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假面騎士三號的告白
從小到大,我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國小校外教學時,我喜歡坐在遊覽車窗邊。當其他小朋友開心唱歌聊天吃零嘴,我則是看著窗外閃逝而過的風景,暗自嘆息,問自己:「為什麼我在外太空的爸媽要把我送到這裡來,要我和這些人類一起生活?」
「我是超人,我和他們不一樣。」可能是小孩子看了《超人》卡通後油然而生的憧憬,但引發這類想像的原因,其實是我無法接受自己的臉。不,應該是說,我怎麼確定我眼中的這一張臉與別人眼中的一樣?別人眼中的我到底長什麼樣子?
有一段時間,我討厭拍照、看鏡子,說話時也無法正視他人。如此奇異的困惑隨著時間醞釀,更趨嚴重,甚至會盯著牆壁上貼的明星海報猛瞧,好奇我眼中的這些臉孔與別人眼中的,是不是一樣。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個同學——
「你怎麼知道伊能靜是伊能靜?」
「看到臉就知道啊。」他回答。
「可是你不會想說,每個人眼睛看到的伊能靜,其實都不一樣嗎?」
「伊能靜就是伊能靜,怎麼可能不一樣。」印象中他回答的口氣非常不耐煩。
憂慮仍在,我年紀雖小,卻早就清楚這件事情一旦說出口,絕對會被人當笑話看待,於是隱忍著,直到我接觸到《假面騎士》(仮面ライダー)之後,才獲得舒緩。
改編自石之森章太郎漫畫作品的特攝電視影集《(初代)假面騎士》中,描述遭受邪惡的修卡組織改造成人造人的青年本鄉猛,決定將加諸於身上的詛咒(「我不是人了,我是半人半機器。」),轉化為自身的武器,從此踏上孤獨的復仇之路。
本鄉猛的外表與常人一樣,是個英俊瀟灑的青年,一旦遇上危機,只消搭配手勢大喊「變身」,啟動變身腰帶上的風車轉輪,機械便會浮出體表,讓他變成醜陋的宛如蝗蟲一般有著血紅大眼的怪人,渾身野性地與其他怪人(也就是他的族類)廝殺搏鬥。
戰鬥程序總是制式,首先是身穿黑色制服的修卡戰鬥員出場,他們每個人都長得一樣,一團混亂地圍上本鄉猛。他先以功夫對決,變身後把他們一次撂倒,在旁邊等待的怪人終於上場,經過一番搏鬥,假面騎士便使出「騎士踢」或「騎士摔」,在怪人(其實也是他的兄弟)的身體上開出朵朵血花。背負著怪人身分的本鄉猛,殺盡了怪人,始終無法袒露真相,只能與少數知己分享秘密,並且總在拯救了某一個城市之後,故作瀟灑地騎著野狼機車離去,抵達下一個新的城市——和西部片裡的牛仔一樣,本鄉猛註定是一個無家之人。
「為什麼本鄉猛要殺跟他一樣的人?他自己不也是怪人嗎?」我問。
「因為他是好人,好人就是要殺壞人啊。」同學回答。
「但如果他把修卡怪人都殺光,他不就變成孤兒了嗎?」
「後來會有假面騎士二號啊,他跟二號在一起不就好了。」
其實我還有很多疑問,但同學不太在乎,於是我也沒追問下去了。
本鄉猛總是落寞地問:「半人半機器的身體,算是人類嗎?」
而我也有類似的問題:「你看到的我是我嗎?你怎麼知道我是我?」
無法獲得答案的問題,再怎麼問都是白搭,所以我也懶得再問了,將疑問化為行動,透過到錄影帶出租店租看「人形卡通」,把自己丟進那樣「半人半機器」的世界裡面,告訴自己:「我會找到另一個懷抱著相同疑問的人。」
或許是孤獨孩子的加冕儀式吧,國小還沒畢業,我成為假面騎士於電視彼端的夥伴,三號騎士(不是後來出現的V3騎士喔),同時堅守秘密,不向他人提起。長大以後,對於假面騎士的熱情稍減,但原有的困惑還在。直到上了國中,理化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光線折射與鏡射,我才終於理解肉眼所見之物事,無論是你見到的或是我見到的,只要透過相同的折射、成像路徑,在大腦都會呈現相同的樣貌。
「所以我眼中的伊能靜和別人眼中的,都是一樣的。我自己也是。」
上高中後,不用參加週會典禮時,我會站在高處看操場上的人。那些穿著和我相同制服的人,留著相近的髮型,穿著相近的鞋子,遠遠望去,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同一個人。每一個人的表情略有不同,但那不是學校要的。我慢慢確定世上有一種無形的度量衡,讓每一個人為了在社會扮演一角而存在著,這種度量衡偶爾十分殘酷,就像是修卡組織一般,會把每一個人都變成相同的樣子。
我不想變成那樣子,但長大之後才慢慢發現,他人嘴裡的多元都只是參考。現實生活中,沒有假面騎士大顯身手的機會。騎士必須變成怪人,參與不至於死亡的競爭,才能在組織裡面表現、升遷。一旦拒絕參與那樣的結構,就會被歸類到格格不入的半人半機器那邊,準備報廢。
約莫十年前,我陷入了嚴重低潮。
曾經深深壓抑的「你怎麼知道我是我」的困惑,全數扭曲變形重現在夢裡,或是現實中與陌生人交會的片刻,甚至增添了更多細節(全都是我不被接受的弱點),我發現內裡齒輪逐漸卡死,與(《綠野仙蹤》中遇見桃樂斯之前)渾身長鏽卡在路邊動彈不得的錫人一樣,永遠無法滿足他人的期望……很苦惱啊,那時候。
或許是年輕,或許是老天幫忙,或許是記錄夢境派上用場,總之過程狼狽不堪,我還是從深淵中爬出來了。
從那之後,我不再問自己:「你怎麼知道我是我。」
應該是慘到一定程度,面對他人的痛楚,反倒能夠感同身受。我在他人身上看見自己,也慢慢理解,與我同行的這一些人(可能是對面坐著的女孩,後面站著的上班族,博愛座上的年輕人,跳樓死去的女子,遭受輿論攻擊的伊能靜……)和我一樣都是超人,也是怪人:很弱,和我一樣需要一個大大的擁抱。
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其實都藏著很深很痛的傷口,你也是吧?對不對?
我們來自不同行星,可能都有失眠的毛病,可能不是每天都快樂,但我們來到相同的地球——我們在同一艘船上,我們在同一輛車上,我們在同一隻鞋裡——在這個滿是修卡怪人的世界裡,我們互相支持,互相擁抱,只為了回家的時候,能夠不懷怨懟,毫無恐懼,只有愛。
「你怎麼知道我是我?」如果我問。
「我就知道啊。」多希望你這樣回答。
曾有機會成為小學老師的朋友
還在印尼時,失聯已久的高中同學,透過網路社群服務找到了我,並加入我的MSN。之後,按照朋友重逢的不成文規則,我們利用叮咚叮咚的訊息填補過去的空白時光,極少談論到未來。
「你現在在幹嘛?」終於,他問了我的現在。
「我在印尼工作。」
「不會吧?這麼屌?」久見的形容詞,記憶中的他終於回來了。
「對了,你記得小余嗎?」
小余是我過去極好的朋友,一名擇善固執,不善於溝通,對朋友卻很體貼的眼鏡少年。他的頭髮不長卻喜歡旁分,性格上的缺點讓他成為一名認真負責的小老師(是哪科的?),卻總被我們取笑他與他分班前女同學的緋聞。
「記得啊,他不是讀花師嗎?現在呢?」我差點忘記,他與我同時到花蓮唸書,畢業後他將是一名國小老師。放榜的時候,我們曾在桃園高中的大榕樹下說好了一起探索花蓮,互相照應。承諾沒有兌現,我們從未在花蓮見過面。
「他死了,退伍前一個月死的,頭部受到重擊。」
「不會吧?多久之前的事情?」
「差不多兩年了吧。」
兩年?我在花蓮待了八年的時間,騎著摩托車以志學村為圓心,從南到北四處遊蕩,以在地花蓮人自居,勤於提供熟悉親友來花蓮時的遊玩清單。卻未曾分一天、甚至幾個小時給另一個同在花蓮的老朋友。那一段日子,我總在高中同學聚會時,才想起這位朋友的存在,對著眾人表明自己要找時間跟他聯絡,然後,像是無形塵埃靜靜落在電視機上積了一層灰,那樣的念頭隨著火車抵達花蓮站便被生活、課業雜事給蒙蔽,忘得乾乾淨淨(該死,他到底是哪一科的小老師,歷史嗎?)。
「噢,小余!」我曾經和小余吵架然後和好,原因早已忘了,正如同我一直忘記與他分享時間。如今,他可能生氣了,於是拒絕與我分享未來,我只能從記憶挖掘相處的痕跡:那一間悶過數十屆高中男生汗臭味的教室、那一棵年紀比我們爸媽年紀都大而且持續蒼老的榕樹、那一個蒸過無數便當積累了無數餐桌回憶的蒸便當機……這些物件的今昔未來都保存著小余和我們的記憶,也標記了他如今的缺席。
頭部受到重擊?是軍中霸凌嗎?是誰造成的?
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人為了利益去傷害他者,在印尼、在台灣、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但,到底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會讓一個人擴大了傷害的程度,殘酷地奪走他人的生命?
「該死,我希望兇手被車輾過五十次。」我在msn上敲打著,像是夾著尾巴的狗只能遠遠亂吠。朋友不再回覆了。
之後,我在網路搜尋他的名字,三個字記得清清楚楚,但只找到了一則當時桃園縣長朱立倫致贈「因公死亡義務役」遺族慰問金一百萬元的新聞,但點入連結,文字內容早已經移除,留下一串一看就知道什麼意思的英文句子。結束印尼工作回家後,才發現高中畢業紀念冊已經遺失,也找不到當時的照片。我繼續上網搜尋,想試試手氣,依舊只找到那一條死掉的連結。
但不用擔心,小余,我還記得你青春洋溢的臉,我不會忘記。
知道你死訊的隔天,我揉著惺忪睡眼踏入服務的台校。小余,一定是老天設計,應當教國高中的我如今來到了你的專長領域,小學。我一臉肅穆,面對我那五個連中文都說不太流利的導生,他們正拿著一本關於世界誕生的繪圖故事書嘻笑討論。這個世界其實有點殘酷,真的。之後,小朋友簇擁上來,嘰嘰喳喳問我生命的起源,例如是誰創造人類,是誰創造上帝和玉皇大帝和真主阿拉,我打起精神想要說故事給他們聽,但卻說出:「這個世界有一種安排,你們不會懂,只能學著接受。」
他們不懂,說老師亂講,說老師被考倒了好笨。他們只想知道正確答案,但我無法提供。小余,你很了解小朋友吧?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回答?
被收進通訊錄冷凍的人
還記得小時候參加學校旅行的前一天,總是興高采烈地向媽媽要錢,去小店採買零食和飲料,然後站在貨架前精心挑選,深怕和別人撞糖。長大成人後的今天,依舊是為了旅行的準備,我卻呆望著散亂一地的衣物、書籍,和那一個空空如也的大行李袋,覺得有些哀愁。
同樣是為了前往某個地方,同樣是將東西塞進旅行背包,為什麼心情截然不同?
討厭收拾行李,因為得重新衡量某件物品之於自己的重要性。我往往為了是否取捨一件衷心喜愛、圓領卻翻成荷葉邊的舊T恤,或是一本從未翻閱,卻始終認定要在旅行途中讀完的小說而傷透腦筋,最後便乾脆把所有東西全塞進箱子裡。
這些重要的寶貝陪我抵達目的地後,通常會乾淨又美麗地待在原來的行李箱,或移居到當地房間的抽屜裡去。相較於一開始就決定捨棄不帶的東西,這些經過慎重考慮而雀屏中選,最後卻在異鄉慘遭冷凍的物件,不顯得更慘嗎?
這類的遺棄劇碼也常出現在人際關係上。為了維持與某個人的關係(也不是很在意那個人本身,而是那個名字),我們精心為他們挑選適當的位置,可能是即時通訊軟體裡的群組、手機裡面的通訊錄、或是抽屜裡始終惦記著要回覆的前年的聖誕卡等。我們期待有一天這些小機關會派上用場,為這段關係擔任溝通的橋樑。不料,兩人之間的距離,竟也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疏遠,最後這些人成了我們心中看似重要卻束之高閣的收藏品,他們不曾沾染塵埃,更不可能面臨毀損,(這些被活埋的存在)只能靜靜地等待重見光明的一天。
但究竟是誰等待誰呢?
現在,我還望著旅行袋發愣,不免憂慮自己會與那本曾陪我去過好幾個國家,卻從未翻過的《On the Road》一樣:被某個人(可能是你,甚至是我自己)帶到遠方冷凍或遺棄。
唉,我最討厭收行李了。
感受到地球座標細微偏移的人們
J一臉肅穆地告訴我,一位原本列入輔導對象的大學生,經過一年休學調養,以為已康復,得以重新進入人群生活,卻在復學後不久,把年輕的生命投入海中,連一個機會都不給自己。
那段時間,彷彿有一種惡意的病毒交叉傳染,電視新聞上有好多孩子落入了陌生的哀傷境地,有些人讓肉體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並成功達陣,但有更多孩子(和那些被迫留下來收拾殘局的人),在沒有刻度的時間裡原地踏步,等著適當的時機,參與前人的隊伍。
G與我談起這段日子經常發生的憂傷事件,說他前陣子也陷入難關。
「你知道嗎?有科學家研究過,九一一事件開始之前一週,世界上有許多人都失眠,彷彿經歷一場集體性焦慮。說不定是世界運轉的軌道歪斜了,我們的動物本能感受到細微的座標偏移,而變得焦躁、憂鬱。」G講古般說著。
看著他講故事的樣子,我想自己或許也曾受到地球座標偏移的震顫,而抖落全身的吉光片羽,猶如一棵光禿禿的枯樹,在灰暗的角落,耽溺在憂鬱之中,覺得自己就是根天然廢柴,被奪去了快樂的資格。
就算眼睛始終無法對焦在愉快的事物上,內心依然嚮往著光。也因為那卑微的渴望,每當無法克制慌亂,就拿起字典任意翻找單字,反覆唸誦著定義和例句,用粗粗的原子筆在輕薄的字典紙上劃線:瑪莉從祖父那邊繼承了一片土地、年輕母親容易覺得自己與社會隔絕了、他們哀悼著在戰爭中死去的孩子……有時也會拿起駱以軍的《我愛羅》,低頭抄寫那一篇描述憂鬱症治療過程的序文。
每當原子筆在紙上留下藍色痕跡,彷彿確認自己掠過他人的悲劇,也就覺得舒坦一些。等下一次的恐慌襲擊,再重複相同的動作,留下相同的字跡。
然後聽悲傷的歌曲,隨之無聲落淚。
然後繼續查字典、繼續抄寫,繼續慶幸。
每個人不都渴望光線,不都渴望著能夠幸福嗎?最後卻只能以這樣卑鄙的比較級(「好險我沒那麼糟」),讓自己得到微乎其微的確幸,這讓我十分苦惱。
「先走的人,一定希望有人因為他們的脆弱而決定活下來吧。」G斬釘截鐵地說。
我想起與J一同討論那名跳海大學生的午後。
「那孩子跳海沒多久,他的兩位同學也跳樓,但好險獲救了,好險好險。」J說完,望向身旁幫芭比娃娃梳頭的小女兒,眼神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