兒喜歡看慶山哥挑水的樣子,那還不算寬闊的後背,她怎麼都看不夠。她還喜歡踩著他「滴滴答答」木桶蕩漾出的水線上行走,漾出的水瞬間就結成了冰碴兒,踩在上面,像踩碎玻璃,有聲響。滿桌兒天天都掐著慶山來打水的時間,慶山幾時打水,她就幾時到。滿桌兒認為她跟慶山哥同命,慶山被十里八村的人說「命硬」,妨爹媽。滿桌兒自打記事兒起,也被人說「命硬」,長大了找不到婆家,滿桌兒覺得慶山哥會要她。
慶山說:「滿桌兒,過會兒我去妳家賒點煙。」
「啥煙?煙膏子還是煙葉子?」
「能賒出啥就拿啥。」
滿桌兒的媽媽金吉花是開小賣鋪的,黃煙、辣白菜、臭豆腐、冥紙,還有棉手套和棉膠鞋、油鹽醬醋,什麼都賣。只有大煙膏子是暗藏著的,不明賣。有時誰家的小孩子肚子疼了,滿地打滾兒,救人命,她也白給。那煙膏子也怪,挖上那麼一手指頭,給孩子吃下去,頓時就不疼了,治病。
滿桌兒小跑上來兩步,說:「慶山哥,不用賒,等我趁我媽不注意,給你拿一捆。是三嬸子要吧?」
慶山咧了下嘴,苦笑。滿桌兒的媽媽管三嬸就叫「三嬸子」,她應該叫「三奶奶」,可是她小小的年紀偏偏有自己的主意,以為這樣叫了,她未來就是慶山的人了,三嬸子會當她的婆婆。
慶山說:「別,那可不行!妳媽知道了,還不打死妳!」
「打死我我也不怕。」滿桌兒說。
滿桌兒是陰曆七月十五生的,還趕在了半夜,正是鬼托生的時辰。當地人把七月十五當鬼節,鬼托生人的日子。每年放河燈,就是讓那些死去的鬼魂,藉著河燈,早點轉回人間。
滿桌兒的出生,讓她母親狐疑:「這丫頭,是哪個冤死鬼借魂還到我家了呢?」
滿桌兒長大了,母親金吉花不喜歡她,總是說:「妳這個鬼丫頭,不定是哪家的討債鬼,長大了也不一定有人家兒敢要。」
慶山哥是「要帳鬼」,鄰居都說他是要帳鬼轉世,一出生就要了他娘的命。母親說自己是討債的鬼,要帳和討債,就是一對兒。長大了能跟慶山哥過日子,成一家人,滿桌兒一想就覺得心裏歡喜、踏實。
為什麼這樣想呢?滿桌兒覺得這世上,慶山哥對她最好,比爹娘對她都好。滿桌兒第一次來打水,小小的個子站在井臺兒,轆轤把在她手裏還合不過來。慶山看見,驚恐地衝上來,說:「滿桌兒,妳這麼小,還沒有井把兒沉,把妳自己搖下去咋辦?」說著搶過來就幫她搖,還告訴她:「以後我來幫妳打。」
慶山沒有問她為什麼她兩個哥哥都不來搖水,讓這麼小的妹妹來搖。金吉花拿兩個兒子當眼珠,卻拿滿桌兒當丫頭使,左鄰右舍都知道。金吉花是朝鮮人,「重男輕女」比中國人還甚。她給大兒子起名「中朝」,二兒子起名「中蘇」,後來不久又改叫「中滿」,到了滿桌兒這,才第三個,她就不想生了,叫了「滿桌兒」。
金吉花還說:「生那麼多孩子沒意思。亂世道,有兩個兒子能當頂樑,就行了。丫頭沒用,早晚是人家的,養了也是白養。」
水的重量使滿桌兒仄著身子,她說:「慶山哥,你不敢要哇?我娘看不見,我拿了沒事的。」
慶山說:「不行,妳娘心裏有數兒著呢。」
慶山平時常聽三嬸說,金吉花是這一帶最會算計的女人,如果能把腦袋拔下來,她都能數出自己的頭髮是多少根兒。誰也別想白佔她們家的便宜。
滿桌兒仰著臉望,小鼻子上都浸出了汗。
慶山知道她的心思,說:「確實不行,滿桌兒,妳娘吵起來了,不是咱們倆的事,我三叔、三嬸,也跟著上火,到那時,就不好收拾了。還是我幹完活去妳家賒吧,妳媽能賒給我就行。」
滿桌兒腦袋低下來,她覺得母親吉花不會賒給他,因為昨天她還聽母親說:「以後誰也別想再欠帳了,這亂世道,有今天沒明天的,欠來賒去,不定給誰倒了寬綽。年頭兒不行了。」
「過一會兒我去你家找玉敏玩『綽嘎拉哈』行嗎?」
滿桌兒為自己幫不上忙而歉意,又想出了新主意。她說著一隻手去掏她的兜兒,裏面有一對磨好了的新鮮羊嘎拉哈(「嘎拉哈」是動物蹄關節的一對軸,滿族人的叫法)。羊嘎拉哈小而精緻,只有拇指蓋兒般大小,已被打磨得光滑可愛。
「綽嘎拉哈」遊戲也是滿族姑娘發明的。冬天裏,凍得出不去屋,一幫大姑娘、小媳婦,圍在火炕上,她們都有撇腿坐臥的蛤蟆功,幾個人圍一圈,手中握有沙包,向上一拋,在沙包下落的過程中,迅速抓摸到所有圖案相同的嘎拉哈。嘎拉哈有豬的,有羊的,還有牛的,大小不等,要在接住沙包前,不碰其餘,把這些全部捧到懷裏。短短幾十秒,眼睛不看,全憑著抓摸,是很要功夫的。最後,誰抓得多,誰就算贏。
「綽嘎拉哈」是一種富裕人家的遊戲,殺豬宰羊,窮人家幾年都湊不齊一副。滿桌兒的父親賈永堂是甲長。滿桌兒有這玩藝兒,去誰家都受歡迎,尤其崔老大、崔老二家。豔波是崔老大的姑娘,大胖是崔老二的兒子,十幾歲的姑娘、小子,大冬天裏沒別的遊戲,「綽嘎拉哈」,樂趣比得上過年。可是滿桌兒很有架兒,她輕易不答應她們,尤其豔波;她看出豔波也常常趁慶山打水時,來打水。
「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哇。」滿桌兒心裏哼。她覺得慶山哥只屬於她一人。
對心上人無以為表,滿桌兒捏著兩枚美好的小羊嘎拉哈,說:「慶山哥,我喜歡跟玉敏玩。」
慶山為她這份討好,胸中湧過一流暖意。一個才十歲的小姑娘,這個抬著臉跟他說話的小妹妹,每天瞪著晶亮的眼睛,向他示好,跟他友善,就是因為他幫過她打水,照顧了她。自己的堂妹玉敏,每天臉都洗不淨,滿頭的蝨子,崔老大家的換小子豔波、換弟兒豔萍,都不跟她玩兒,即使玉敏湊上去,她們也嫌惡地走開。現在滿桌兒一再說喜歡找玉敏玩,還帶著她的寶貝嘎拉哈,慶山知道這是滿桌兒有情義,在回報他。
3
太陽升起來了,沒什麼溫度,像一片兒白蘿蔔。鐵山包的冬天就是這麼冷。慶林光著腳,冰天雪地,他光著腳奔跑的速度如離弦之箭,他在追逐著牛糞。剛剛屙出的牛糞,還熱乎,慶林跑上去,就把兩隻腳插在牛糞裏,暖和暖和。有一泡牛屎太稀了,這使跑著跑著剎不住車的慶林出溜一下子,滑出了老遠,撅著屁股躬著腰剎車,才穩當地停好。衝後面的同樣沒鞋的弟弟慶路,招手:「過來呀,快過來,這個熱乎,還大,咱倆一起暖。」
兩個兒子都沒鞋,三叔認為,這兩個光吃飯不幹活的半大小子,沒鞋也罷,有了鞋,不定淘上天呢。這沒有鞋,大冬天的還不老實兒地在炕上待著呢,有了鞋,還不躥天入地,上房揭瓦?
慶林、慶路倒不揭瓦,他們上房、上樹、鑽山,掏鳥窩、抓草蛇,或逮隻野雞,弄什麼,都是為了點把火燒熟了填肚子,也算嚐嚐葷了。一般的時候,出外打野食兒,慶林負責偵察、奔跑,慶路射殺。慶路手裏有一柄自製的彈弓,樹杈當柄,膠胎為簧,彈性十足,百發百中。
夏天的時候,慶林曾指著一片樹葉,讓慶路:「老弟,打那兒。」
慶路弓起葉落。那枚掉落的葉子在陽光的縫隙中亮如一片魚鱗。
慶林佩服得直嘶氣,說:「老弟,你快能當神炮了。」
「神炮」在當地是指土匪;土匪幫裏的神槍手,槍法好。
慶路說:「我要當了神炮,咱爹還不吊起來打我!」
慶林說:「我看張老板子像神炮。上回他用獵槍打一隻鳥兒,正飛著,鳥兒毛都打飛了。咱爹也猜他在鬍子裏當過神炮。」
「哥,咱爹不是說不讓咱們在外邊瞎說嗎?世道亂,說不好了野(惹)禍。」
「這哪有外銀(人)?這我還不知道!」慶林說。
今天,他倆跑出來,早飯一碗稀粥,一泡尿肚子裏就空了。天冷,肚裏再沒食兒,趴在炕上更受煎熬。
慶林說:「出來打隻野雞最好了。一落雪,穀子全沒了,野雞會跑到山邊來找吃的,準好打。」
慶林希望慶路跟他克服沒鞋的困難,解決肚子裏的問題。
「哥,今天太冷了。」慶路說。
慶林已經暖過腳的牛糞,慶路再插進去,就沒什麼溫度了。慶路用兩手分別捂著兩隻耳朵,沒有帽子,冬天裏的耳朵凍了好,好了凍,最不禁凍的就是耳朵了,一層一層的紫痕皮。他從嘴裏哈一哈熱氣,再捂到耳朵上,反覆如是。
慶林也知道冷,冷也要堅持,吃上東西,就不冷了。他見前面有一堆新鮮的,自己沒有再衝上去,而是讓弟弟:「慶路,你去那,那個夜(熱)乎。」
慶林說著,用手抿緊了自己棉襖的雙襟兒,他說:「咱娘也是,人家百歲他媽,給他做的那大棉襖,又厚又暄,手都蓋上了。咱娘呢,天天就知道抽抽抽!」
他們的棉襖,都短得露胳膊了,兩隻黑黑的小手像抓雞的。再加上經年沒有拆洗,棉花硬如氈。
慶林抱怨娘,慶路就聲討爹,他說:「咱爹也不如百歲他爸呀。人家他爸也喝大酒,可是人家喝大酒不耽誤給孩子掙嚼咕,是吧?你看,百歲天天吃得,嘴巴上天天光光亮;哪像咱們,三根腸子閒著兩根半。」
慶林想不能光站在這冰天雪地裏批判爹娘了,整吃的要緊。他說:「弟,你先待著。我去偵察,等我吹哨。」
光著腳奔跑在雪地上真的刺骨鑽心,好在慶山速度快。他繞著林邊跑了一圈,野雞們並沒有如他想的那樣,自投羅網。找不到山雞,不如近處打打什麼吃的,反正不能白跑一趟,白挨這個凍。
這樣想著,慶林急奔崔老大家。崔老大家剛剛下了一窩兒狗嵬兒,一窩兒狗嵬兒擠在母狗懷裏,眼睛還沒睜。慶林把兩個手指放到嘴裏,打出了呼哨。慶路跑上來,跟他並肩擠在大門口從門縫兒往裏看,狗窩兒就在大門旁。平時大狗跟他們熟,只發出「嗚嗚」聲。
慶路說:「哥,你要整他們的狗哇,那百歲知道了,還不跟咱們急眼?還能跟咱們玩嗎?」
慶林不吱聲,在猶豫。
「再說了,牠們還沒睜眼睛呢。」
慶路一般的時候是打射瞄準對象的眼睛。
慶林抿抿嘴,說:「走,去純子家,打她家雞,整日本子的。」
路上他們沒有再用牛糞取暖,一鼓作氣跑到了多襄家後院。整齊的木板柵子,一塊挨一塊。
慶路說:「他家那條大狼狗,可是厲害,咱得小心點。」
天太冷了,連麻雀都不出來。多襄家的幾十隻雞,在撒給牠們的包穀穗上悠然地散步。看來牠們是吃飽了,包穀穗在牠們的爪子下就是暖融融的地毯,比慶林、慶路還享福呢。
慶路小聲說:「哥,他家雞吃得比人都好。」
慶林說:「這日本子,不但雞吃得比人好,大狼狗比人吃得更好。人都吃不上肉,他家狼狗經常有肉吃。」
慶路已經瞄準了靠近柵欄的一隻。
慶林說:「兩隻。」
慶路邊發射邊責怪哥:「咋那麼貪呢,打一隻能拿走就算撿便宜了,還兩隻!」
怪是怪,彈弓已發射了,沒什麼聲音。兩隻大公雞,剛才還昂首挺胸,挨了石子,吃了藥一般一頭就栽倒在地。
慶林攀上柵板進去取獵物,他叮囑慶路幫他看著大狼狗。慶路點頭。慶林剛撿起一隻,準備伸手去拿另一隻時,慶路急喊:「哥,狗!」
慶路喊得急迫又悄聲,慶林也聽見了,不聽見慶路,大狼狗奔跑來的風速,也讓他驚覺了。慶林「嗖」地就攀上了木柵板,人上去了,腿腳在下面。那大狼狗快如閃電,伸嘴就撕住了他的褲角,腦袋一晃,一扯,整個人,連同他手裏的兩隻雞,都掉了下來。
慶林「媽呀!」叫出了聲,大狼狗並不因為他鬆掉了手裏的竊物而放口,棉褲角氈子般的硬度讓牠不趕勁,換了一下地方,卡吃一口,咬住了慶林的腳脖子,再使使勁,上下四個對眼兒快穿透籠過了──慶路急搭弓,搭救哥哥,他的石子彈藥從來都是現成的。
叭──慶路好槍法,射中了大狼狗的眼睛,左側。
大狼狗疼得「嗷嗚」一聲,撒開了嘴。只一愣神,慶林爬起來再次上了木柵子。大狼狗再上來撲咬,慶路又是一粒石彈,想打右眼卻偏了,射中了鼻樑。大狼狗疼得鼻子發酸,牠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慶林的血滴滴滴在雪地上,格外紅。慶路上去接應他,兩人同時摔下來,好在,掉到柵子外。攙扶著,剛站起,多襄井的槍瞄住了他們。
慶山擔完最後一挑水,他拐到了賈永堂家。
賈永堂的母親跟慶山的三嬸論姐妹,三叔娶三嬸那會兒,還是賈永堂他媽當的媒。賈家幾代都吃官飯,最大的當過鎮守。到了賈永堂這兒,是個甲長。三嬸對賈永堂一直當侄子看,可是娶了金吉花,這個朝鮮女人,三嬸覺得賈永堂一個好好的男兒,讓女人給敗壞了。吉花太精明,跟她的大姑子,雖然是堂伯的吧,賈玉珍,都稱斤論兩,分毫不讓。近幾年,因為跟崔老二的不清不楚,賈玉珍跟金吉花在大馬路上都對罵好幾回了。賈玉珍罵她「養漢老婆」,她罵賈玉珍「三閒姑」。金吉花不是個東西,沒入賈家時,她乖順得像個小,成功跟賈永堂結婚後,她就是老大了,連婆婆,都幾年就氣死了。現在的家,完全由她當。
慶山乖乖地叫了聲:「賈嬸。」
按輩兒論,該叫「嫂子」的,可是就像滿桌兒管三嬸不叫「三奶」一樣,慶山怕叫了「嫂子」,吉花不高興,不賒給他煙葉和膏子。他邊叫邊走進屋。今天她家的人很多,崔老大、崔老二都在,還有于德林叔、張立本叔,他們都在跟賈永堂嘮磕兒,好像說「民國」快不叫「民國」了,要叫「滿洲」。
慶山不懂國號的意義,這個他也沒興趣懂。不管什麼國,能吃飽飯,幹了活按時拿勞金,就好。眼下,他需要的是金吉花能賒給他一捆煙、一包煙膏子,回去好跟三嬸交代。
金吉花說:「什麼?還賒?年底還?眼下這個世道到得了年底到不了年底,還兩說著呢。你沒聽他們議論,要變天兒嘛!要我說,你三嬸子也是的,抽煙又不當飯,她天天抽那麼多幹什麼?拿豆包不當乾糧啊,盡難為她侄子。你小子就是再掙,也禁不住她們兩個窟窿,一個抽,一個喝的。你這孩子真是掉進苦井了!」
滿桌兒從裏屋跑出來。她一定是在等慶山,本來說了去找玉敏玩嘎拉哈,她也沒走,是在候著慶山呢。滿桌兒的出現讓慶山更加尷尬。平時金吉花對他不錯,一直誇慶山能幹,說她若是有這樣個兒子,那可是八輩子積了大德了。三嬸子命好,白白撿了個這麼好的長工。
今天,她的態度讓慶山發愣。從前,賒煙葉子、賒膏子的事常有,今天怎麼這麼決然?翻臉不認人?
「真是要變世道了,山子,不是嬸子摳,不賒你。」金吉花用撣子撣著木櫃上的灰土。
慶山向後退了一步,臉紅了,脖子也紅了。他幹活的一雙大手,手背黢黑,不然,他的手也應該是紅的。慶山臊著臉正想退出,多襄純子大聲喊著跑了進來。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扯住慶山的胳膊拉著就跑,邊跑邊說:「山,山,快!你弟弟,他們,他們,我爸,槍!」
多襄家後院,千惠正兩手抱著多襄井的手,多襄井手裏持著那把槍。慶林和慶路站在柵子外的雪地裏,他們赤著腳,打著哆嗦,地上是斑斑血跡。死雞、狼狗、雞毛,慶山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對著多襄井猛地三個大鞠躬,速度之快、折腰之狠,把多襄井嚇一愣。然後,慶山跑過去,揹起慶林,撒開腿就是一通猛跑。
慶路跟在後面跑,說:「哥,哥,剪點他家的狗毛。」
當地人被狗咬了,治療的辦法是剪下該狗狗毛,弄一撮,在煤油燈下燒成灰,和著煤油,糊到傷口上。
據說這個辦法沿用了幾千年。
慶山沒有理睬他,繼續跑。
多襄舉著的槍,一直瞄著他們的背影,沒有響。
4
慶山今天給多襄家幹的活是平時的兩倍。把弟弟放回家,他一聲不吭地返回多襄井院,所有的儲藏窖蓄滿水,他又去鍘了草,掃了院,已經成山的柴禾垛被他又加高了一層。純子在屋裏讀私塾,平時,他幹完活兒,可以坐一邊聽會兒。慶山識的一點字,就是這樣積下的。純子眼睛不停向外張望,他卻始終低著頭,活幹完,就徑直回家了。
北炕上,三嬸點著煤油燈,在給慶林治療狗咬的傷。
那撮狗毛,是純子偷偷剪下的。千惠不同意,千惠在日本學過醫,她建議純子把治療外傷的消炎藥拿給他們。
三嬸說:「不行,治病這事兒就是一物降一物。」
千惠多次看到過支那人對付疾病的辦法:高燒了,他們不吃藥,而是拿起做針線活的大鋼針,到油燈上燒一燒,然後,哪疼擠哪兒,用雙手的拇指甲,把那兒擠成紅腫,一針扎上去,刺破放血,這病就算治完了。按千惠的理解,這樣治療疾病應該是雪上加霜,死一千次也有了,可是奇怪,那些人還真的慢慢好起來了,燒退了,病沒了,頂多是在額頭上,留下幾塊暗黑的傷疤。
還有拉肚子:小孩子拉了肚子,幾天不好,連續地拉,大人就判定他們起了「羊毛疔」,解決的辦法,要麼吃大煙膏子,要麼用針來扎。小孩子撅起屁股,那根火上燒過的鋼針,到小孩兒的肛門四周,有火泡的地方,逐一挑破,直到出了血為止。
眼下這治療狗咬傷,也夠讓人歎為觀止的了,竟是用狗毛,燒成灰拌著煤油。千惠覺得支那人的生命力真是太頑強了,很多辦法看著就是殺人,可是用過之後,人竟活下來了。千惠又不能見死不救。
純子說:「三嬸家要一撮狗毛,如果不及時,慶山的弟弟很可能會變瘋。狗咬過的人,狗毛燒不及時,人變瘋的常有,即使那狗不是瘋狗。」純子說完眼淚汪汪。
千惠知道女兒也喜歡慶山,把慶山當了家裏人。慶山這孩子,仁義得沒有人能對他下得了狠心。那隻大狼狗本是多襄的最愛,如果不是有慶山,多襄的槍口早冒煙了。他把狗抱著跑到了醫院,馬車都沒坐,叫醫生急救。那醫生給狗的左眼做了玻璃體手術,又打了針,吃了藥,才抱回家。
多襄家最邊上的那間房子就是千惠的診所,千惠閒時家務忙時行醫,日本人的頭疼腦熱,都來找她。支那人偶爾來,都是有錢人、在外面混過世面的人,他們懂西醫,也相信,這種往身體裏滴水的辦法。而大多數百姓,還是覺得土辦法好,省錢又見效。千惠趁狗在診所裏睡去了,多襄不在,讓純子剪下了一撮。
三嬸邊往上揞,邊數落自己:「作孽,養了這樣兩個天天野(惹)禍的,要帳的。」
慶山和多襄家已經達成了協定,直到年底的勞金,不能領了,全部抵了那條狼狗的藥費。多襄井不報警局,不捕慶林、慶路,已是千惠講情,也有慶山的面子。
三嬸說:「咋不拿了他兩個挨千刀的,下了大獄,我也省心了,還省得天天供你們吃飯。」
三叔站在燈影下,他慢慢移過去,像一截移動的黑煙囪,人瘦,個小,聲音也不高,但是帶著狠勁:「捕去了省兩張嘴!」
慶路說:「那大狼狗太厲害了,我剛看見影兒,牠就躥到眼前了,比風還快。我本來想整兩隻雞,跟我哥燒一個,給你們拿回來燉一個──」
三叔一巴掌就掄得慶路閉了嘴,說:「你們這兩個敗類的可給我老洪家丟透了人,現盡了眼,都現到日本子那裏去了!吃不起,別吃!咋那麼饞呢!咋不讓大狼狗掏死你們!」
慶山知道三叔的咒和三嬸的罵一樣,都是恨鐵不成鋼;如果他兩個真都讓狼狗給掏死了,他們老倆也別活了。三嬸揞完藥,兩隻手互相捋拍一下,下意識地去摸煙袋。忙了半天,她該抽袋煙了。可是慶山沒有賒來,膏子沒有,黃煙也只剩渣沫兒了。
慶山幾近囁嚅地說:「三嬸,滿桌兒她媽不賒啊。」
三嬸子的臉一下沉了下來,但她不罵慶山,而是痛罵金吉花:「那個養漢老婆,就是小摳兒加小佃兒,錢在她手能抱窩兒下嵬兒呢。」
三嬸磕著她空空的煙袋鍋兒,炕沿兒的灰土被她磕得變成了灰塵,油燈旁紛飛。
三嬸說:「又不是不還她,」呸,吐了一口,「到了年底一塊算,她怕什麼呢?小摳兒。」
慶山說:「滿桌兒她媽說,要變天兒了,這個世道要變。她怕到不了年底。」
三嬸子一撇嘴,說:「這個高麗棒子,最會算計了。她爺們兒掙回多少,都不夠她算計的。留著死了帶到棺材裏去吧,接著花。」
慶山說:「聽他們說,民國好像要叫滿洲了。」
「改滿洲了?」三叔接上了話,說,「看來是真的嘍,前幾天聽于老板子他們議論,我還沒理會兒。整不好,是清人又要回來坐天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