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翻轉吧!老師
十餘年後,再遇見宋怡慧時,發現她變得更開朗,更有自信。當年她在我的教室裡,是一位脆弱、傷感的學生。那時她已經開始教書,但是她恬靜的身影卻非常羞怯,甚至不敢輕易發言。每次交報告給我,總是夾在華麗的封面裡。政治大學的國文教學碩士班,是專門開課給已經在國、高中執教的進修學生。對於他們,我一向期待甚高。對他們,就像對一般大學的研究生,在閱讀上要求甚嚴,在書面報告裡,也必須遵守學術紀律。畢竟,他們已經是教學者,也同時面對著更多更年輕的學生。我對他們那一屆,到今天印象仍然非常深刻,因為我所有的要求,他們都盡職做到了。
宋怡慧後來所寫的碩士論文,是比較蕭麗紅與蕭颯的小說作品。她所要探討的是,一九八○年代兩位女性作家風格的異同。一位是偏向鄉土書寫,一位是側重都會生活。她寫得非常認真,而且是準時交稿。在論文裡,她對於八○年代女性文學的社會背景,提出相當具有說服力的解釋。她可以寫得那麼好,正是因為它建立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凡是寫出傑出論文者,我從未敢輕易遺忘。怡慧正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學校是在新北市新莊的丹鳳國中,曾經邀請我到那裡演講。那個校園使人喜歡,乾淨、整齊、新穎,是非常好的教學環境。現在她擔任的是學校圖書館館長,印象裡,總以為她已經偏離了國文教學。如今,接到她的書稿,才發現她對國文教學做了很多貢獻。
在她的構想裡,圖書館不是靜態的建築,也不是藏書的空間。正是站在那樣的位置,她把圖書館的資源翻轉成閱讀的動力。我生命經驗中經歷過的中學與大學圖書館,一直就是安靜地座落在校園的角落。中學時期,圖書館是非常寂寞的地方,幾乎就是一個藏書館。印象最深刻的是,那裡只是提供學校老師翻閱報紙,很少聽說同學從圖書館借書出來。我是一個充滿高度好奇心的學生,在成長歲月裡,會主動到租書店借書。當然,學校的圖書館也不會放過。記憶所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出入那裡,不停地借書還書,卻不曾遇到自己的同學。如果有所謂啟蒙階段,中學時期的圖書館,可能就是一個關鍵點。
宋怡慧在她的學校主動提倡閱讀,對我來說,那是相當稀罕的事情。一種讀書風氣的養成,恐怕不是依賴圖書館長來推動。當整個社會流行著某些偏頗觀念,例如「不要輸在起跑點」,或是「人生勝利組」,學生已經淪落成為家長願望的替代品。在父母強烈的期待下,孩子被要求從早到晚都要讀書、讀書、讀書。他們觀念裡所說的讀書,絕對不是我們所說的閱讀。父母只希望他們把教科書讀得滾瓜爛熟,希望他們取得高分,最後考上明星學校,願望就實現了。為了配合家長,學校上下也通力合作,認真執行讀書的願望,把整個世界壓縮在教科書裡。
讀書不等於閱讀,教科書不等於知識,考試不等於修養,明星學校不等於全世界。但是現在的教育制度,卻想盡辦法將這些等同起來。舉世滔滔之際,宋怡慧提出閱讀的構想,容許學生可以在教科書之外,進一步接觸更豐富多元的書籍。她要活化圖書館,使學生都有借書的欲望。這樣小小的改變,對於寧靜的校園環境,幾乎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
以喜悅的心讀著她的書稿,我終於察覺怡慧再也不是那位教室裡羞怯的學生。她走出她的生活,把她所擁有的資源完全開放給校園的老師與學生。這兩年來,「翻轉教學」已經慢慢形成一股風氣。所謂翻轉,卑之無甚高論,只要稍稍更動一下既有的觀念,那就是一次重大的翻轉。把學習權交還給學生,而不是由老師來領導填鴨式的教學。刺激學生學習的欲望,比起由老師單方面的教學,還來得更為活潑而充滿動力。同樣的,把讀書翻轉成為閱讀,便是讓閱讀權回歸到學生身上,使他們在認識世界時,可以找到多元管道。
閱讀的樂趣,在於透過課外書的接觸,動態地觀察這個世界。教科書所帶來的知識極其有限,而且都是訓誨式的教導,並且以考試為目標。課外讀物的閱讀,可以使學生的心靈擴展到校園的圍牆以外,教科書的格局以外,能夠產生感動、喜悅、悲傷、同情的人文精神。怡慧構想中的閱讀,已經不止於校園,她還與社區聯繫起來,更與其他校園聯手起來,這種閱讀上的翻轉,似乎也開始慢慢形成一種運動。當年在教室裡,我所鼓勵的閱讀,現在已經更生動地由怡慧繼續推廣。閱讀這份書稿時,從內心不禁發出吶喊:「翻滾吧!孩子」,「翻轉吧!老師」。
陳芳明(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