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道
國中學生分班授課問題,引發了大家討論我們傳統教學上兩個既協和又矛盾的方式。兩式都是萬世師表孔老夫子的教育原理:一個是有教無類,一個是因材施教。前者是反對分班的根據,後者是贊成分班的理由。教育部考量的結果,正朝中庸之道上做。孔老夫子也說過:「君子時而中。」
有教無類屬於原則,孔子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不誨焉。」只要依照古禮帶一點見面禮,登門求教,孔子沒有拒絕而不教的。就孔門三千學生看,高柴愚拙,曾參魯笨,顓孫輕浮,仲由粗俗,孔子都收為門徒,不曾分班。尤其是仲由,以今天眼光說,算一個太保型的學生,《論語》一書中,孔子挖苦他很多次,甚至認為仲由彈瑟聲調野蠻,大嘆孔門怎麼出現這種怪音。而仲由仍是孔子的好學生。
因材施教屬於方法,最具體小例子是:仲由問孔子:「聽到合理的事立刻去做嗎?」孔子說:「有父兄在上,怎麼可以?」冉有又問這個問題,孔子說:「立刻做。」公西華事後問孔子:「為什麼一個問題,兩種答法?」孔子解釋:「冉有天性退縮,勸他前進;仲由好勇冒失,所以抑制他。」
孔老夫子的學說,自從五四運動有了「打倒孔家店」口號之後,許多人在偏激心理下,認為「孔子」二字是酸溜溜的古董,殊不知西方人凡是真正研究孔子的,對他的教學態度,無不尊敬。近代教育在國民義教階段有教無類,到大專時際才因材施教。古今中外教育模式都差不多。
為什麼會發生國中的「放牛班」與「升學班」呢?我覺得這該由三方面追查:第一,升學主義使資賦優良的學生家長形成一股壓力,漸漸有了升學班之分。第二,國中教員程度低落,無法在教學上做到有教無類。第三,教育價值觀念改變,社會上也默認放牛班之事實。以上三種原因,都已根深蒂固。多年來教育當局也視為當然現象。幸而吳大猷先生提出這個問題,又幸而教育部李部長重視這個問題,才得到取法乎「中」的想法。
不過,我感到升學主義的成長,得之文憑主義。文憑主義在自由世界裡早已牢不可破,我們並不能獨立突破它。國中採「中」性教學方式,無疑是適應升學主義的手段之一。從沒有法子的事情中想法子,我對教育部的決定相當贊成。
通思教育
我們的大學教育理念中,老早就有所謂「通才教育」的想像。事實上,通才要具備普遍肆應的學能,就像我們「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時代,很多做大官的人,入則相,出則將,算得上文武通才。今天時代不對勁了,學術分工越來越細密,大學生以少少的一百二十八個學分,專攻自己投身的學科,猶感所獲有限,通才根本是個夢。
通才的路走不通,於是把通才改為通識。才與識是有分別的。才是才能,識是知識,深淺度數不同。構想通識教育的人,也非常天真。企圖以兩三個學分就能搞通一種不同知識,進而與自己專修學問融會貫通,學術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通識教育之所以流於形式,技術上有問題。
以廣義的生態學來推論,通才教育或通識教育,出發點都建立在時代危機的前端,它的哲學意義不能為技術障礙而推翻。今天大學教育所培養出來的人才,多半知識單線,思想僵化,非但本位氣息濃厚,而且有排斥其他學問的現象。這種現象延續擴張,文化的遠景將在一條死巷裡。
根據我在大學教書多年的經驗省察,通識教育絕對不是讓大學生在知識領域互通有無這回事。最主要也最有效的是把大學生的思想力搞通。大家都知道我們大學生為了擠窄門,曾不加思索地生吞活剝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絕大多數大學生不再消化它。假若大學一年級能開設一門必修的「學術方法」或「知識概論」,使大學生把中學時期所啃的學問,有能力「反芻」一下,他們得到的知識營養,將無法估計。則通識教育打算訓練現代知識分子瞭解自身與環境的互助關聯、倫理與道德的人格生活,都從中學課業裡得到「回饋」。大家不要忘了我們九年義教的「作料」。把通識教育改為「通思教育」,預期效用良好。問題在通識課程已感師資缺乏,通思可能更困難。教育部應從現有哲學系所下手,要學哲學的人先把思想搞通,加速培養通思教育的師資。(目前一些教哲學概論、理則學的教師,人云亦云,本身就不會通思。)
知識運動
現代政治學或社會學,都很著重群眾的公共意識;對群眾運動,視為政治革新或社會轉進的特種資源。附帶的研究到推展甚至啟導群眾運動,以所謂知識份子為馬達。
泛性的知識份子,包括我們古人心目中的「士大夫」、「狂狷者」、「君子」和「名節之士」等。按中國歷史說,秦代以前的知識份子,大多數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人生觀,著名的知識派系,無論儒家、道家、法家,也只限於單打獨奏式的向統治者推銷一家主張而已,知識份子最活躍的春秋戰國時代,找不出群眾學(家)的線索。
漢高祖劉邦,以陳勝、吳廣之徒,揭竿而起,推翻暴秦,打定天下。我們可以說這是中國史上第一次用群眾力量形成政治革命的大運動,但它的催生者並非知識份子。
東漢有了知識份子的集體運動。陳蕃利用太學生對抗權宦曹節、王甫等,放棄西漢學生的「伏闕上書」(即今天的請願方式),而採「將諸生八十人,拔刀以入」的暴力行動,觸發太學生附和者達三萬人,擴大了黨錮之禍。
當前是個知識膨脹時代,一個人的知識都有限度。胡適生前曾親口告訴我,說我們行憲準備第一任總統選舉時,蔣介石先生曾派專人到北平邀請胡適競選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胡適自認對政治有理想而無實踐學問,婉言謝絕了蔣先生的誠懇盛意。胡適解釋說:「我們國情有獨特環境,它的歷史傳統、革命背景、政黨發展、國際影響,尤其人治觀念,都不是毫無淵源的人所能勝任愉快的。」胡適一再強調陶希聖先生瞭解事實經過,我今天把它寫出來,說明知識份子可能是知識通人,不見得是政治完人。
像劉邦那樣打天下的時代,絕對不會重演了。知識份子的知識運動,將是社會蛻化的唯一武器。但知識份子必須堅守真理,以超然客觀的立場,持豁然大公的精神,做新時代的燈塔。千萬不要像美國費正清那般人,混亂世人視聽,也砸了他知識份子的鍋。
從根救起
前些時教育部為了打算把大學有關藝術系組的招生方式,設法改進,偏重於單獨舉行,召開一次會議。會中曾討論到整體藝術教育問題,就是說由於討論大學藝術教育,與會人士想到中學生的藝術教育措施。新聞報導不太詳細,我覺得大家有此醒悟,實為藝術教育的喜訊。
大學的藝術組學生,在高中到小學這段時間,在綜合教學環境下,兼顧聯考壓力,藝術課程方面,不但學生本身不注意,老師馬馬虎虎,甚至學校當局也應付了事,不論音樂、繪畫、書法、舞蹈、戲劇……任何藝術學習,效果幾乎是零。縱然有些學生富於藝術天才,而家長又有能力供給課外補習,比例很小,還不一定考進藝術系組。所以,大學藝術系組的新生,十九對藝術陌生。
我不相信教育部不知道大學藝術系組在聯考制度下,考生除學科外任何術科都是憑惡補學到一點皮毛,拿一點皮毛技能,突然研究高深藝術理論及表現,可以謂之學術笑話。偏偏我們的藝術教育就如此這般發展下去。
藝術學習靠天才與興趣。天才要早期發掘,興趣要善加誘導。最近幾年,有心的教育家看到藝術教育偏差,影響了我們全部藝術的低落,不斷呼籲教育主管在政策上想辦法,讓學習藝術的國民,從小學開始,就受到特殊的專業的訓練。但在所謂義務教育前提中,儘管有天才音樂兒童出國深造,整個的計畫,仍然沒有。
大學藝術系組畢業的學生,絕大多數不懂藝術理論;因為他們在四年裡,趕著學習術科,學科消化不了。他們的作品之所以充滿匠氣,根本缺乏傳統的書卷味,原因在此。尤其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的學生,本身藝術不曾學好,倒去教育別人,藝術的一代不如一代,乃情理之當然。究其實,學生無罪,罪在教育。
社會形態未曾變換之前,學校藝術教育失敗,尚有補救餘地。蓋藝術為終身事業,舊社會人生活空暇較多,學生對藝術有興趣後,還有很多時間繼續磨練。今天生活緊張,一個形式上是半吊子的藝術人,靠藝術謀生不可能,而半吊子藝術人,藝術家具備的修養不夠,而西方藝術家那種蓬首垢面、吊兒郎當的表面習慣,反被學會了。一般大學藝術系組畢業生,能有教書機會的不多,其就業困難情形,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包括學美工的在內。
我希望教育部在藝術教育政策方面,必須徹底改弦更張,突破這個危機。國立藝專失敗了,國立藝術學院也指望不多。它的關鍵在於從根救起。
國文天地
「國文」是一個具有獨立自主國家的文化前鋒部隊,它由散兵線式的斥堠、碉堡與觸角分布,匯集成凸出的主力面,在漫長的古老期內,它編組了語言文字以及早期文史哲等科際不分的龐大陣容。不過,像歐洲一些語文錯綜國家的國文,典型鑄成前,變化多端,往往很短時間就需要相當的訓詁手術,才能瞭解與欣賞。中華民族得天獨厚,數千年來賴語文傳統的漸漸蛻化程序,使我們擁有舉世無雙脈絡一貫的國文銀行。
五四運動以後,國文出現斷層裂隙的生長危機,當時,不但垂直線索的學校教育中國文縱向路途,一天天失去深度遺緒,而且在水平員幅的社會風俗裡國文橫面翼程,也一天天萌發廣度質變。新舊爭議,中西衝突,見仁見智,莫衷一是。開明書局印行的《國文月刊》,就登載過不少兩極化的討論文章。據守臺灣三十多年,學院派的國文傳授,受聯考影絆,不能不僵化。社會觀念種因於時代多元躍升,從國文滋孕的文學創作及其理論,如怒馬失繮,以致國文幅射不連續因子,較之三十年代普羅文學的瘋狂衝擊,我們又遭受另一次國家文化的風險。
當我們文化財富的國文資源,有了角色動搖和比重失衡的關鍵時刻,龔鵬程博士主編的《國文天地》問世。它標榜的內容是:「知識的、實用的、全民的。」對國文研究廣袤面臨渴枯之際,它不啻是一陣甘霖。由它已出版的幾期看:知識的播介上,它有古典也有新潮,四面八方的營養成分,能把久久貧血的國文學術,推進到健康境地。實用的開導上,它有理論也有技巧,退縮的國文表現,將勇敢地樹立史程新形貌。全民的取向上,它更地毯式地為國文社會做意識覺醒的多樣的溫和而王道的呼喚。如果說今天是個資訊世界,《國文天地》正充分流露我們國文資訊值數的正確思考。
關於國文的徹底復甦,我覺得目下中學國文教學,屈服聯考鞭策下,任憑如何做周邊性的教材補充,開擴機率仍然很小。唯一希望是從大學國文下手。往年在大陸發生的大學國文教學歧見,大約繞著:(一)高中國文的延續?(二)訓練寫作技能?(三)啟發思考力量?等三個問題糾纏。無庸諱言,當前大學國文教學陷入高中國文延續的窠臼,不分系別,課目相同,期末考更有統一命題的怪招。大學生對必修的國文課程,興趣索然,並有強烈排斥感。希望《國文天地》能發動一次大學國文教學的前瞻性討論,改進教材及教學方法,其收效將難以道里計。
大學生如果在國文課程裡,獲得良好的思維手段,則中學時代死讀而窖藏的國文成果,稍加反芻,豁然開竅,必定激發出幾何級數的國文研讀收益。大學生將是社會菁英,他們的國文修養,給社會國文的發酵作用,能輕易看到繼往開來的花果。
勿造特權
一片開放聲中,開放高中畢業生出國留學,即將成為事實。讓青年提早負笈海外,原則上沒有問題。問題是許多法良意美的事,往往在我們國度裡會出現紕漏。高中畢業生或有資格考大學的人就能出國就讀,潛伏著一項可以預見的危機,一項製造特權而衍生出不公平的後遺症。
有權、有錢人家的子女,看準高中畢業出國這條近路,一定會從小學起便開始打算盤,順利達到目的。雖然我們社會上多得是所謂中產之家,而能供給子女在海外念高學費大學的為數還不多;何況農民、漁民以及勞工階層,他們如何在捉襟見肘的生活當中,打發高中畢業子女出國求學?決策當局或參與討論的人,不能不注意這一點。
方便了有權有錢人家子女及早出國,他們的子女回國後本著權和錢的優勢,會更有權和有錢。有權和錢做基礎,偏偏是我們這類半吊子民主社會打天下的基礎。換言之,貧苦人家的子女越來越會在社會競技場上做殿軍。
大學聯考唯一的好處,是不論誰家子女,各憑實力出頭。在大學共同學習四年,貧苦人家的子女,很多比權貴人家子女成績高些,依靠成績向外國大學申請研究所,至少說貧富人家子女機會相等。這是近三二十年有目共睹的事,也是不少留學博士得以出人頭地、光耀門第的道理。
為了公平合理,在開放高中畢業生出國留學的同時,不能不考慮到有實力、有志氣而沒有錢的貧苦子女想出國的事實。這當然是個牽扯頗多的棘手問題,究竟是由政府貸款呢?酌量資助呢?還是在國內讀大學減免學雜費呢?總要有較為周延的關注或安排,俾免引發一些難治的副作用。
假若認為我的看法是杞人憂天,相信在一二十年後,我們社會上將出現有辦法的人,永遠有辦法,失意的人,永遠失意。知識不一定是權力,權力也不一定是知識,但是,明明能夠看到的可能險象,為什麼不未雨綢繆?在事先花費些心思,做到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教育政策的好壞,影響既深且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