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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三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天

午夜將近，極光風暴的狂亂霓虹色彩穿透輕飄在泰恩河畔新堡市的細柔落雪，帶來一場碧綠翠紅的光影秀，彷彿天地都與城市一同狂歡，這光景遠比從禮拜五便零星迸發在屋頂上的任何煙火都更加優雅。 三階警探席德尼．賀斯（Sidney Hurst）看著一群群深夜還在外頭慶祝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結凍的人行道上，根據酒醉的程度彼此打招呼或挑釁。冰、雪、泥完全打亂柏油裡的智慧粉塵所傳遞出來的信號，讓管理全市道路的罩網絕大面積斷訊，在這種情況下，用汽車的智慧自動模式開車簡直是一場豪賭。席德（Sid）目前手動操控著一輛毫無標誌的警車，但是行駛在如此濕滑的路面，輪軸轉向只能倚靠自動操控。車子的雪胎提供了還算可以的摩擦力，增加穩定度，讓他能夠在過了大教堂的可林森街上，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不算慢的速度前進。雷達一直在擋風玻璃上打出物體逼近的警示，提醒他兩旁有市府鏟雪車把馬路中央的落雪鏟開後堆出的雪牆，又髒又長。 雪已經下了兩天，正午的最高溫度固執地不肯超過十度，所以積雪一直不融，市中心裡優雅的喬治式石造建築被包裹在宛如狄更生小說裡所描寫的聖誕節盛景。 又一個物體逼近的紅色警示亮起，是一個人從車子正面跑過馬路的形狀，席德猛然繞過他，那人又笑又罵，最後比出一個髒話手勢，消失在盤旋的風雪中。 「他絕對撐不到清晨的。」依恩．拉納金（Ian Lanagin）在前方乘客座上開口說道。 席德瞥了他的夥伴一眼，附議地說：「又是一個二○一案件。擺明就是歡迎我回來的嘛。」 「唉，這算什麼週日夜派對啊。」 「他們明天早上就會全部清醒了。」席德把目光轉回路上。 「你確定這個城裡可能發生這種事？」依恩反問。 「我們現在都有工作啦。」 週五早上，當北數界星際企業終於宣布要把五個新融能站搭建在位於城市北邊的艾林頓能源廠時，席德和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些能源站很多年前就應該要建好，但是大計畫就是這樣，十年延誤簡直已是標準企業決策流程中的一環。還不包括督察員跟政客為了要證明自己價值屢屢介入而帶來的拖延。現在這個改變，表示艾林頓裡目前負責替新堡通往聖天秤星的通道提供能源的年邁環磁機們必須被好生伺候，在遠遠超過原本設計的使用年限後，祈望它依然還能運作。可是沒有人在乎這點，興奮的喬治人花了整個週末慶祝這項宣告。因為這意味著順著城市街道流瀉的錢潮，即將翻起一番新的波瀾，已經有大筆金錢匯入聖天秤星的每個角落，等著換來不可或缺的有機油，回流到古老的母星地球。有機油能夠讓汽車跟貨車在大歐洲依然強大的交易要道上繼續奔馳，寶貴的副產品能讓飛機起飛，船艦啟航。當然，搭建融能廠的合約只不過是這一波浪潮中的一朵小水花，但即便如此，也昭示著這個古老煤礦鎮的製造與服務業將有額外的收益進入，它將聰明且貪婪地吞食數位現金，在企業市場銷售圖表上畫出嶄新的擴張大道。不論何種職業階層，都會有新的工作機會，快樂的日子要正式來臨了。 再沒有比遍及新堡市的第二經濟體系更明白這個改變的意義了，包括私人酒館、酒吧、夜店、皮條客、毒販，所有人對未來的前景都垂涎三尺。他們跟城市裡的其他人一樣，期待接下來的十年能夠為即將大批進駐的中產階級底薪加紅利收入的聘僱人員提供一段愉快的時光。為了要慶祝、迎來新的時代，整個週末裡，全市的第一杯酒都免費，之後的第二杯則半價優待。 大多數人選擇多多利用這項優惠。 車子駛入摩斯利街，依恩指著擋風玻璃上的符號後面說：「在那裡。」 前面是摩斯利街與灰街交叉口，藍綠交錯的救護車燈光照耀在龜裂的冰面，在牆上打出怪異的影子，與從夜店門底及商店櫥窗滲出的光暈相互爭輝，共同點亮眼前的景象。大型車輛斜斜停放，擋住了半條街。席德把車子往左邊挪了一下，打算停在救護車後面。車子的前保險桿離鏟雪車堆出來的雪牆只有兩公分的距離，引得距離探測雷達頻頻在擋風玻璃上顯示紅色的警告框。他把毛帽拉下來蓋住耳朵，拉起襯裡加厚的皮夾克拉鍊，踏入天寒地凍之中。 眼睛被冷風一吹，立刻不受控制地泛起眼淚，逼得席德連忙眨眼，試圖看清眼前的景物。溫度無法影響在他瞳孔周圍的一圈智慧網元將微小的雷射光脈順著他的視覺神經送出，在街景上覆蓋一層清晰的顯示圖表，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跟地點座標結合在一起，加入他正在執行的視覺記錄。 按照辦案程序，席德的軀網—在他體內所有智慧網元互連而成的網路—向依恩送出連結請求，確保兩人時時刻刻維持聯繫。依恩在席德的視覺角落以一個紫色的小記號做為代表。軀網同時將他的視覺紀錄透過車子的網元下載到警網中。 回應求救信號的是一名北方都會服務公司的保全警員。席德不認得他，但是不乏跟這類人打交道的經驗。軀網中跑出的私人電子分身／識別碼（Electronic-Identity，又稱e-i）擷錄下對方的面孔，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子，大搖大擺的樣子讓人覺得可笑。給一身制服，丁點大的權威，他就以為這城市是歸他管的了。 保全警員的e-i出示身分，名字叫克雷莫，同時立刻詢問席德的e-i，後者在認證警階的同時也啟動織入外套的警徽，使它發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是你接的？」席德問。 「是的，長官。接獲報告後，我在五十秒內趕到現場。」 完全符合服務公司的合約回應時間，席德心想。這一點在續約時將有助於提升他們的數據。當然，也要看官方的通報紀錄時間是什麼。北方都會服務公司同時經營新堡市的緊急回應中心。中心並不是第一次會提早一分鐘通知巡邏警力，然後再正式記錄通報時間，這樣有助於確保他們一定有人能夠在回應時限之前抵達。 「挑釁型一三五。嫌犯在我抵達之前就逃走了。」 「跑得也太快了。畢竟你來得很快啊。」席德喃喃說道。 「標準的打帶跑，我看。」克雷莫說。 「受害者名字？」 「我詢問的時候，他的e-i回應是肯尼．安瑟塔。他當時幾乎昏迷，那些混蛋把他狠踢了一頓。急救員已經接手他。」 「明白了。」席德繞到救護車後面，急救員把受害者放在突出的平台上進行檢查。那男人大概三十出頭，根據五官來看，席德認為他是亞洲跟南地中海區的混血兒──但拿這種答案去填案件受害人種族欄簡直是自找麻煩。當然，他的看法可能也不是太準，因為那個人的額頭上有個好大的傷口正不斷地往外冒血，臉頰上也有深深的割傷，席德猜是戒指刀割的。這麼多血會讓一個人的皮膚特徵很難判斷。 他喊道：「你好，新堡市警。能跟我說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肯尼．安瑟塔抬頭瞥了他一眼，隨即大吐特吐起來，嘔吐物差點濺到席德鞋子上，讓席德苦了一張臉。 「我去蒐集目擊證人資料。」依恩已經開始往後逃了。 「你這個爛人。」席德惡狠狠地對他說。 依恩笑著眨眨眼，轉身離開。雖然天氣凍死人得冷，搶案還是引來一小群人圍觀，席德向來不懂他們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當警察當了這麼久，人性的這一面他向來不懂：人們總是無法抗拒圍觀他人不幸的誘惑。 他等了一會兒，看急救員在安瑟塔的額頭傷上噴些封膚沫，然後其中一人開始處理他的臉頰，另一人根據安瑟塔的軀網提供的信息快速地檢查他的身體，手指輕摸智慧網元回報的損傷部位。根據安瑟塔的反應看來，他的肋骨跟膝蓋都被打得挺慘的，席德認為他是倒下之後再被人狠踢，一三五案件經常這樣。 「先生，能請你描述一下事發經過嗎？」 這一次肯尼．安瑟塔順利集中了注意力。「混蛋。」他充滿恨意地開口。 「下巴盡量不要動。」正在封起臉頰傷口的醫護人員警告。 席德看出對方發怒的理由，低聲對自己的e-i下令，e-i聽話地使用他碰巧放在私人儲藏區的一個無授權非官方指令，將警方記錄過程暫停。「你認得攻擊你的人是誰嗎？」 安瑟塔搖頭。 「幾個人？」 一隻手舉起，伸出兩根指頭。 「男性？」 又點頭。「操他媽的中國人。都是些小鬼。」 席德微微搖頭，很高興自己預料到安瑟塔的答案。當然，這種反應也挺常見的。安瑟塔不知道的是，他以咒罵的方式說出的指證在法律上會被視為帶有種族歧視意味，如果辯方取得這種紀錄，安瑟塔在庭上絕對會吃不了兜著走。 「先生，他們偷了什麼嗎？」 更多封膠被塗上安瑟塔的臉頰，讓他全身一抖。「我的蘋果，一台i-3800。」 席德想起那是新款個人跨網網元，而且非常昂貴。這個人居然在這麼晚的時候拿那東西在市中心獨行，簡直是白癡。但白癡不是罪。「我需要擷取你的視覺紀錄，先生。」 「隨你便。」 席德把手伸向安瑟塔的額頭，叫他的e-i取回視覺記憶。他的掌心裡有幾個智慧網元被設定為軀網接收，擁有可處理大多數格式的指令。安瑟塔的瞳孔智慧網元裡的短期記憶被下載到警網裡。席德看著安瑟塔看到的事物，閉起眼睛好研究矩陣中充滿模糊動作的影像。兩名全身陰影的人形突然出現，罩帽拉得高高地禦寒，然後安瑟塔開始被打，一切變成搖晃的動作。 他的e-i執行影像擷取，讓他看到這兩名攻擊犯有著同一張臉。熟悉的五官讓席德悶哼一聲：詹洛克，最近頻頻出現在小報影視紅星名單上的華人明星。 「好了。現在，肯尼，我要給你一些非官方建議。你最好不要再發言。」席德說。 安瑟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席德幾乎看得到對方布滿鮮血的臉孔後的中產階級腦袋正轉得飛快。我才是受害者，為什麼警察要警告我？答案很簡單，只是他們從來都沒弄懂—永遠不要說任何會被律師在法庭上利用的話，所以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 「你有全額訴訟險嗎？」根據對方似乎不便宜的衣服來看，這個問題等於是白問。 安瑟塔謹慎地點頭。 「很好。趕快用。打電話給他們的緊急聯絡處。他們會派值班律師去你的醫院。巡警會陪你去錄完整口供。你要拒絕錄口供，直到你的律師到場。這是你的權利。你也有權利拒絕血液組織分析，懂嗎？」 「大概吧……」 席德戴著手套的手指舉到嘴唇前示意。 如今已開始擔心的安瑟塔點點頭。席德聽到救護車後面某處傳來女性咯咯笑的聲音，勉強壓下皺起的眉頭。「你不會有事的，肯尼，只要把所有事情說清楚，按照正常程序走就行了。等你的律師來，這樣做就對了。」 安瑟塔用口形回答：「謝謝。」 席德低聲指示e-i，允許急救人員離開現場，然後回去找克雷莫。「我授權將安瑟塔交給醫院。你跟他一起去錄口供。」 「好的，我來處理。」 「給他點時間，讓他治療一下，恢復一下。他被打得蠻慘的。」他咧出一個友善的微笑。「這樣你也可以休息一下，不用立刻回來巡邏。」 「多謝了，老兄。」 「明天我需要你蒐集所有當地罩網的感應器記憶。」他朝周圍的建築物揮揮手。磚牆跟水泥一定塗滿了智慧粉塵，也許有些能逃過被雪破壞的命運。「全部寄到我的案件檔裡。他有保險，可能可以從保險公司弄得到錢這點來追蹤犯人。」 「說得沒錯，老兄。」 席德幾乎要露出微笑──年輕保全的本地喬治口音幾乎跟依恩一樣重。急救員把救護車的門關上，一面鳴著警笛一面開走。依恩繼續跟剩下來的目擊者聊天，席德毫不意外地發現她們都是年輕的女性。他跟依恩搭檔兩年了，彼此簡直比親兄弟還熟。對依恩來說，當警察的理想正業是認識異性，處理罪犯是次要中的次要。席德不只一點嫉妒地必須同意，依恩非常擅長他的正業。二十八歲，熱愛上健身房，全部薪水都花在好衣服跟打理外表上，他對所有伎倆熟得不能再熟。 席德走過去時，兩名「目擊證人」正全神貫注在依恩身上。她們跟其他漸漸走散的群眾不同，兩個人的外套前襟完全敞開，露出她們最漂亮、布料少得可憐的夜店裝。席德當場發現自己老了，因為他腦中唯一的念頭竟是這兩個可憐的小傢伙一定凍個半死。「警官，蒐集到有用的證詞了嗎？」他大聲問。 依恩轉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好吧，小姐們，恕我失陪，我上級又來煩我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女生嬉笑成一團，一起想著他好勇敢，居然敢這麼直接地挑戰上級，他好有自信，好厲害。席德翻翻白眼。「你快給我上車。這裡已經沒事了。」 依恩的聲音降了一兩個八度。「我會跟兩位聯絡，取得重要資訊，例如妳們最喜歡的夜店是哪一家，什麼時候會再去。」 席德上車，拒絕再聽外面傳來的白癡笑聲。 車子裡暖得讓人舒坦。生化油燃料元提供許多額外熱能，被空調系統飢渴地吞入，再透過通風口均勻地送出。席德拉開外套拉鍊，低聲對e-i囑咐，為搶案開了一個新案件檔。瞳孔智慧網元格圖下方的副顯示區隨即出現檔案資料彙整中的進度。 「中了！」依恩開心地坐入乘客座。「我搞定她們了。你看到那些小妞沒？她們兩個都對我有意思的樣子。」 「你知道我們的保險不包括盤尼西林無限制供應吧？」 依恩笑了。「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偉大的矛盾反義詞是什麼嗎？」 「婚姻幸福。」席德不堪其擾地回答。 「一點沒錯，一點也沒錯啊。」 「這案子沒什麼頭緒。他被詹洛克搶了，而且還是兩個詹洛克。」 「媽的，這傢伙有夠紅的，一定是現在最受歡迎的身分面具。」 席德瞄了一眼時間顯示。十一點三十八分。他們執勤時段到午夜就結束。「再繞一圈就收工。」新堡市的中央警察局位於市場街，不到四百公尺遠，但是還剩下二十分鐘就直接從事件現場往家裡開實在不太好看，會被市府會計叨唸很久。 「他們搶了什麼？」依恩問。 「一台i-3800。」 「機子不錯。明天午餐時間臨門區那裡一定又會有新的二手貨出現。」 「有可能。」席德承認。近來城裡的小搶案大多都是要通過通道前往聖天秤星的難民做的，他們一個個走投無路、饑寒交迫。早上的時候他們會穿過臨門區，在無人管轄的巨大市場處理掉前一晚不管用什麼方法弄到的貨物，因為在那裡，任何在全新世界中開始新生活的東西應有盡有。正因為如此，新堡市的破案率向來都低到谷底：任何犯罪者都能在幾個小時之內逃到另外一個世界，而市警再也抓不到他們。 席德倒車離開路邊。他的瞳孔智慧網元在格圖中打出綠色文字，擋風玻璃上也出現同樣訊息，聽覺智慧網元同時開始廣播事件內容。 「二○五？靠，我們只剩二十分鐘就下班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依恩不敢置信地說。 席德閉上眼睛—綠字完全不受他的動作影響。他早該知道今天晚上太順了，整整六個小時都只有小事件，現在好了，二○五：可疑情況下發現屍體。唯一可疑的一點就是時間，還有地點：橋頭區千禧橋旁邊的碼頭，離這裡不到四百公尺遠。根據警示內容，河警剛剛確認他們打撈上來的是一具屍體。顯然有人急著要把這件事備案，而且他正是執勤的資深警官中，離那裡最近的一個。「混蛋。」他悶聲罵了一句。 「歡迎你回來。」依恩同意。 席德開啟警示燈跟警笛，叫他的e-i去授權本市的交通管理AI清出一條路來。這個時候當然已經沒多少車子，大多數都是正在把狂歡過度的人們載回家的計程車。 路是不遠，但是得走德恩街才能到河邊，那是一條陡峭的斜坡路，從古老的鐵路跟陸橋下穿過，被黑色石牆與空白窗戶包夾。車子的自動導航要很辛苦地保持輪胎不在危險的結冰路面上打滑，有兩次都已經開始蛇行了，反扭力才被啟動，讓雪胎能牢牢抓住地面。路的盡頭，兩旁黑暗的建築物拓寬成寬廣的路口，地標泰恩橋高高地隔空跨越水面，聚光燈的光圈照亮幾乎被盤旋的雪花遮蔽的鋼鐵骨幹，變成一抹詭異的新月形光圈，懸浮在空中。席德小心翼翼地開車繞過粗壯的石頭支柱，朝空曠無人的碼頭區開去。 車子開過法院的玻璃與石柱帷幕。「發生在這麼近的地方，還真讓人不能不多想，你不覺得嗎？」 「可疑不代表是故意的。而且今天這種晚上原本就很糟。」席德提醒他，指指車窗另一邊幽黑的河面。「今晚掉進去，立刻死。很快。」 經過政府機構之後，車子開入右邊的叉路，旁邊雖然有人行道，但似乎從下午之後就沒有鏟雪車經過。雷達顯示路面上的積雪已經超過十公分，下面還有厚厚的一層冰。席德把車速減低到彷彿爬行一樣慢。千禧橋的兩道拱弧在前方如天鵝頸一般優美地跨過河面，上層是最近剛整修完成的珍珠白，在照明的彩虹燈下隱隱發光。兩輛巡邏車車頂上的警車燈，還有一輛法醫的貨車燈從大雪中透了出來。席德把車停在它們後面。 他下車時，首先感到驚訝的是外面的沉靜。雖然碼頭區不到四十公尺外就有一家水邊酒吧，一切卻仍然靜悄悄的，只有等在欄杆邊的三名外聘巡警低聲交談的聲音，他們看著下方的警船開到拱橋下被玻璃圍住的碼頭邊（裡面是寰樞關節以及油壓機械，負責旋轉整個結構，讓更大的船能從下方通過），盡頭是圍牆。另一個巡警正在訪問一對坐在巡邏車裡的年輕情侶。 席德等他的軀網先連到串連點—這是在旁邊等待的巡警已經架好的──然後看了看裡面的紀錄，二○五容不得他有半點馬虎。他的e-i對紀錄進行辨識和標記，同時認出剛下貨車的是執勤法醫。 「情況怎麼樣？」他問。 一名巡警抓住下方船員丟上來的籃子，席德的e-i標記對方是瑪丁．薩茲巡警。「夜店客過橋的時候看到那邊的引欄上有東西卡住，覺得像是屍體，所以立刻報警。他們只是兩個孩子，沒什麼可疑的。」 席德走到欄杆邊。碼頭區的走道他走過上百次了，面河的街道旁新舊建築物混雜，用金錢堆出了英國北部從兩個世紀前的維多利亞年代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優雅與富貴。市議會是不會允許這段河沒落的，這裡是市中心，透過著名的橋樑、玻璃圓拱，還有上一個世紀留下來的著名文化遺產「智者」，展現歐洲第五大富有（以平均人民收入而計）城市的地位。 今天晚上席德甚至看不清橋頭區千禧橋對岸、盤踞在泰恩河畔的智者大樓。他在黑色河面上唯一能辨認出的就是警船。船的另外一邊，有兩對柱子佇立在水中央，支撐著深深的河道引欄，它們像是平躺在水面上的欄杆，確保直接經過千禧橋下方的大船是從橋底下的最高點通過。 「屍體卡在哪裡？」席德問。 薩茲巡警說：「這邊。」她扯動了一下嘴角。「當時的潮汐正在往外帶，所以不能確定它是從多遠的上游漂下來的。」 薩茲把船的繫繩綁好。席德越過欄杆，開始爬下卡在碼頭牆邊岌岌可危的梯子，身邊淨是無止境的落雪。兩名特聘潛水夫扶著他走上結凍的甲板，身上都穿著頂級加熱潛水裝，配備貼面頭盔，讓他們在冰冷骯髒的鹹水裡撲騰、努力把那具半沉沒的屍體套上繩索時，還能保持全身的暖意。貼面頭盔前方露出兩張跟當下情景與天氣違和的開心面孔，顯示裝備性能的確卓越。 至少船長是貨真價實的市警：達瑞安．符。席德跟他認識很久了。 「請求登船。」席德說。 達瑞安露出了然的笑容。「晚安，警探。情況恐怕不太妙。」 「哦？」達瑞安的反應非常古怪。太正式了。席德頓時明白，這是一個重大案件。但為何重大就是問題了。他後悔自己沒有肯尼．安瑟塔那樣的全額訴訟險，沒有油嘴滑舌的律師會突然出現在身邊，確保他說的每個字都是完美的庭上證供。他只能專心遵循司法程序。放了三個月的大假之後要立刻調整回來，真的很難啊…… 「讓我看看。」他說。 依恩跟在他後頭也被扶上船，達瑞安此時帶著席德繞到小船艙後面。屍體在吊床上，被架在船正中的絞索起降機放在甲板，上面蓋著一塊塑膠布。船艙頂有兩盞燈正照在屍體上，投射出與肅穆氣氛格格不入的燦爛白光。 達瑞安最後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然後掀開塑膠布。 席德非常希望自己沒有真的說出一聲：「他媽的。」 那句話絕對在他的腦海中迴盪了良久。不過他應該是真的說出來了，因為正後方的依恩立刻低低地應了一句：「真的，屎他媽的。」 男人凍僵的雪白身體一絲不掛。這沒什麼。他心臟上方猙獰且深得出奇的傷口也操不掉席德的事業。立刻引起席德高度注意的，是死者的身分。 他是個北家人。 這表示，一定會有審判。審判的結果無論從司法或媒體的角度來說，都必須牢不可破。而且要快。 從前從前──準確來說是一百三十一年前—有三兄弟，三胞胎，異母三胞胎，是他們有錢到不行的父親肯恩．北（Kane North）的完美克隆複製人。他把他們取名為奧古斯丁（Augustine）、巴特朗（Bartram）、康士坦丁（Constantine）。 他們是兄父（brother/father）的完美副版—因此也完全具備所有北家人都有的遺傳特質：惡名昭彰的執著，對金錢的崇拜，還有極高的智慧—但他們有一個缺陷。創造他們的基因操作技術當時才剛剛起步，只透過很基本的生殖技術把肯恩的DNA固定在胚胎裡，意指肯恩獨有的生理特徵將完全不受到改變，同時在新身體的所有細胞中都維持顯性，包括精子。懷上三兄弟任何一人的孩子的女性生下來的孩子，仍然是原版的複製，這成為了北家家族的缺陷：所有複製定律都是副本的副本必定會有衰退之處，DNA的複製造成下一代的錯誤。接下來的一代被稱為北二代，品質跟他們的父親們幾乎一樣好，但已經出現細微的缺陷。北三代的品質就更低，北四代同時存在生理與心理的異常現象，北五代通常活不了太久，傳言在第一批北五代出現之後，所有的北四代都被家族以低調且體面的方式結紮了。 即便如此，頭一組三胞胎仍然是很傑出的男人們。他們在跨太空連結（Trans-spacial Connection）技術的形成初期便大力擁護其發展，冒險創立了北數界星際企業，最後終於建造出通往聖天秤星的通道。後來，也是北數界星際企業率先在聖天秤星開闢浮藻田，如今大歐洲區多數有機油都是從此而來。他們就是董事會，指引巨大企業的方向長達五十年，直到巴特朗與康士坦丁離家去追尋他們自己不同的目標，留下奧古斯丁繼續帶領這家有機油業巨擘。 公司高階主管都是北二代。北二代忠心耿耿地替他們的兄父經營事業，與大歐洲的政治與經濟核心體系有牢不可斷的連結，以溫和卻絕對的手腕統治他們的藩國新堡市。如今，也會是北二代們想知道是誰殺了他們的兄弟，還有為什麼。他們對知的渴望有絕對相當的急迫性。 趕快想！席德命令自己，一面閉上眼睛，想要別再看到躺在落雪中光溜溜的事業終結者。程序。程序為王。永遠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恢復到平靜、理性的心境，一個古井無瀾、智珠在握的男人。上千無聊管理課程的幻想產物，影片中最典型的警察範本。 他睜開眼睛。 死去的北家克隆人死不瞑目地看著被極光蠶食、色彩波動的天空，眼球卻已經破損無比。是魚嗎？這念頭光想到就令人不舒服。席德不解地看了一眼奇怪的胸部傷口，死因似乎不簡單，但他根本想不出到底什麼鬼東西會留下這樣的穿刺傷口，至少這樣俐落、直入心臟的方式意味著對方也死得很快，這名北家人應該沒受多少活罪。活罪顯然報應在周圍所有人身上。 席德的手虛浮在屍體的臉上，命令他的e-i與死者的軀網建立連結。埋在冰冷死去皮肉裡的智慧網元根本不在乎軀體已死，它們仍然能透過改良的三磷酸腺苷（ATP）分子汲取能量，這些分子組成能量轉換系統的核心，透過氧化過程持續利用周圍的脂肪跟碳水化合物，就像真正的細胞，直到皮肉終於開始腐敗。 沒有反應。席德的智元格圖中每個代表連結的符號都毫無動靜。北家人沒有運行中的軀網。「他被斷了。」席德說。重現北家人生前的最後一段時間—看著殺手刺穿他的心臟—應該立刻就能結案。席德當然知道絕對不會這麼簡單，但是程序……他彎下腰，盯著屍體破損的雙眼，在船上聚光燈的強烈照射下，要看清細節並不容易，但是他依稀看到眼球瞳孔周圍有極小的切割傷口，像是被昆蟲小口嚙咬過。「不只是軀網被斷，看樣子他們連智慧網元都拿走了。」 「哇靠，這是專業的吧。」依恩說。 「是啊。請翻過他的雙手。」他請戴著橡膠手套的潛水伕們幫忙。每根凍僵的白色手指末梢都沒了皮膚。有人很努力要讓屍體的辨認變得困難，這樣處理一個普通犯罪受害人也許很合理，但是這樣處理北家人……？ 席德當機立斷。「可以了。把鑑識官放下來清理現場，取回屍體。我現在正式將本案件重新歸類為一○一案件，所有檔案都必須進行備份，寄到我的案件檔裡。」他轉向兩名潛水伕。「你們找到屍體的附近還有別的東西嗎？」 「沒有，警探。」 「船長，屍體一上岸，我要船立刻回去重新搜尋你找到屍體的區域。」 「當然。」達瑞安說。「直到對這一區進行聲納掃描嗎？」 「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但可以查查有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兩人同時瞥了一眼死者胸口的傷。 「麻煩你了。」席德指示他的e-i開啟一個一○一層級的案件檔，瞳孔的智元格圖顯示綠色的小球符號展開，通報紀錄與巡邏船的紀錄同時開始下載。 「我要你們把報警的那兩個人帶回警局，進行徹底詢問。」他告訴依恩。 「沒問題，老大。」依恩俐落地回答。 「先這樣。」席德走回梯子邊緣，等執勤鑑識官下來。那個人突然顯得非常緊張。「我要你按照檔案標準徹底執行每一個步驟。」席德告訴他。 他爬回梯子的同時，也指示e-i找出局長的跨網通信碼。符號出現，一個小小的紅色星形指控似地在他面前閃啊閃。他一直等到爬回路面，握住欄杆，確保自己不會摔倒時才叫e-i撥通電話。 勞斯．歐魯克花了一分鐘才接起，以這個時間來說很合理。符號變成藍色時，顯示是聲訊連結，同樣很合理。席德可以想像他半醒地躺在床的一邊，歐魯克太太在剛打開的燈光下不高興地眨著眼。 「賀斯，你他媽的想幹嘛？」勞斯．歐魯克質問。「你才回來六個小時而已。老天爺，你難道連撒個尿都要有人替你端著—」 「長官！」席德立刻插口，他太清楚歐魯克這個人的嘴巴是怎樣。「我剛把一個案件升級為一○一狀態。」 歐魯克在沉默中消化這個訊息的涵意：他說的每個字都會成為正式案件紀錄的一部分。「說吧，警探。」 「河中發現屍體。胸口有嚴重穿刺傷。我懷疑同時有智元被移除。」 「明白。」 「長官，初步身分判別為北家人。」 這次沉默蔓延得很久，雪片親吻著席德的鼻子跟臉頰。 「請重複。」 「長官，屍體是北家克隆人。我們在千禧橋。鑑識官正在清理屍體，準備帶上岸。除此之外，現場還有四名聘僱巡警，兩名潛水伕，以及符船長在船上，同時有兩名市民目擊者正在錄證詞。」 「我要你立刻進行區域封鎖。現場所有人立刻帶去市場街警局。不可與外界通訊，明白嗎？」 「是的，長官。我已指示符船長在屍體被移入鑑識官的車子後，重新掃描發現遺體區域。」 「很好。」 「周圍沒有犯罪目擊證人，而且我頗確定死者不是單純從橋上摔下。我的初步理論是他在上游某處被棄入河中，屍體看起來像是泡了一陣子水，但是要等鑑識官回覆之後才能進行確認。我要派遣拉納金探員陪同法醫車輛回到市立殯儀館。他可以確保程序完整。」 「很好，這是個好的開始。賀斯，暫時不要引起媒體的注意，我們必須在不受打擾的情況下進行偵查，證據鏈必須維持乾淨。」 「是的，長官。嗯，局長，有件事……」 「什麼事？」 「你要怎麼處理親屬通知？」 又是沉默，這次比較短。「我來處理。你專心封鎖現場，妥善開始偵查。」 「是的，長官。請求准許並授權我與海岸巡防隊合作。我需要他們辨識並搜索所有在泰恩河上航行的船隻。」 「這主意很好。你到市場街警局的時候，我會把授權準備好給你。」 「謝謝長官。」席德看著符號閃回紫色，然後消失。 依恩從梯子最後一格下來，踩回撲滿鬆雪的路面。 「怎麼樣？」席德問。 「鑑識官不想說死，很能理解，可是在這種水溫跟暴露在外的情況下，他最佳的預估是死亡至少一小時了。」依恩說。 「他不是從橋上摔下來的。」 「不是，他不是從橋上摔下來。潮汐的浪太大。」 「我們的鑑識官願意提出死亡時間嗎？」 依恩的嘴唇抿出一道細細的微笑。「不願意。那是驗屍的事。」 「好吧。我跟局長談過了。你帶鑑識官一起回殯儀館。小心點，不要出錯，事事要按照程序走，沒有例外。」 「行。」 「我回市場街了。網路組執勤的人可以把今天晚上河邊的所有罩網監視記憶鎖定下載。我還得去追查船那邊的線索。」 依恩一臉懷疑。「今天晚上這種天氣，不可能走船的。」 「現在的能見度也只有一百公尺，我連對面的巴提克交易所都看不到。就算前面停了一艘超坦艦我們也不會知道。」 「什麼啦，我們會知道的。」 「警探，我們不能放過任何可能。」 依恩嚴肅了起來，頓時想起有多少人會反覆檢視今晚的紀錄，更不要提那些人的官階。「唉，你說得沒錯。」他走到已經等在一旁的服務公司警員。「好了，大家快點把屍體吊上來。你們最好最近的體檢都有過關，這還挺重的。」 席德等了一下，看著鑑識官跟潛水伕把繩子綁上擔架，好讓屍體能被拖到大街上。他一直想自己有沒有漏掉什麼。基本的幾個大項目都已經處理了，這點他很確定。妥善開始偵查。歐魯克說得夠清楚了。等到早上，一定會由資深警探來接手指揮案件的偵查，而且一定會有十幾個亞德瑞．北從北數界星際企業安全部派來的特聘顧問加入。等到午餐時，席德就不用操半點心了。

二一四三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天

午夜將近，極光風暴的狂亂霓虹色彩穿透輕飄在泰恩河畔新堡市的細柔落雪，帶來一場碧綠翠紅的光影秀，彷彿天地都與城市一同狂歡，這光景遠比從禮拜五便零星迸發在屋頂上的任何煙火都更加優雅。 三階警探席德尼．賀斯（Sidney Hurst）看著一群群深夜還在外頭慶祝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結凍的人行道上，根據酒醉的程度彼此打招呼或挑釁。冰、雪、泥完全打亂柏油裡的智慧粉塵所傳遞出來的信號，讓管理全市道路的罩網絕大面積斷訊，在這種情況下，用汽車的智慧自動模式開車簡直是一場豪賭。席德（Sid）目前手動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