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逃避的小說家
◎朱宥勳
現在我看一本小說,能很清楚地看到別人寫的過程,哪些地方他加力了、哪些地方逃開了,看到逃避的地方我就很氣憤。...我記得其中有一句寫道「這一夜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我就在旁邊批注:「傻子,你又在逃避!」——阿乙訪談〈模仿之後,它就成了你的東西〉
阿乙的小說很「硬」,在《鳥看見我了》這本他最具代表性的小說集當中,更是可以清楚感覺到。「硬」指的不是艱澀難讀,而是隱藏在段落字句中間的一股剛勁力道。他的小說語言質樸,情節、時空的流動也不複雜,但並不因此貧弱單薄;正好相反,這些小說的質地是極為堅實的。對於台灣的文學讀者來說,這是一種很難在我們的文學史當中找到比附對象的作家。台灣作家更善於細緻的抒情,精巧的營構,或者是對於抽象概念的開展變幻,但如同阿乙這樣的硬氣,卻幾乎不可得見。
這究竟是作家的稟賦差異,還是一種大陸的風土有以致之,這難有定論。但毫無疑問的是,阿乙並不是那種依賴「小說幻術」的作家。小說本質上是一連串經過選擇的符號陣列,聰明的小說家可以有非常多的方式,利用讀者在認知、心理上的盲點避重就輕,比如對某個細節沒有把握,就跳過不寫而宣稱「留白」;比如在情節結構有不周全之處,就利用時空壓縮流轉的技巧閃過。
這些寫法不見得不好,確實能達到某些特定的藝術效果,但很多時候只是提供了濫竽充數的方法,讓寫作者揚長避短,以展示來遮蔽,以「出格」粉飾失敗。阿乙的小說則和這些「幻術」保持距離,他對它們一清二楚,卻從不放縱自己走這些好走的路。對於小說,他有一種不糊弄的虔誠,全力衝撞的執著。「傻子,你又在逃避!」不只是一句他在訪談中批評其他作家的話,顯然也是他時時刻刻拿來錐刺自己的話。
絕對不逃。所以,我們才能讀到《鳥看見我了》這樣的小說。這本書收錄十個短篇,每一個短篇都不因其短而放棄故事的完整性,縱容小說在敘事動力上的薄弱(正如很多台灣的作品那樣);但是,它們也並不會因為過於專注去述說獵奇的鄉野怪譚,而顯得雜蕪無當、深度有限(正如很多中國的作品那樣)。阿乙有說故事的能力,但知道節制;他有現代派的那種對人類存在的思索,但不流於知識分子的蒼白夢囈。
因此在他身上,我們能看到一種接合,一種作家的砥礪與修行:那是閱讀過大量好作品之後,試著整治出小說理想狀態的努力。從第二篇〈意外殺人事件裡〉起,我們看到阿乙展開了他再三致意的卡繆式命題,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指向了人性不可理解的隨機性。
但同時,我們卻又看到在此命題之外,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去鋪陳那六個被殺的人如何走入現場,走入毀滅,而周邊的每個人又是如何不斷釋出無意義無必要的惡,累積到炸毀一切,這彷彿又隱隱有種前現代的小說觀點在其中。性格決定命運?或者,暴力是弱者最後的控訴與道德審判?就是在這裡,我們不只應該看到阿乙對於「荒謬」的思索與模仿,也應該看見他的獨特性:其實阿乙是一個很想要給出答案的作家,與他相比,大多數的現代主義者都是犬儒的。
現代小說家會說:「小說的任務是提問而非解答。」再一次,這句話不能算錯,只是容易成為遁詞:其實他們很可能根本沒有想過應該怎麼解答,他們以為說出遁辭就能推卻問題。然而阿乙不會這樣縱容自己,他始終逼迫自己,在每一篇小說中都要站定明確的位置。〈小人〉結尾的顛覆,〈先知〉詩學正義始終沒來,〈隱士〉裡能同理而不能同情的困境,〈鳥看見我了〉、〈巴哈〉、〈翡翠椅子〉...他的小說最後總還是要抓到兇手的,不願意像現代小說的慣常套路那樣,付諸一種「人性就是不可解」、開放式結局的虛無論。
就此而言,〈情人節爆炸案〉描寫刑事偵查專家張老的段落,應可讀作阿乙的小說創作自白:在一列火車爆炸之後,血肉橫飛的現場裡,張老細緻地檢視每一塊碎屍和零件,試圖重建爆炸前一秒的整個車廂——扒手正在偷錢包,有人正在接吻,引爆者的念頭流轉,各種如同小說一般能使某一瞬間更豐厚,但不見得更有實用性質的生命細節...張老時而焦躁,時而充滿自信,終於完成了「三四張不同的重定圖,彼此炸點誤差不足一米。我以前見到的爆炸示意圖,多是線標向外奔,但這些卻是向裡奔,向電車奔的。就好像屍體們沿著抛物線飛回去了。」對於再現與心象、心象與世界的「嚴絲合縫」的追求,這之間的煎熬形狀,正是每一個全心投入創作的人最熟悉不過的鏡像。
但是這樣的煎熬是值得的嗎?我想阿乙自己也不全然是無惑的吧。一切檢驗過後,張老說:「我用經驗,推測出具體的炸藥成分,和炸量。我還確定了具體的炸點。我什麽都復原好了,但是復原好有什麽用?你們只要上車,去找車皮的坑,你們看哪裡損壞最大,哪裡就是炸點了...我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就說那具屍應該靠近爆炸中心。
你說你都知道了,我論證這麽久有什麽用?」是啊,如果苦苦追查了一整篇小說,所能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對同志情侶殉情」這樣的答案,小說論證這麼久有什麼用?如果扣問世界、扣問人到極處,我們還是沒能找到更好的說法怎麼辦?還有什麼只有小說才能提出的理論嗎?
對我來說,這樣的自我詰問,正是阿乙這位小說家最動人的精神。他的硬氣、不逃避,使得他每一篇小說都試著去提出一個關於「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解答。也正是這樣的底蘊,使他總是不能停止懷疑自己,不能滿足於卡繆或寫實主義批判觀點已能給出的答案;並且,他不會故作瀟灑,裝作對此毫不在意,而是明確地在小說裡讓我們看見他思維搏鬥的痕跡,敢於落下甘冒暫時性失敗的暫時性結論。
因此,即便我非常喜歡《鳥看見我了》這本書,但我並不打算說這是阿乙最好的作品,因為我覺得他是那種會全心全意奔向小說的「最後的問題」的作家。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我們永遠可以用等待來換取還沒出現的,最好的作品。——這種「期待未來」的話術,在某些語境的推薦文章當中,正是「我不喜歡現在這本書」的逃遁之辭。但至少在此刻的這篇文章裡不是這樣的。一個連失敗犯錯都不害怕,也敢於談論自己對自己的不滿的小說家如阿乙,永遠值得這樣一種無需逃避的期待。
後記
我比我活得久
這是我的奢望。前幾天一位朋友說:幾百年後小說就沒了,或者很多年後人類也沒了。我循著他的思路想,涼意襲來。就像有一天我跟一人說,如果明天車禍死了,會留下什麼?
他好像也被什麼襲擊了一下。這些問題既嚴肅又可笑。被我說的人照舊去經營他的地位,被人說的我照舊寫著小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貪欲就是意義。
我的貪欲是我活得比身體久點。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麼長。
但我覺得自己是獻身的。倘若什麼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麼回報也不到來,那麼我還會寫。我已經感受到一些東西在阻礙它和我的關係了。比如一次路途遙遠的飯局,或者一次耗時數天的旅行。我坐在無望的車輛上,感受著被綁架的痛楚。
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亞。這種不能寫的痛苦在芥川龍之介的〈戲作三昧〉裡有刻畫,我自己也寫過一篇〈一個鄉村作家的死〉,我寫一個民辦教師被劫持著去喝酒,越喝越沒有盡止,多次找話要走,被挽留。終於能走時,他騎著自行車在小道飛奔,就像家中書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車和人都摔壞了。天亮時,他回到家,靈感飄散得無影無蹤。
為安撫這巨大的遺憾,他打了一個手槍。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一年我去吳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陰暗的居室,翻開抽屜,看到厚厚一疊寫滿字的稿紙。我就像在無盡的江南山脈看見一望無際的冰川,極盡震撼。
在我們印象中,舅舅在教育一撥又一撥的小孩子,課餘便碎步跑回家餵豬,退休後發揮餘熱,在自家院內搭了一個幼稚園。但是我終於是知道他強悍的秘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寫作。就像《刺激一九九五》,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
我保留著舅舅那樣的羞慚。有很多年都不承認自己是寫作者。我如果堅持認為自己是作家,就會像民哲、民科一樣不自知。我這樣勸導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為什麼進不了國家隊。同理,你自己也寫作,憑什麼就能當作家?我覺得這中間有很多需要天賦和訓練的東西。有一次我參加酒局,碰到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東家熱情地介紹:「阿乙也是寫小說的。」我臉臊得通紅,覺得被出賣了。
我不敢承認自己和對方從事的是一樣的事業。在這本集子裡,有一篇〈先知〉,寄託的便是自己的哀傷。我每次在報紙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這樣的文青,便會觸目驚心、五味雜陳。我寫〈先知〉時已能洞見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劇,之所以熱血澎湃地寫,是因為此前周國平針對他寫了一篇極度無理的文章。我覺得後者沒有資格展露自己的高貴,我也不希望別人踩滅我的火把。
為了讓自己繼續下去而又不至瘋狂,我時刻調解自己。我說:你寫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樣,是個興趣愛好,你吃飽喝足了,用你的工資養養它,無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樂。我就這樣也很快樂。我逐漸知道寫作也好、彈吉他也好、發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權利,一種獨自與上帝交流的權利。它不需要牧師,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證,獨自等到天黑,上帝就會下來。
我以為這一生就這樣度過。我將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還害怕說我其實也寫詩,我寫的詩總是安上瓦西里這樣的名字,有時還會加上括弧(一八四一─一八八六)。我想人們對死人特別是英年早逝的死人總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蓋棺論定的名人。我後來敢於以阿乙的名字大張旗鼓地寫小說,是因為老羅(羅永浩)在看過我悄悄發去的博客地址後,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他認為我是一個小說家。其實那時我還沒有成型的小說,是在那時,我決心開始正兒八經像一名職業作家那樣寫。後來有很多人也表揚過,我還會細細分析自己與對方的關係,以免落於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這一切都在慢慢變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陰暗,也不至於在今天認為這些人是完全出於愛心。
我覺得我的文字稍許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臟。
我應該感謝秦軒、葉三、黃斌、北島、楊典、楚塵、胡思客、何家煒、王小山、李敬澤、陳曉卿、王二若雅、彭毅文還有余學毅,還有很多。有一段時間,我會掐著指頭算計這些飄進我耳朵裡的直接的、間接的表揚。
我以前怕借你們的名字自重,現在覺得適時感謝是起碼的禮貌。我一直反覆回味你們說給我的話,並以你們的姿態讀我自己的文章。
希望原諒我的可笑。
我仍舊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這黑暗,即使黎明遲遲不來。我喜歡當牙醫時的余華,我喜歡他在那時候的狀態。那時寫作者膽小如鼠。但當他寫完,當他看到床上熟睡的女人,會充滿前所未有的愛意。
天下寧靜,好像窗外飄滿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兄弟阿丁一起繼續談論著這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這讓我們注定活得比我們自己還久、笨拙而真誠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時間。
阿乙
二○一○ .八 .一○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