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辣椒

回想一九四九年，當國軍撤退到這座島嶼經過整編後，並訂定：「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目標。島上除了防衛司令部外，並有四個重裝師，一個輕裝師，以及海、空指部，防砲團……等單位的駐守。小小的島嶼，駐軍比居民多出好幾倍，穿著草綠色制服的軍人到處可見。雖然每個村莊都有民房被佔住，甚至鄰近山頭與海邊的田地，亦有被駐軍架上鐵絲網成為軍事禁區的情事，復加種種限制造成居民諸多不便，引起民眾不少怨言。但數萬大軍總要吃飯、總要消費。於是農民種植的蔬果與漁民捕撈的魚蝦，商家販賣的日常用品及南北雜貨都有了銷售的管道。從此之後，島民的生活才逐漸地有了改善。雖然價購的是過期而含有黃麴毒素的戰備米糧，但有米飯吃總比三餐地瓜好。在醫學知識貧乏的那個年代，島民只要有米飯吃就心滿意足了，根本不知道黃麴毒素對人體有巨大的影響。

尤其是一九五○年六一七砲戰過後的十餘年間，即使當權者仍然做著反攻大陸的美夢，但隨著台灣社會的進步與開放，島上在駐軍的協助下，也慢慢地有了建設的藍圖。為了讓軍民有一個休閒娛樂的場所，除了民間電影院外，防衛部本身及五個師與海、空指部，亦先後設置文康中心，主要的是放映電影，而且票價低廉。也因為各師文康中心的設置而帶動週邊新興街道的興起，只要掛上「冰果」、「撞球」、「洗衣」或「修補軍服」的招牌，掙幾個錢養家活口並非難事，遑論是那些領有正式營業牌照的商家。當然，從商的只是佔總人口的一小部份，多數居民仍然從事農耕、捕魚及勞動等工作。日子雖然清苦了一點，但比起以往，則有天壤之別。

隨著局勢的轉變，砲戰已逐漸地緩和，甚至只偶而打打宣傳彈，即使仍會造成傷害，但與當年數十萬發的落彈數已不能同日而語。儘管駐軍依舊時時備戰，也訂有宵禁及陣地關閉時間。但五個師除了週一戰備、週四莒光日外，餘則輪流休假，防衛部及直屬單位則休週日。因此島上各街道在這段時間裡，幾乎都可看到阿兵哥在街上溜達的身影。

所謂有人潮就有錢潮，必有它的道理存在。雖然秋霞僅只洗衣和修改軍服，但每天生意幾乎應接不暇。在既要做生意又要照顧孩子的情景下，的確讓她忙得團團轉。於是她只好利用晚間孩子熟睡時洗燙衣服，白天則邊照顧孩子邊搖動著縫紉機修修補補。縱使這份工作相當累人，所賺取的亦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蠅頭小利，可是對她來說已相當滿足了。不僅母女的生活費有著落，甚至長年下來還結餘了不少。倘若共軍不再砲轟這座島嶼，時局能持續穩定，往後不愁沒飯吃，更不必煩惱沒錢供給孩子讀書。

時光匆匆，日子在忙碌的生活中度過，孩子則在她細心的照顧下快速地成長，並進入附近的小學就讀。然而，儘管島上尚未遠離砲火，駐軍亦時時加強戰備，但每逢假日，卻出現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無論是電影院或是街上的撞球室、飲食店、冰果室，幾乎都擠滿著穿著草綠制服的阿兵哥。當然，其他行業亦不遜色，整個金門島也因此而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好景象。

縱使秋霞經營的只是單純的洗衣與修改軍服，但來送洗衣服的則有官有兵。尤其是一些俗稱的老芋仔，知道她是寡婦後，更試圖想接近她。其中有防衛部的參謀，有通信營的士官長，有運輸營的補給士……等人，他們各憑本事大獻殷勤。然而，即使她有女性的生理需求，亦有寂寞難忍的時候，但多年的寡居生活她已熬過，亦已習慣。在往後的人生歲月中，她冀求的並非是自己的第二春，而是孩子能快快長大成人。當防衛部的老參謀請她到擎天廳看晚會，她婉轉地回絕；當通信營的士官長好意到福利站幫她買肥皂和洗衣粉，他來改褲子她沒收取他的工資；當運輸營的補給士送她兩罐鰻魚罐頭及兩包口糧，他連續三次來洗衣她都免費優待。她不想佔人家便宜，更不想欠人家人情，寡婦門前事非多啊，她知道這個道理。凡事，她必有自己的定見和堅持，絕不落入左鄰右舍閒談時的話柄，更不會因貪圖人家一點好處而被耍得團團轉。

儘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但隨著社會的進步與生活環境的改善，秋霞也相當注重孩子的營養健康與身心發展。尤其孩子正值發育期間，在飲食方面更不能過於節儉。也因為她的用心，即將小學畢業的孩子已長得亭亭玉立。有時看到她清秀的臉龐，姣好的身材，豐滿的體態，簡直勝過自己當年千百倍，內心情不自禁地湧起一份喜悅的快意。

雖然夫婿早逝讓她承受不該有的苦難，數年來悲傷的淚水只有往自己的肚裡吞。儘管距離苦盡甘來的日子尚早，可是數年來，她一肩扛起這個家，母兼父職把孩子撫養長大，並沒有對不起他或虧欠他，孩子長大後將是她未來的希望和倚靠。然而，說來卻也有點好笑，當初替孩子取名為美麗，只不過是取一個通俗又好叫的名字，想不到長大後，竟然長得活潑、標致又俏麗，而且很有人緣。但願孩子能人如其名，永遠美麗。雖然孩子在學校的成績並非頂尖，但其個性隨和又外向，萬一誤交損友，後果堪慮，的確讓她有點憂心。

在經年累月的勞累下，秋霞的體力似乎大不如前，除了日漸消瘦，更是頭暈眼花。每次在刷洗衣服的時候，已沒有之前那麼輕鬆，甚至感到有些吃力。幸好孩子日漸長大，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而且勤勞儉樸、精力充沛。不但能主動幫她打水及刷洗較為汙垢的衣領，每逢星期假日，更是早早就起床，並主動地開啟店門迎接送洗衣服的客人。其親切有禮的態度，加上長得清秀俏麗，讓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的情景看在秋霞眼裡，內心確實有太多的感慨，亦有說不出的安慰。孩子終於長大了，她長年地辛苦勞累，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的到來嗎？於是她微微地搖搖頭，一抹怡悅的微笑，輕輕地掠過她的臉龐，內心的興奮不言可喻。

3

美麗小學即將畢業那年，眼見母親的身體逐漸地衰弱，甚而有每況愈下的情勢。懂事的她竟有不想繼續升學的打算，她必須留在家裡替母親分憂解勞，任憑是打水洗衣做家事也好。她做一樣，母親即可少做一樣，果真如此，才能讓母親有喘息的時間，才不致於讓母親太勞累。可是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時，秋霞竟訝異地說：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撐得住，妳不要替媽擔心。多讀點書將來才有前途，才能成大器。難道妳要和媽一樣，做一輩子洗衣婦嗎？」

「媽，我們家的處境和別人不一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妳的身體被生活拖垮。沒有父親的孩子已經夠可憐了，如果再失去母親，我讀再多的的書又有什麼意義。況且，能讀到小學畢業已不錯了，至少已不會成為俗稱的青瞑牛。我必須和妳相依為命，分擔妳的工作，共同撐起這個家。」美麗堅持地說。

「好歹讀完國中再說吧，也可以增加一些知識。」秋霞開導她說。

「不，媽，我不能以妳的健康換取我更多的知識。小學教育雖然只是啟蒙，但若依目前的現環境來說，似乎也可以在社會上立足了。妳看，街上那些受雇於各商家的店員，幾乎都是些小學畢業生，甚至有的連小學都沒畢業就出來做事。但她們照樣招呼客人，照樣做生意，照樣替老闆賺很多錢。」

「可是妳還小啊！媽怎麼捨得妳小小的年紀就必須替我分憂解勞。」

「媽，雖然我年紀尚輕，可是在妳細心的照顧下，把我養得肥肥胖胖又粗粗壯壯的，和我實際年齡可說差很多。相信我一定有足夠的力氣，來分擔妳的工作。」

「美麗，妳長大了，也懂事了。既然妳有這分孝心，媽就尊重妳的選擇。希望妳將來不要後悔才好。」

「媽，我不會後悔，永遠也不會！」

美麗說後，母女倆相視地笑笑。

於是小學畢業的王美麗，正式投身在職場。儘管她才十四五歲，但當她脫下學生制服而穿上時下流行的服裝時，簡直判若兩人。即使頂上仍是清湯掛麵的學生髮型，說起話來亦有一點稚氣，但其體態則顯得極為豐滿，與十七八歲的小姐幾乎沒兩樣。她不僅發育完全，也有一個清純姣好的臉蛋，如果再改變一下髮型，或是稍為化一點妝，還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呢！

有了美麗這個好幫手，秋霞的確可喘喘氣。所有洗燙衣物，大部分都由她一手包辦，而且洗刷得乾乾淨淨，處理得有條不紊，未曾讓顧客嫌棄沒洗乾淨，或是把客人的衣物搞混亂，比起秋霞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洗衣店建立起良好的口碑，復加上有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替客人服務，在駐軍口耳相傳下，無論洗衣或修改衣服，客源幾乎源源不絕，讓母女兩人疲於奔命，當然也獲取更多的酬勞。

然而在這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來來往往的客人中，幾乎都是軍人較多。但是這些阿兵哥，並非人人都來購物或是修改衣服及洗衣。有些純粹是利用休假的機會出來溜達溜達，或看看漂亮的女店員，或跟她們談談天、說說笑，或趁機摸摸她們的小手，吃吃免費豆腐過過乾癮，以慰他們枯燥乏味的軍旅生活。為了生意起見，只要不太過份，似乎鮮少有女店員會拉下臉去得罪客人，頂多是給他一個白眼，再含笑地加上一句：「討厭」，所謂和氣生財嘛，自有它的道理。商場秉持的除了童叟無欺，親切的服務態度和誠信也相當重要，並非個個都是奸商。但同是一種行業，有客人川流不息、財源滾滾的商家，亦有老闆與伙計對看、門可羅雀的店鋪，端看各家的經營手法和店員的服務態度。

縱使美麗在商場上是一個新手，但卻有自己的一套經營手法。儘管賺取的是微薄的工資，則從不與客人計較，甚至與一些經常來往的老主顧也有說有笑打成一片。然而其隨和的個性和親切的態度，加上她做生意的獨特手腕，被一些假正經的商場人士誤以為她三八，也因此而暗中叫她三八阿麗。但是對於那些經常來往的阿兵哥來說，則有不一樣的看法。

當秋風輕吹、秋雨落在這個小島的時候，已略有一點寒意。

那天，美麗穿著時下最流行的黑色AB褲，配上粉紅色長袖緊身套頭尼龍衫，把她渾圓的臀部，高挺的酥胸，完完全全地顯現出來，讓那些經過她們家店門口的阿兵哥眼睛為時一亮，幾乎個個都想看她一眼，甚而一些較頑皮的充員戰士，還不斷地喊著：「辣！辣！辣啊！」

儘管美麗知道這個辣字的意涵，也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但她絲毫不以為意。然而，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走進室內，站在梳妝台那面大鏡子前，前後左右一照再照，復拉拉貼身的衣服，隨後轉了一圈，露出一絲喜悅卻又得意的微笑。對於今天的穿著，她感到滿意；對自己成熟的身軀，更充滿著自信。辣就辣吧，辣總比不辣好。

不一會，好幾位階級不一的軍人走進來，其中一位少尉誇讚她說：

「小姐，妳今天穿這套衣服，看起來真辣啊！」

「原來是我這套衣服辣，我還以為是我人辣呢。」美麗開玩笑地說。

「不，排長說錯了，」上士面對著美麗，笑著說，「其實妳已夠辣了，但穿上這套衣服更辣！」

「真是這樣？」美麗斜著頭，調皮地反問。

「可不是，這條街就屬妳最辣！」少尉再次地誇讚。

「怎麼個辣法呢？」

「就像我們湖南人人愛吃的小辣椒，辣得夠勁！」那個年紀較大的上尉，突如其來地說。

「小辣椒！好美的名字。」少尉興奮地拍著手說。

「小辣椒！好一個美麗的小辣椒。」上士也跟著拍手起鬨。

回想一九四九年，當國軍撤退到這座島嶼經過整編後，並訂定：「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目標。島上除了防衛司令部外，並有四個重裝師，一個輕裝師，以及海、空指部，防砲團……等單位的駐守。小小的島嶼，駐軍比居民多出好幾倍，穿著草綠色制服的軍人到處可見。雖然每個村莊都有民房被佔住，甚至鄰近山頭與海邊的田地，亦有被駐軍架上鐵絲網成為軍事禁區的情事，復加種種限制造成居民諸多不便，引起民眾不少怨言。但數萬大軍總要吃飯、總要消費。於是農民種植的蔬果與漁民捕撈的魚蝦，商家販賣的日常用品及南北雜貨都有...

寸陰是競

──寫在《小辣椒》出版之前

二○一二年夏天，當我完成長篇小說《槌哥》後，《小辣椒》這個故事也開始在我腦裡醞釀著。儘管它距離成熟尚有一段距離，寫或不寫也在我內心掙扎了許久，讓我陷入矛盾的深淵裡。然而，當無情的病魔正逐漸地侵蝕我的身軀時，我已沒有時間作更多的考慮，就像年輕時務農那樣，必須趁著夕陽猶未被黑夜吞沒的時刻，揮著牛鞭加快腳步，把那畝準備種植的田地犁好。即使因時間倉促而草草了事，但如果不盡快地鬆土，復播下種籽或插上秧苗，一旦錯過春風的吹拂，春雨的滋潤，勢將影響作物的生長與日後的收成。

基於前因，縱然這篇小說仍有待商榷之處，可是我必須從速地把這個將從鄉親記憶中消失的故事書寫出來。一方面讓老一輩的讀者來回顧爾時的情景，另方面讓年輕朋友來瞭解當年的社會形態，只因為這段歷史是島民不可忘卻的一頁，一旦讓它沉沒在歲月的洪流裡，勢必難以挽回。甚而，我亦必須透過這篇作品來表達我的人生態度和社會觀。於此，無論上述是否能構成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至少，在黃昏已到黑夜尚未籠罩大地的此時，我已把《小辣椒》這篇小說忠實地呈現在諸君面前，除了了卻自己的心願，也同時把它紀錄在金門的文學史上，因為它是屬於這座島嶼的故事，必須與它共生共存。

不可否認地，長達三十餘年的戰地政務實驗，是島民畢生難忘的記憶，也是內心永遠的疼痛。單行法剝奪他們的權利，自由離他們很遠，任由當權者為所欲為，予取予求。善良的鄉親在欲哭無淚的情境下，只好乖乖地做一個順民。縱然十萬大軍的進駐讓居民生活有了明顯的改善，可是卻也有不欲人知的一面。倘若沒有親身歷經那些苦難的煎熬，勢必難以體會那種焦愁無助的痛苦滋味。即便這段歷史已時過境遷，但之前的傷痛，卻仍舊存在於島民心靈的最深處，也許，必須等待他們走完坎坷的人生路始能撫平。儘管《小辣椒》這個故事涉及的層面僅在商場，但在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在靠小辣椒的姿色營商而生意興隆日進斗金的百貨店裡，何嘗不是社會另一個角落的顯現？因此，似乎更能看清楚當權者醜陋的嘴臉與人性貪婪的一面。

即使小辣椒只是現實社會裡的一個小角色，但憑著她的美貌與親切的服務態度，以及善於利用人性的弱點來經商。縱然不能說是一夕致富，可是多年來憑著她的智慧，為她們家累積一筆為數可觀的錢財則是不爭的事實。儘管曾無端地被大官或小兵吃過豆腐，貨品的高售價也被譏為加了豆腐錢，但她非僅不予計較，甚而還展現出笑臉迎人與和氣生財的經商之道。可不是，多少高齡的大官都難過她那道美人關，遑論是那些年齡相仿的充員戰士們。因此，不但沒有讓客源流失，反而門庭若市。或許，青春正是她最大的本錢，美麗則是她最大的魅力，倘若沒有一張漂亮的面孔與一副傲人的身材，復加小辣椒這個響亮的名字，豈能引起那麼多人注意，而且還有高官收她為乾女兒。雖然有些乾爹不懷好意逾越了分寸，但卻也有幾個有求必應的活菩薩。她除了靠美麗縱橫商場，也靠乾爹遊走四方，類似小辣椒這種角色，在彼時的金門社會確實是個異數。

毫無疑問地，靠裙帶關係升官的人在這個社會比比皆是。即使一輩子都要背負著倚仗女人升官的沉重包袱，但並非人人都有這個機會，除了要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做後盾，也得看看自身的造化。假若自己學識過人而懷才不遇，必須仰賴女人的牽引始能平步青雲，雖然會引起競爭者的不滿，可是只要在工作崗位上有優異的表現，繼而受到長官與同事的肯定，如此靠裙帶關係升官倒還差強人意，其格調亦比某些不學無術，卻以金錢換取官位的投機者強上好幾倍。就如同某些以卑劣手段獲得當選的政客們一樣，雖然擎舉著為民服務的大纛，暗地裡則為自己營私謀利，在利慾薰心的使然下，非僅不懂得反省，甚而還洋洋得意。而那些貪圖小利的選民，亦毫無民主素養可言，與國父孫中山的選賢與能簡直背道而馳。如此之敗壞社會的選舉風氣，倘或孫文先生地下有知，想不生氣也難啊！

回顧爾時那個以軍領政的年代，在政府部門及教育界，我們親眼目睹有人莫名其妙地高升，也同時看到有人無緣無故地被降調。不可否認地，高官的一句話可以左右全局，而女人的一句話又何嘗沒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呢？與此時的官場文化和選舉文化可說有異曲同工之趣。即便之前依賴的是人，而現下倚仗的是錢，但無論靠人或靠錢，無非都是各取所需、相互利用。至於裡面隱藏著什麼玄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領略到它的神奇和奧妙。可是升官有時也不必高興太早，當選也不必過度興奮，上台要有下台的心理準備。設若在職時目中無人、放肆傲慢，囂張跋扈、為所欲為，一旦卸任後並非無官一身輕，而是等著被人辱罵，甚至其祖宗十八代亦將蒙受其害。患有此癖好的官大人及政客們，不得不深思啊！

雖然小辣椒的行為舉止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評，但多數均為空穴來風或無的放矢。對於那些蜚言蜚語，不管是人紅是非多，還是某些人別有用心，抑或是有人故意誣陷，她始終以一顆坦然之心來面對，未曾把它放在心上。因為她自信其所作所為，並沒有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可是任誰也想不到，一個置身在戒嚴軍管時期的女流之輩，竟能憑著她的美貌與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周旋在大官和乾爹之中。即便大部份都是為了生意起見，但何嘗沒有替自己的鄉親效勞過呢？

彼時，許多鄉親在走投無路的情境下，他們首先想到的並非是副村長或副鎮長，還是那些有頭有臉的社會人士，而是交遊廣闊卻又樂於助人的小辣椒。他們深知小辣椒認識的高官遍及防衛部各單位，其中還有好幾個是她的乾爹。在這些大官中，有管飛機的、管船票的、管醫院的、管勞軍團的、管福利品的，還有管軍用罐頭和戰備口糧的……，簡直五花八門、不勝枚舉。因此，只要鄉親有要事找上她，在其能力範圍內她絕不推辭。甚而她們家經常有人送軍用口糧和罐頭，查戶口時竟未曾再被查扣，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屈指一算，這些年來受她幫助的人不知凡幾，但她從不討人情，能替鄉親分憂解勞不也是功德一件嗎？她抱持的就是這種態度，儘管遭受不少人的誤解，然她則自感無愧於任何人。故此，對於外界一些惡意的批評，她除了嗤之以鼻，更不把它當一回事。

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自有它的道理存在。在小辣椒那些乾爹們，即便有值得尊敬的長輩，卻也有一些圖謀不軌的偽君子。他們往往會藉著乾女兒請託之便，或開開黃腔說些腥羶笑話，或動手動腳吃吃免費豆腐。放眼這個社會，可說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偶發事件更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誰敢於保證沒有乾女兒被乾爹誘拐上床的情事？幸好縱橫商場多年，卻又看盡人生百態的小辣椒，早已認清這個社會，並練就一套隨機應變的本領，始免予受到那些欺世盜名的乾爹的騷擾和誘騙；甚至又能達到她所要的目的，可謂兩全其美啊！尤其她身處在這個「反共抗俄，消滅朱毛」的年代，倘若沒有高妙的交際手腕，或許只有被那些大官當玩偶戲謔的份，豈能在這座以軍領政的島嶼，縱橫四面八方，遊走在黨政軍高層之中。

毋庸置疑地，所謂「裙帶關係」，指的是丈夫因妻子的牽引才有官可做，含有濃厚的譏誚意味。即使文中的黃大千起初只是小辣椒的朋友，與「裙帶」構成不了「關係」，但最後終究得依賴這層關係始能當上主管。類似這種情形，在彼時由軍人當道的某些單位，就曾經傳得沸沸揚揚。倘若兩相對照，即便黃大千靠的是小辣椒，而小辣椒找的則是她的乾爹；但爾時某些想追求官職的人士，仰仗的卻是漂亮的老婆陪長官。至於如何陪法則是眾說紛紜，到底是純聊天或純吃飯，抑或是另有其他事事，也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她亦知，其他人則一概不知了。然而諷刺的是，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縱使有人如願晉升，卻也有人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教人不勝唏噓啊！誠然，在這個虛虛實實卻又充滿變數的世界上，在這個光明與黑暗交錯而成的社會裡，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爭議，只因為它是一個不完美的社會，處處滿佈著陷阱，一不小心，勢必就會陷入它的爛泥裏去。

若以金門善良的風俗與純樸的民風而言，小辣椒的行為舉止在某些較保守的鄉親眼裡是有瑕疵的，難怪會受到一些蜚言蜚語的困擾。尤其當她周旋在那些大官之中，以及和副營長交往的那些日子裡，假若自己沒有定力卻又不能自持，豈能堅持女人最後那道防線，保有一個完整的處女身。它或許就是小辣椒不在乎外界批評的聲浪，能夠敞開心胸坦然面對的最大原委。然而，對於一些不利於小辣椒卻又毫無根據的謠言，即便黃大千已有耳聞，但他並未曾加以猜疑。首先是尊重她有交友及交際應酬的權利，繼而是相信她的清白。也因為他不輕易聽信那些毫無根據的話，且平時態度謙沖誠懇，對養育他長大的舅父母亦孝順有加，又能刻苦耐勞、奮發立志，始能獲得小辣椒的青睞而非憐憫。

可不是，當他們辦好公證結婚回到下榻的旅社，當他們繾綣纏綿交合的那一刻，小辣椒處女的落紅已證明了一切，那些飛短流長也在驟然間不攻自破。倘或黃大千之前不分青紅皂白，選擇相信那些不實的傳言，憑他的條件，豈能擄獲小辣椒的芳心；小辣椒更不可能央請乾爹出面關說，讓他當上主管。在傳統保守的觀念裡，縱使靠女人升官並非是一件光彩的事，可是機會只有一個，誰有先見之明，誰能洞燭先機，誰即能捷足先登。因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設若沒有誠信為基礎，每天疑神疑鬼或相互猜疑，勢必難以恆久，甚至早已分道揚鑣。如果自負不淺又耳根軟，喜歡聽信一些閒言閒語，最後失去的勢必比獲得的還要多。儘管黃大千自小父母雙亡卻又寄人籬下，讓他感到自卑，但畢竟他是一個懂得分際又能力爭上游的現時代青年，始能升任主管又抱得美人歸。這莫非是他的造化而非僥倖！

走筆至此，仰首一望，門外木棉道上的木棉花已落盡，枝幹亦已長出茂密的綠葉，轉眼又是春去夏至炎陽高掛天際的好時光。此時正值《小辣椒》這篇小說在《金門日報．浯江副刊》連載完結即將付梓之際，身為該書作者，對文中的故事、人物和情節，理應不該再作任何的詮釋，倘能留給讀者們一個自由想像的空間，似乎較為妥貼。可是這本近十萬言的長篇小說，則是從我腦海裡一字一字慢慢地孕育出來的結晶品，就彷彿是我親手種植的小辣椒一樣，每株都是我用血汗澆灌成長的，現下始能感受到收穫的喜悅。至於它的辛辣味是否比得上湖南或四川，我不置可否。但我敢於如此說，只有種植在這方曾經彌漫著砲火煙硝的土壤裡，才能長出這種獨具風味的小辣椒，因而，我沒有不喜歡的理由。

無可諱言地，原以為四十餘年的文學生命即將隨著病魔的摧殘而劃下句點，但是在聽天由命的心境與意志力的支撐下，無形中竟增強了生命的韌性，因此並沒有立刻被擊倒。然而，尺璧非寶，寸陰是競，我必須珍惜活著的每一個時光，與我熱愛的文學相偎倚，並把原先預定劃下的句點，轉換成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嘆號！如此，始對得起這塊生我育我的土地。果真，在罹病的這幾年間，我秉持著對文學的熱衷與執著，趁著腦未昏的時刻，以生硬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字一句忠實地記下島鄉的點點滴滴，以及將從鄉親記憶中消逝的一鱗片爪。於此，終於相繼完成了《花螺》、《了尾仔囝》、《槌哥》、《小辣椒》與《不向文壇交白卷》等書。或許，它就是我現下畫蛇添足向諸君交代這段歷程的原委。

然而，縱使讀者們對文學有不同的解讀，對文籍的喜好亦不盡相同，如此這般不知是否能接受《小辣椒》這種故事和寫法？但是，不管所獲得的答案是肯定或否定，惟我已竭盡所能，把僅有的一點心力奉獻給這座歷經苦難的島嶼。唯一期望的是明兒旭日東昇，當和煦的陽光映照在浯鄉的土地上，我依舊能在這塊滿佈希望的田疇持續耕耘。不論來日想種植的是何種作物，一旦播下種籽長出新苗，理當善盡莊稼漢之責，適時澆水施肥與除草，絕不任其無端地枯萎或讓田園荒蕪；甚而更要牢記「要怎麼收穫，就要怎麼栽」這句名言。可是天亦有不從人願的時候，當生命中的紅燈已閃爍出耀眼的光芒，或許，人生歲月不日將從燦爛變成黯淡。儘管心有不甘，但畢竟是天命，不得不坦然地接受上天如是的安排。且願來生，我乃是一個勤於耕作的農夫，心中那畝肥沃的良田，想種植的作物何其多，並非僅僅小辣椒而已……。

寸陰是競

──寫在《小辣椒》出版之前

二○一二年夏天，當我完成長篇小說《槌哥》後，《小辣椒》這個故事也開始在我腦裡醞釀著。儘管它距離成熟尚有一段距離，寫或不寫也在我內心掙扎了許久，讓我陷入矛盾的深淵裡。然而，當無情的病魔正逐漸地侵蝕我的身軀時，我已沒有時間作更多的考慮，就像年輕時務農那樣，必須趁著夕陽猶未被黑夜吞沒的時刻，揮著牛鞭加快腳步，把那畝準備種植的田地犁好。即使因時間倉促而草草了事，但如果不盡快地鬆土，復播下種籽或插上秧苗，一旦錯過春風的吹拂，春雨的滋潤，勢將影響作物的生長與日後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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