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女性心靈的博弈
作家王英和我在一次筆會上有一面之緣,當時只覺她氣質文靜清爽,又知道她是中國作協會員,已有多種著述,例如《一代名人張元濟》、《三毛之父——平民畫家張樂平》,以及抒情散文集《情真》等等,此後卻少有聯繫。最近,她寄來了長篇處女作《我與父親的戰爭》的書稿,讀後引人深思,這部小說使我對王英的印象也發生了極大變化——她在這部作品中對於女主人公的成長的心靈揭示堪稱波瀾起伏,驚心動魄,一個極具叛逆性的女子的成長心史躍然紙上。這是她以前的創作中所不曾有的。她由一個客觀的觀察者,變為一個勇於進入她的人物的心靈世界剖示者。
《我與父親的戰爭》文字樸實有力,讀起來是很吸引人的。多年來,我雖然對現實主義傾向的作品較為關注,而以人物主觀化的心靈成長史為特色的作品,同樣令我著迷。王英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即在於對主人公「小小」的心靈之戰的多層次揭示。
小說一開始,就將我們帶入一個讓人心驚的家庭暴力現場。小小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原本應該集家人的寵愛於一身。因為在她之前家裡已經有個哥哥,全家人都盼著一個女兒的降臨。事實卻截然相反,她的到來不但沒有帶來喜悅,反而成了父親對母親隨時隨意動輒打罵的導火索。只因小小一出生臉上就長著一塊很大的粉紅色胎記,這讓父親深覺難堪,甚至無地自容。在十歲時,小小在勸解暴打母親的父親時被父親狠狠地扔了出去,母親只好帶著小小離家出走,開始了艱難的流浪生涯,而這些生命記憶中最重要的體驗則是一個女性成長過程中心靈的博弈。
心靈博弈首先表現為對父親的逃離和反叛,換言之,就是與男性的博弈。在文學作品中,對於父親的反叛和逃離並不罕見,然而這樣的人物要麼是通過對父親的反抗來反抗社會和時代(也包括祖父,意義是相同的),諸如「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和其後的一些作品;要麼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有著戀母弑父情結的男性。然而,王英的這部作品中,小小對於父親的逃離和反叛的情節設計卻是匠心獨具的,這種生命體驗的第一層蘊義就是作為女性的小小對男性的一種天然的疏離和反抗。小小從內心裡對男性有一種恐懼和逃離,她首先恐懼的是男性的力量,小小心中的男性首先是父親對母親實施的暴力,於是,她對男性開始了刻意的逃避,對父親如此,對深愛著她的班主任如此,對她的丈夫「大師兄」也是如此。在她前半生的人生經歷中,男性幾乎是缺失的。沒有父親,沒有兄弟,甚至男同學也都極少出現。
需要指出的是班主任這個形象。表面看來,他對小小的感情是一種至深至純的男女之愛,但實際上這個人物的寓意相當複雜,從本質上來說,他和小小的父親是同一個父親形象的不同側面,一方面,是他的一再付出和堅持,讓小小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也讓小小有了做人的勇氣和信心;另一方面,他一直給小小精神的滋養,這表現在無論小小走到哪裡,都能收到班主任寄來的書,在一個狂熱的紅色時代,能夠讀到好書的人不多,正是因為他,小小才能在政治歷史漩渦中摸到一個做人的方向。而小小對他的感情同樣複雜。這樣的一個人離開人世後,小小才明白他對自己的重要性。在這一層面上,小小的心靈博弈就是另一面——對於男性的依戀的擺脫。
在整部作品中,中國曾經最大的政治運動和運動中的人心變遷是作者著力表現的一個內容。然而,在政治運動中露出醜惡嘴臉的也幾乎是清一色的男性,很少有像例如《芙蓉鎮》中李國香那樣的負面女性形象出現。但是,在一個殘缺不全的時代中,人的身心似乎很難健康地發展,小小的身體發育是遲緩的,直到上班後好久才變成「大人」,有了女性的生理性徵;儘管小小勇於堅持自我,為人正直,心理上卻是頗為封閉的,所有對她有好感的男性都被她無一例外地拒絕了,喜歡她的「大師兄」找她時,她覺得好像有話要說,但是她卻被一種無可言狀的心態所左右,以冷漠的態度埋下頭去,不打算理他。當她最終接受了這樁婚姻之後,對自己的丈夫一開始仍然是滿懷恐懼心理。至此,小小的心靈的博弈對象已經不是外界和他人,而是一種自我內心的搏鬥了。
王英在她的作品中還介入了一定程度的神秘性因素,這是近幾年一些中國作家創作中不同程度表現的一種特徵,比如馬原新出版的《牛鬼蛇神》、李佩甫的《生命冊》、賈平凹的《秦腔》等作品中都有神秘性因素。《我與父親的戰爭》中的神秘性因素也比較多,王英在這裡展現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言說的力和命運的不可捉摸。首先,還要說到小小臉上的胎記,這似乎就是造化弄人,一個原本很漂亮的女孩就因此遭到了父親的厭惡和毒打,更令眾人不解的是,小小長成這樣,聲音卻出奇地好聽,班主任讓她擔任全班領唱,她的聲音打動了每一個在場的人;不僅如此,她還有出色的舞蹈天賦,於是,眾人便更為小小深覺惋惜。
這種惋惜並沒有維持很長時間,因為她在緊張和焦慮之中找到弟弟時,胎記在刹那之間突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缺陷——原來美妙的聲音卻離開了她,她的嗓音變得沙啞,一唱歌就像老狼重新得到小狼時那種悲喜交加的沙啞。讀到此處,我不由想起了史鐵生的《命若琴弦》,有一些人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有一些人的缺陷則是隱藏起來的,從本質上來說,每一個人都是不完滿的,都有缺陷。
神秘因素在這部作品中隨處可見,再比如鎮上年年開花的桂花樹,「文革」中樹上吊了人後就再也沒有開過花,文革結束,吊過的人平了反,滿樹的桂花競相開放,於是小小說:「這讓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很多事隱藏著不可解釋的神秘和機緣」;比如解放前在上海灘混過的修鞋匠對小小和「大師兄」的婚姻、對自己死亡的神秘的預言;還比如小小在法雨寺大殿中看見的他人無法看見的沖天火光,與其後對創作的執著……這一切,共同構成了一個女性對於世界的認識和判斷,它們是小小內心博弈的不可言說的一部分,同時,似乎也是作者王英精神體驗的重要部分。
我一直以為,好的小說中主人公身上總有作者心靈的影子,像郁達夫的《沉淪》、巴金的《家》、賈平凹的《秦腔》等等,《我與父親的戰爭》雖然不能達到這些作品的水準,但在刻畫人物心靈的層面上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作品中的小小與作者的心靈重合之處應該不少。「我既不信佛,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教,但我的心中始終有一個永遠不變的信仰,它是什麼,我並不清楚,可是我不會放棄在這冥冥之中引導我的力量,直到有一天我離開塵世,返歸永恆的地方。」小小之口說的這段話在我看來無疑就是王英認定的人生姿態。我希望在文學的道路上,外表文靜的王英能將信仰與鋒芒深藏於內心,而如小小一樣堅定地走下去。
二○一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