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乃謙說,李健是個天真而溫和的人。深以為然。
讀過李健的大部分小說和一些散文隨筆,無論敘事,抑或抒情,這些文字,溫潤豐盈,如初春草木,茂盛葳蕤,不經意中,就能感受到他對山水田園的在意和珍惜。土地給了他生命、魂魄和寫作的靈感,給了他善良敏感的心。他的小說敘事平靜質樸,看得出對世界和生活滿懷愛意。麗軍師弟說李健的小說是「思想貼著地面飛翔」,很喜歡這個表述,對生活的理解本身就是一種立場。雖然李健筆下的原鄉,在喧囂的都市聲浪中,有著近乎神話的色彩,這不是敘事美學的問題,而是關乎生活信仰和靈魂皈依。目光遊走在鄉村與城市間,他的視線交會點選擇了大地和民生。大地是他的精神信仰,民生是他的思想追求。在他目光定格的剎那,故鄉以一種溫暖的氣息,擁抱了我們這些無鄉可歸的遊子。
這本小說集中收錄的作品多鄉土題材,有著強烈的現實感。李健不是書齋裡的作家,生活本身給了他寫作的動力和信念。當下的鄉土社會正遭遇內外壓力,經濟轉型,文化衝擊,價值體系動盪,面對這一現實,作家如何表達自己的現實關懷和道德理想?李健出生於鄉村,對鄉村生活熟稔,並且感情深厚,如今身在大都市,回望故土家園,他的鄉愁裡飽含了嚴肅的現實憂患。華吉、馬法官、水雲、四聾子、小槐……這些普通人生活在社會底層,承受著生存的壓力,或是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們內心情感豐富,對生活都有著美好的渴望,李健賦予這些小人物以獨特的生命力,讓我們讀到了來自時代深處的巨大迴響。《玩火》中的人物很有代表性,時代和生活改變了一個人,三狗子不動聲色的殘忍來自官場,二疤子良心猶在更貼近民間,粟萍的大義滅親堅持的是知識份子的生活準則。小說批判的玩火自焚,指向整個社會。另外,我們看到,《瘋子事件》、《冥屋》、《彈花匠》等篇,都有一個倫理的角度,對於這種道德倫理體系的混亂,當代人面臨的情感困境,李健有自己的視角,他不迴避社會問題,也不刻意放大。美好的,他珍視;苦難的,他同情。肖濤評價:李健並不刻意凸顯「底層」苦難訴求和反抗之路的小說表達,卻往往具備講述「中國經驗」的出奇制勝之處。
李健的寫作有著獨特的生命感,是對世界的顧念和珍惜。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信中說:「對於人生,對於愛憎,彷彿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於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麼樣子!」如果我們見過李健寫作,在他用心靈觸摸那個人生的渡口,用生命觸摸生活這條略顯老舊卻讓人無限依戀的渡船時,他的眼裡必定也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沈從文曾自述:「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這種揮之不去的生命孤獨,是對人類的永恆悲憫。愛與悲憫,這應該是完整的李健吧。如同他文字裡的氣息,清新質樸,疼痛而又溫暖。孤獨是一種品質。寫作,是在生命深處呼吸。很多風景,我們錯過,他從容記錄,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傾注滿懷深情。人世過往如影片鏡頭,他的懷念沒有任何儀式感,卻鄭重得令人沛然可感。每位作家的敘事節奏不同,李健的文字看起來很閒,似乎與熱鬧的一切若即若離,卻又用平靜的筆墨把人物命運緊緊抓牢。
在越來越多的作家筆下,世界面目模糊,李健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盞燈火,照亮了生命深處的峽谷溝壑,也照亮了讀到他這些文字的人們。變幻的世界,浮塵的人生,如何讓生命獲得更多屬於自己的力量,自我澄明?文字本身沒有生命,是寫作者賦予它生命,當這些文字從寫作者內心流淌出來,其實那裡面流動著的,是有溫度的血液。寫作者,是文字的郵差,是愛的天使,是生命的神。在這本書中,鴨子、豬婆、老牛,蜘蛛……都是人的朋友,是生活角落裡溫暖的記憶,飽含著李健對生命樸素的理解。《擺渡者》中的油溪河、渡口、胡老爹、渡船、診所,讓我們想起《邊城》,那一曲牧歌更像生命的救贖,從此岸到彼岸,從混沌到清澈。《天上的鴨子》,是愛的守望和憧憬,《受戒》一樣的清新澄明,無盡的悵惘裡有著永恆的遙望,靜默的懷想,悲涼的溫暖。生命裡那些懵懂的感情,映照在阿遠、小梅、晚紅、眼鏡這些年輕人清澈的目光裡。就像那一塊堆砂餅,不是味覺的嚮往,而是情感和性情上的認同。
這些作品的獨特性還在於一種美的發現。這種發現不是在為我們創造一個世界,而是還原,還原那個深藏在我們心底,沉睡在我們生命裡的世界。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中談到風土與住民的關係,呼籲創作者做「忠於地」的「地之子」,把「土氣息泥滋味」表現出來。故鄉是溫暖的守望,歸鄉之路切近而又漫長。李健的文字有淡淡的懷舊氣息,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無奈和歎惋,在煙火俗世裡氤氳起伏。徐則臣在談到「拉美文學的遺產」時說:把自己和腳下的土地與人民連在一起的作家,大概才會寫出真正具有民族氣質、但又能抵達整個世界的作品。也可以這樣理解,只有來自土地的寫作,是最有生命力和最長久的。
李健說,「我相信泥巴是能發光的,這光能照亮我的行程。」對於每一個熱愛土地的人來說,這句話都會讓人淚盈於睫。背負著土地行走,李健的寫作,有山的靜默,也有水的靈氣。與其說是眾生世相的清明上河圖,莫如說是他一個人的心靈歌謠。他喜歡梅山文化,「有時候,在流利的普通話和英語面前,我非常自卑;有時候,我卻又為骨髓裡的那些梅山人事暗自高興,彷彿擁有了無限的寶藏……」這種精神寶藏,值得他用一生去開採,然後以此建構起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藝術世界。這些年,大家都說,好的作家和作品是接地氣的,李健,把帶著他生命溫度和滾燙心跳的土地還給了我們。
很高興看到這部小說集出版,李健囑我作序,雖心中頗感惶恐,因為彼此對文學的熱愛,我願意用心記錄下自己對他的點滴理解,也願意在文學之路上,始終以熱誠的目光,與他一起,跋山涉水,朝向彼岸。
張豔梅
二○一二年九月一日於理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