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結集,我調動了所有出版過的八本詩集,才發現竟然寫了這麼多的「所謂情詩」。過去我的詩大都是對現實人生的意象思維,情的世界當然也是一種現實,但畢竟是比較侷限的「小我」,跟眾多人的生活情境無關。也許是基於這樣的看法,我對於詩市上大部分的情詩,總覺得是一種黏滯無法自拔的心情,透過「思念」,「想念」,「愁緒」,「愛恨情仇」等等抽象語煽動情緒。許多年輕人情竇初開,經常沈溺於這種張口見喉式的言語。但是,當我們沈潛心靈、沈澱情緒,我們發現許多情詩,讀了之後,覺得很不好意思看到作者的名字和臉孔,因為我們似乎感覺冷風過境,皮膚瞬間起了漣漪。
我們能不能傳達愛,而文字不寫愛?以意象的無言,取代言語的吆喝,以盡在不言中的情感取代情緒?我們能不能把嘴巴宣示的「想念」寫成:「把一切刻入唱片的溝痕/使妳每次聽這首曲子/都聽我製造回音」,把「思念」寫成「水鳥驚起的剎那/妳的音容逐波而來/塗染一湖的秋」?我們能不能把那些黏膩嬌柔的形容詞「美麗的」,「溫馨的」,「憂愁的」、「甜蜜的」,「嬌羞的」變成堅實的意象或是放入意象的情境,如「從焚燒的歷史/看到妳泛紅的雙頰」?甚至,濫情的形容詞因為跳出慣性思維,已經不再濫情:「橫亙於知性辯證的/仍是濫情的/春花秋葉」。
我們能不能以「如何以口沫/添加彼此的默契」取代「接吻」?當然詩行中的意象不僅是「接吻」,而是對接吻本身的一種嘲弄。詩貴在隱約,有趣的是意象卻是以具象讓人感受到情的隱約。「我愛妳」事實上非常抽象,意象所表達的情感更具體,更讓人身歷其境。當然「愛」是情詩存在的理由,也許我們可以脫離「我愛妳」的語境,以另一種變貌讓「愛」得以脫胎換骨,如「有蚊子纏身,在耳際/低吟一種/癢癢的愛」。
情詩加上「所謂」,意味雖然在寫情詩,卻又對寫情詩這個動作打了一個問號。以讀者的眼光來說,他可能覺得在讀一首情詩,但瞬間又閃現疑問,「這是情詩嗎?」展現情詩的雙重視野,是這本詩集最重要的標記。好似寫詩人或是詩中人在投入情詩的情境中,又瞬間自覺這種情境的窘迫與尷尬,因而又自我抽離後對情境的揶揄。情人是愛的對象,但「妳的心事像青苔/經常讓我滑倒」;對約會充滿期盼,但期盼的同時又預感,「妳將戴著遮蔽時間的面具/……/讓我在逐漸老花的視野裡/看到妳春光乍現的/幾根白髮」;送別情人後,回來落寞的感受竟然化成這樣的意象:「突然,冰箱聲音大作/原來,妳走後/裡面的食物已空」。愛的語言更是「所謂」愛的語言。語言經常在「說」與「不說」、「是」與「不是」間擺盪:「囚禁在口齒之間的/是否有反芻的餘香/總在吞吐之間/變成室內的沈默/由眼神做註腳」。語言所謂的知與不知糾纏不清:「夏季裡,妳的言語如蟬聲/『知了知了』是不知了」。而男女海誓山盟後,「所有的語言沉默如腳下/堅實却已鬆動的/石頭」。
所謂情詩,是對情致意,又對這個致意另有別情。也許正面投注的情意在潛意識裡迂迴,而在表象純淨的空間裡,以另一個角度看到光影裡詭異的微塵。人生並不是詞彙的套語,反諷不是一切的定義。但所謂情詩是在舒展情時,又覺得情化成多種面目,和情詩原有五官迥異。所謂情詩是情詩,也是情詩的諍友。所謂情詩是情詩,也是情詩偶而扮演的黑臉。因為「所謂情詩」,情詩轉化成另一個層次的生命。
這本詩集是目前所有詩集裡「所謂情詩」的結晶。大體上,第二輯的「西窗話舊」大都來自於《浮生紀事》,第三輯「海誓山盟」的主體來自於《季節過後》,第四輯「讀信回信」的主體是《意象風景》,第五輯「欲語還休」的主體是《放逐與口水的年代》,第六輯「昨日今日」的主體是《紙上風雲》,第一輯「四點鐘的約會」的主體是《失樂園》與《放逐與口水的年代》。《爆竹翻臉》與《歷史的騷味》裡的詩作則零零散散出現於各輯。除此之外,第一輯的〈東半球西半球‧南半球北半球〉是新作,第五輯的〈欲語還休〉,〈天地間的盟約〉,〈心有千千結〉,〈心靈的軌跡〉,〈浮生紀事〉,〈明暗交替的日子〉,〈泡沫中的仰望〉,〈青苔說了什麼〉,〈春光乍現〉,〈等妳來赴約〉,〈暗渡陳倉〉,〈潮濕的往事〉雖然是舊作,卻從未結集。由於創作時間綿延二十多年,語言風格略有演變,但「所謂情詩」的意象思維始終如一。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