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朗讀比賽
仰望遠方的酒桶山,宛如原鄉的都蘭山,彷彿祖靈降臨,告訴若有所思的陳馨:「都什麼時候了,勇敢站出來吧!」
雖是如此鏗鏘有力的話語,卻讓陳馨無法忘懷去年的那場賽事,慘不忍睹的經驗,真是不堪回首。
陳馨剛踏進原住民阿美族語教室,高老師就迫不及待的對她說:「陳馨,老師要幫你報名參加阿美族語朗讀比賽。」
「什麼?怎麼會是我呢?老師沒弄錯吧!」
陳馨一臉疑惑。
「老師覺得你的發音最準確,非常適合參加朗讀比賽,沒錯,就是你了!喏!這是指定的兩篇稿子。」
高老師隨手遞給陳馨兩張A4大小的紙張,上頭印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陳馨感到眼花撩亂,可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僅僅看懂中文翻譯:一篇是〈我的同學〉,另一篇是〈我的家人〉,但要用阿美族語來朗讀,那真是天大地大的難事!
嚴格說起來,她僅僅上過一個學期的阿美族語課,學到的有限,陳馨腦海中依稀記得Amis(阿美)、Mama(爸爸)、Ina(媽媽)、Singsi(老師)、Arayom(再見)等日常生活常用到的單字,以及簡單的句子,由於平常在家很少有機會使用,所以真不知如何開口。
她打心底想拒絕參加這場演講比賽,但由於怯於向老師表達,只好默默承受。
從那時候開始,高老師每週一上阿美族語課時,就逐字、逐句,全篇慢慢的敎大家念比賽的朗讀稿;下課後,還特別將陳馨留下來加強練習,作個別指導,雖然她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勉勉強強把兩篇稿子都學起來了,基本上至少會念。
比賽的日子迫在眉梢,陳馨要參加阿美族語朗讀比賽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逐漸在班上同學間傳開。
平日最愛捉弄同學的友孝,聽到這傳聞,不屑一顧的說:「笑死人了!陳馨竟然要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真是天要下紅雨了!」
「這下子鐵定是要出洋相,簡直把學校的臉丟盡。」志朋附和著。
「要派也要派像我鄭友孝這樣的天才才對,怎麼會是陳馨呢?她每次考試都是滿江紅,名次從後面算過來比較快,哪行呢?老師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天才了吧!」
話說得很大聲、很自滿,和卡通影片〈灌籃高手〉裡自我感覺良好的櫻木花道沒兩樣,也沒注意到陳馨就在一旁,完全沒顧慮她的立場和感受。
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他竟然進一步跑到級任老師的座位旁,悻悻然的對忙著批改作業的張老師說:
「老師,陳馨代表學校參加比賽,鐵定是名落孫山,自己出醜就算了,還會丟盡我們班的面子,喔!不,還會丟盡學校的臉,就當作我沒和她同班好了。」
老師抬頭看了友孝一眼,「喔」的簡簡單單回應一聲,目光短暫接觸後,又繼續低頭忙著舞動紅筆,在每一本作業簿上婆娑起舞。
「老師,是不是叫陳馨不要參加?簡直是丟人現眼,去了也沒用,到時候恐怕連我們的臉都羞愧得不知往哪裡擺。」
「都已經報名了,是不能棄權的;要不然,嗯……你代替她去好了,也許你能拿個前三名回來,算是為校爭光吧!」
老師也得接受已報名的事實。
「那怎麼行,我當然也希望為校爭光,但我又不是原住民,不會說阿美族語,我看還是算了,等著看陳馨出糗吧!別怪我烏鴉嘴,我可是鐵口直斷、料事如神,等著瞧吧!」
從張老師冷冷的反應中也可看出,他對陳馨沒有抱持多大的希望,畢竟陳馨平常的表現,讓張老師很頭大──數學計算題錯誤連篇,應用題更是一塌糊塗;國語勉勉強強在及格邊緣,上起課來雖然不會擾亂秩序,但是要她回答問題,她總是咿咿呀呀、無言以對。
有一回上國語課時,張老師為了讓陳馨熟悉上臺與下臺的動作,順道驗收一下練習朗讀的成果,特別抽出部分時間,要她將阿美族語朗讀稿在全班同學面前練習一遍。
陳馨一聽,嚇了一大跳,整個人觸電般,全身神經緊繃,身子蜷縮,猛然把頭搖了又搖,表示畏懼不敢上臺,差點要像鴕鳥那樣把頭藏到桌子底下,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張老師好意三催四請,她卻畏畏縮縮、推三阻四,耐不住性子的張老師,氣憤得脫口說:「比賽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到底是準備好了沒?練習那麼久了,到現在還不敢上臺,那要怎麼參加比賽?我看不要比算了!真是的。」
「老師說得對,我也這麼認為,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是英雄所見略同。」
暗暗竊笑的友孝,跟著對陳馨冷嘲熱諷。
「既然不敢上臺,那就算了,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以免影響進度,來,我們繼續上課吧!」
老師越說越氣憤,二話不說,立即翻開課本,連珠砲般繼續趕著進度。
「我就說嘛!連上臺都不敢,像小老鼠一樣膽小,東躲西藏的,還想要參加比賽,真是笑死人了。」友孝毫不留情的說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些話瞬間竄入陳馨的耳道,像是鼓棒使勁的重擊著耳膜,當頭棒喝般的刺傷了她的心……同學冷嘲熱諷就罷了,怎麼連老師也這樣?
她的心情瞬間跌到谷底,沮喪的情緒一直蔓延到上阿美族語課。
高老師發覺陳馨的表情有異,要練習朗讀稿時似乎提不起勁,一點精神也沒有,愛念不念的。
下課後留下來加強練習時,高老師並沒有要求陳馨馬上練習,只是輕輕摸摸她的頭,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今天怎麼念得有氣無力的呢?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如果不舒服,暫時不要練習,趕快去看醫生,別耽擱,免得越來越難受,或是先到健康中心讓護士阿姨看看。」
「我的身體沒有不舒服,老師,我、我……不想參加比賽!我想退出。」
陳馨瞬間紅著眼眶,吞吞吐吐的說著。
她隨即把日前受到同學的嘲笑及老師冷漠的態度,和滿腹的委屈,一五一十的、如同傾倒垃圾般告訴高老師。
「傻孩子,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你都練習這麼久了,半途而廢很可惜,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要盡力,別怕!孩子!老師一定會支持你,你要有信心,祖靈會保佑你的!」
高老師說著,將陳馨緊緊擁在懷裡。
「老師……」
陳馨禁不住哽咽的啜泣著。
「不要想東想西,比賽的日子要到了,定下心來好好練習就是。喔!對了,你有沒有我們阿美族的傳統服裝?」
高老師隨手拿出皮包裡的面紙,輕輕擦拭著陳馨掛在臉龐上的斗大淚珠。
「有,但不知道放在哪裡,我回家再問媽媽,請媽媽找一找。」陳馨斷斷續續啜泣的回答著。
當天放學,一回到家,陳馨迫不及待的向媽媽詢問有關傳統服裝的事情。
媽媽很好奇的問:「豐年祭還沒到啊!以前豐年祭時要你穿,你還不願意穿;今天怎麼心血來潮,想通了,突然要穿傳統服裝呢?」
陳馨這才把要參加阿美族語朗讀比賽的事情告訴媽媽。
媽媽一聽,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陳馨要代表學校參加原住民語學藝競賽,表示老師對陳馨的器重與肯定,真是令人高興,這可是頭一遭喔!
憂的是:傳統服裝平常也沒機會穿,那是參加部落的祭典才穿得上,都放在臺東部落的家中,一時之間也無法回去拿,況且路途遙遠,也不可能光是為了一套衣服跑這趟漫漫長路。
的確是令人煩惱的一件事,眼看比賽迫在眉睫,傳統服裝不知該如何解決,難道要因為沒有傳統服裝而放棄比賽嗎?那豈不是非常可惜!
還好,高老師特地向友人的女兒借了一套阿美族傳統服裝,解決這個問題,陳馨才能順利的穿著傳統服飾參加比賽。
時間就在時針和分針爭相競走中,一溜煙的匆匆飛逝,轉眼間就到了比賽的日子。比賽當天,陳馨穿著高老師借來的傳統服飾,搭乘學校主任駕駛的銀色休旅車,連同泰雅族、排灣族的代表同學,總共有三位選手,一起前往比賽主辦學校。
第一次到校外參加比賽的陳馨,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代表學校參賽,而且還是參加全縣的比賽。頭一遭代表學校參加校外比賽,不見一絲喜悅,心情反倒是緊張無比。
來到比賽場地,在教室外專注練習的選手,個個有備而來,蓄勢待發、架式十足,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必定實力堅強,輕忽不得。
這有如親臨大敵的陣仗,更升高了心驚膽跳的氣氛。
陳馨突然感覺到自己震動的心跳,「怦!怦!怦!」怎麼跳得這麼快,聲音又那麼響亮?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令她憂心忡忡的想著,該不會是心臟病要發作吧?不,應該說縱使沒有心臟病,遇到這場破天荒的朗讀比賽,也緊張得快得心臟病。
找到比賽會場,放眼望去,黑鴉鴉一片,坐滿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的參賽者、老師以及家長。
令人訝異的是,陳馨看到爸爸、媽媽、Ama(阿嬤),還有弟弟和妹妹,都坐在觀眾席,真是想不到,又不是參加星光大道歌唱比賽,竟然浩浩蕩蕩來了五位親友團,集氣助陣的聲勢還真是嚇人!
原來爸爸特地向老闆請一天假,開著小貨車,載著陳馨的Ama、媽媽和兩個弟妹,一起為陳馨加油打氣──妹妹三歲還沒讀幼稚園,弟弟出生未滿週歲,還抱在媽媽懷裡。
天真無邪的妹妹看到陳馨,興奮的大聲叫著:「姊姊、姊姊」,經過工作人員及時制止,妹妹才把話縮了回去,害羞得躲在媽媽的裙襬旁。
比賽開始後,選手按照先前的抽籤號碼,依序上臺朗讀,陳馨這一組共有二十八位參賽者,算是報名相當踴躍的組別,競爭當然也是格外激烈,想要從中脫穎而出,那可不容易,有的組別才十來人。
陳馨抽到十六號,約略是中間的出場序。
選手魚貫的上臺朗讀,看著、聽著各個參賽者宏亮的聲音、抑揚頓挫的語調、優美的音色,讓臺下的選手為之震撼,尤其是坐在預備席的陳馨,越聽越是害怕、退縮,不知為何,雙腳竟然抖個不停,她刻意將雙手緊按著大腿,試圖停止這一切,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雙腳仍然不聽話的不停顫動著。
陳馨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越變越小,就像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主角──愛麗絲,一口喝下不知名的藥水,身體突然間越變越小、越變越小……
不過陳馨並沒有喝下任何藥水啊!怎麼身體莫名奇妙的一直變小呢?
想必是那顆害怕上臺的膽子,已經縮小到幾乎快看不見,就像奈米般大吧!
工作人員起身引吭叫號:「十六號請上臺,十七號請準備」。
過了半晌,怎麼不見人影上臺呢?該不會是選手棄權吧?
臺下的觀眾也東張西望的尋找著該上臺的選手。
十六號究竟是誰呢?怎麼還不見蹤影?莫非真的棄權了?
臺下議論紛紛,頓時吵雜聲四起。
工作人員左看右瞧看不到上臺的人影,再度拉高了音量叫號:「十六號請上臺。」
高老師連忙輕聲催促提醒著:「陳馨、陳馨!輪到你上臺了。」
陳馨猛然回神,從小矮人剎那間變回原來模樣,緩緩走到臺前,抬頭一看前方三位評審老師,竟然睜大雙眼盯著她不放。
陳馨彷彿是他們的盤中飧,宛如小老鼠遇到三隻凶狠又飢渴的惡貓,正磨著銳利的尖爪子,嘴角邊還流著好幾滴口水,來勢洶洶準備將她納為囊中物。
這下子,陳馨完全愣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縱使張開嘴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臺下引領盼望的爸爸、媽媽看得急了,主任也慌了,高老師更是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臺下比手畫腳,拚命的東揮西揮,還差點跳了起來,示意陳馨趕快朗讀稿子。
不知陳馨是沒看到,還是已經緊張得暈頭轉向,仍舊表現出一副「淡定」模樣,一個字也沒說,這可是朗讀比賽而不是默劇表演,不出聲哪行呀!
坐在陳馨面前的評審老師們,大概曾未碰過這種完全靜默的尷尬場面,頓時手足無措的睜大眼睛望著陳馨,很想幫忙,但是基於比賽的公平原則,又不知該從何幫起,才不致於引起其他參賽選手的抗議,只好故作鎮靜,假裝若無其事的等待,等待下臺的鈴聲。
碼表計時聲一分一秒「滴答!滴答!」毫不猶豫的走個不停,平常三分鐘的時間,一溜煙就過了,怎麼今天的時間過得特別、特別慢?真像蝸牛緩緩爬行,或是龜兔賽跑裡的烏龜行走,三分鐘有如三十分鐘、三小時那麼漫長,真是難熬極了!
全場的觀眾、選手,全都將目光聚焦在陳馨的身上。
爸爸、媽媽、主任和高老師也瞪大眼珠子,企盼著陳馨趕快張開嘴巴,渴望聽到她的朗讀聲,就算一句也好。
真像是上演童話故事《睡美人》 ,陳馨變成了劇中主角──睡美人,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像變魔術,一切的一切全歸於靜止,處於沉睡狀態。
「鈴──」
鬧鈴聲乍然響起,終於劃破了這場三分鐘的寂靜。
「時間到,選手請下臺。十七號請上臺、十八號請準備。」工作人員再度叫號。
陳馨回神,甦醒了,低著頭黯然走下臺。
就這樣,靜悄悄的結束了一場無聲的朗讀比賽,還是全縣的朗讀比賽。
爸爸、媽媽、Ama、主任、高老師都站了起來,媽媽牽著妹妹、抱著弟弟,眾人目光的焦點全部投注在陳馨身上。
不知為何,所有人也變啞了,就像傳染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跟隨在陳馨的身後,步出比賽會場。
大家不發一語,目光緊盯著落寞的背影,腳步踩著腳步,一個捱著一個,只有天真的妹妹耐不住性子,大聲叫著:「姊姊!姊姊!」
隨即被媽媽制止。
陳馨不說話,爸爸、媽媽、Ama、主任、高老師也不說話,氣氛詭異,空氣凝結靜止的氣流,直到返抵校門。
下車前,高老師輕輕摸摸陳馨的頭,不疾不徐的說:「陳馨,不要氣餒,你有這份勇氣,挺起胸膛站上臺去,已經很不容易了,至少跨出一大步,我們的祖靈必定很高興,讚賞你的勇氣!」
當天回到家,媽媽看著悶悶不樂的陳馨,關心的問:「寶貝女兒,你還好吧!」
話才剛從嘴裡說出,陳馨的情緒便傾瀉而出,彷彿潰堤,抱著媽媽嚎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個不停。
打從陳馨懂事以來,還不曾哭得如此不成人樣,淚水簡直就像莫拉克風災的傾盆大雨,讓媽媽傻眼。
既然要哭,就讓她哭個夠吧!管他是河堤潰堤或是哭倒長城,好好宣洩一下情緒吧!
當晚,陳馨用哭得紅腫、溼答答的雙眼,望著魚缸裡神態自若的孔雀魚,不禁羨慕起魚兒,無憂無慮、悠遊自在的穿梭在水草、石塊間,肚子若是餓了,也不用發愁,有主人按時為牠們準備魚飼料,主人的悉心照料,讓牠們無後顧之憂,正如同朗朗上口的一首兒歌〈魚兒水中游〉裡的歌詞:游來游去、樂悠悠!
雖然活動空間僅侷限在狹窄的魚缸中,游不出這個範圍,但在陳馨心裡頭認為,這樣已經足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只要不用站在那麼多人面前說話、朗讀,不必為此而畏懼、驚慌,那是何等的輕鬆自在!
要是自己也能搖身一變,變成孔雀魚,不知該是多美妙的一件事,只要待在魚缸就好,外面世界發生什麼事,也不用操心,縱使天塌下來,還有主人頂著,明天更不用硬著頭皮到學校,面對同學的嘲諷,特別是高傲的鄭友孝。
不知不覺進入夢鄉的陳馨,獨自一個人靜靜的,身無旁鶩的站立在都蘭山下,遠方的山頭傳來祖靈的聲音,給了陳馨一個願望,她毫不猶豫的許下了心願,果真,她變成了一條孔雀魚,徜徉在小小的魚缸中,悠游自在,怡然自得,好不快活!
隔天陳馨到學校,整天一句話也沒說,看到友孝就東躲西藏的,甚怕又被遇個正著,就像老鼠到處閃躲,害怕一不小心暴露形蹤,被貓追捕的處境。
就連級任老師關心的詢問比賽結果,她也只是搖搖頭,低下頭來不發一語,老師也就懂了,沒有繼續追問,避免再度勾起她的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