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噩夢
這條路很熟悉,對,就是學院後面那條林蔭路,兩邊有矮矮的綠色灌木,幾棵半枯的桂花樹淡淡飄香。
杜薇喜歡桂花樹的香味,尤其喜愛中秋節的桂花餡月餅,醬紫色的餡料,加上冰糖跟青紅絲,吃起來沒夠。現在應該是中國古曆的七月份,她抬頭看看天,明月高懸,又圓又亮,像個巨大的銀盤。
「嗯?已經是十五了嗎?」她有些忐忑。她不知道這種忐忑的由來,因為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小路上行走罷了,目標是前面拐過鐘樓後再直走一百公尺的十三號女生宿舍樓。她懷裡抱著一本書,硬硬的封面上,寫的是「鬼月光」三個字,那是部恐怖小說,她的最愛。
她推推金絲邊眼鏡,加快腳步,獨自一個人在這種寂靜的小路上行走,畢竟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四面極靜,草叢裡,紡織娘在孤單地唱歌。她努力向前望,林蔭小路上原先亮著的路燈今晚竟全部熄滅了,只有明晃晃的月光當空照耀,所有一切都蒙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銀光。
「唔,宿舍樓停電了嗎?」她的視野裡,鐘樓跟宿舍樓都黑魆魆一片,沒有一絲亮光。鐘樓也就罷了,已經廢棄了很久,但此刻宿舍樓應該是亮著燈的,校方規定的熄燈時間是十二點——
莫名其妙的,她心裡的忐忑加重,懷裡的書也變得沉甸甸的。
前面就是鐘樓,老式的西洋建築,外牆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共有三層,高聳在這所學校的最後面,像一個被遺棄的古代戰士。三樓的外牆,是鐘樓西洋式的錶盤,十二個紫銅鑲嵌的羅馬數字都已經蒙上了斑駁的鏽跡,時針沒有了,只有尖利細長的分針孤零零停著,豎直向上,指向零點的位置。
杜薇曾無數次路過鐘樓,有一次,一個調皮的男生還偷偷爬過鐘樓的鐵柵欄門,跑上三樓參觀過。
「上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連個蜘蛛網都沒有。嗯,好奇怪,比每天打掃的教學樓都乾淨——」他說。記得那是白天,沉靜矗立的鐘樓在陽光下顯得異樣清冷。
「好冷!」他又說,拉下卷著的運動服袖子。
杜薇從來不覺得鐘樓有什麼古怪,在學校圖書館裡,她幾乎已經把所有能借到的中外恐怖小說看了個遍,神經訓練得堅強如鐵,刀槍不入。
「天!所有的恐怖小說都像幼稚園的有聲讀物,幼稚之極,讓人提不起興趣!」那是最令她頭疼的,無書可看,煩躁之極。
「鬼月光?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她低頭看看書的封面。封面上除了那三個血紅色的字,只有滿紙銀白色的月光,月亮是繪在封面的最上方,只剩一半,另一半已經被裁剪掉了。
「哦?竟然沒有作者名字?」她忍不住笑起來,如果出版社方面把作者名字都漏掉了的話,可見出版品質之粗糙,比之盜版讀物有過之而無不及。
「唉,看來我的閱讀取向越來越低劣了,或許我該轉移興趣,跟室友們一樣,多看些唧唧歪歪的浪漫言情小說?」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快速前進。
猛然間,紡織娘的叫聲停了,四面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死——」她腦子裡轉過這個字眼,下意識地掩住自己的嘴,趕緊「呸呸」了兩聲。
「噗通、噗通——」她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因為這條接近二百公尺長的林蔭道,此刻沒有一個人影。她回頭看看,遠處本該輝煌閃爍的都市霓虹也都熄滅了。
「該不是全市大停電吧?」她自嘲地苦笑,這種情況幾乎根本不可能出現。
她張開嘴,想大聲唱歌來壯膽,這是小時候媽媽教給她的:「大聲唱,有什麼妖魔鬼怪也會給嚇跑——」想到「妖魔鬼怪」四個字,從前看過的各種各樣的血肉模糊的猛鬼惡靈的情節紛紛揚揚湧上來,冷汗一下子冒出,她的腿肚子也開始顫抖。不過,最令她感到驚駭的,並非只是思想方面的,而是視線裡,突然冒出的一盞白色燈籠。
「呵——那是……燈籠?」
一盞只有在老式古裝劇裡才可能出現的燈籠,竹篾紮制,外面用白紙或者是白絹糊成,大概跟個西瓜差不多大小,挑在一根黑乎乎的細瘦竹竿上。沒有風,燈籠靜靜地挑著,她能看見燈籠裡面突突跳躍著的火苗。
燈籠是純白的,沒有字跡,像個剛從作坊生產線上拿下來的半成品,上面最起碼應該寫著「孝」或者是「奠」才對——杜薇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因為寫著那種字跡的白燈籠只有在辦喪事的場景裡才看得到。
她嚇得猛然蹦起來,臂彎裡攬著的書差點脫手扔掉。
「誰——誰在那裡?」她大叫,聲音顫抖,以為是熟識的男同學的惡作劇。的確,學校裡都知道十三號女生樓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薇,敢對任何恐怖小說嗤之以鼻,膽子比好些男同學還大,所以好幾個調皮男生曾經合起夥來要嚇唬她。
「是……是孔東?還是丁暮?要不就是顧星?出來,我看到你了,出來!」杜薇的聲音穿過空曠的草地,帶著回聲飄了出去。不過,燈籠依舊靜靜挑著,沒有任何反應。
杜薇猛的吸了口氣,慢慢地、慢慢地分三次吐出來,這種方法是舅舅教她的,可以讓憤怒或者驚恐中的人迅速冷靜下來。她從牛仔褲的插袋裡緩緩摸出一把小刀,按動刀柄上的一個凸起的按鈕,嚓的一聲,刀刃從側面彈出,閃閃放光。
刀也是舅舅給的,美國原裝進口的蝴蝶跳刀,鋒利無比。
有刀在手,她的膽子大了些,站穩腳跟,第二次大叫:「不管你是誰?再惡作劇下去,我可不客氣了——」從舅舅那裡,她學到一部分中國武術,儘管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卻已經給宿舍裡的夥伴封了個「十三樓俠女」的雅號。
依舊沒人答應,她剛剛要邁步上前,把燈籠砍個稀巴爛。她不相信世間有鬼神妖怪這回事,那些東西,應該只出現在低級恐怖小說上或者是某些粗劣的民間故事中。她的蝴蝶刀砍竹竿可算是小菜一碟,那次在去南方旅遊的時候,一刀把碗口粗的毛竹都砍斷了半邊,把幾個鄉民驚得錯愕萬分。
她只邁了一步,驟然停住,因為第二盞燈籠又亮起來,相同的白紙燈籠,卻是懸在空中。
「啊——」
這次她看清了,其實第一盞燈籠是挑在鐘樓門口的,看樣子應該是插在鐵柵欄門邊的牆縫裡。第二盞是在二樓的鐵窗上,她記得那扇窗戶已經從裡面被釘死了,外牆沒有攀爬之處,燈籠是如何被插上的呢?
接著是第三盞,懸在更高處,正好能照亮鐘樓錶盤上僅存的分針。月光跟燈光的共同映射下,那根分針像一柄直指天空的利劍,帶著不可阻擋的銳利殺氣。鐘樓的外牆,這個季節本該枝繁葉茂的爬山虎都死掉了,只剩下乾枯的褐色枯枝殘葉,鍥而不捨地趴伏在牆壁上,像巨大古怪生物的觸鬚,似乎隨時都會活起來,擇人而噬。
「跑——」那是杜薇心頭閃過的唯一念頭,瞬間便傳達到腿腳,利索地後轉,撒腿狂奔。
「我……好……苦……啊……」有個古怪而淒厲的女聲響了起來,就在杜薇脖子後面,她甚至感到有股陰森森的涼氣正吹在自己後頸上,渾身皮膚驟然起了細密的雞皮疙瘩。她滿腦子只剩下「奔跑」兩個字,同時各種各樣披頭散髮的女鬼形象一瞬間都浮現在眼前,慘不忍睹。
肺部空氣急速進入,杜薇感覺自己的呼吸功能正在衰竭,只有兩條腿機械地交替向前。
大概有三分鐘吧,她已經奔到了林蔭道的盡頭,向右一拐,跳到學校後面的東西大街。忽然之間,滿街霓虹閃亮起來,喧鬧的市聲迎面撲進她的耳朵,剛才的恐怖燈籠、女鬼叫聲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有滿頭冷汗和手裡的書、刀。
「什麼?你說自己在狂奔的時候,始終抱著那本書,不可能吧?」
說話的是楊雪,一個眼睛細長,戴金絲邊眼睛的女生,她是杜薇的死黨,一直對杜薇的大膽佩服到極點。她手裡抓著一瓶可口可樂,嘴邊咬著吸管,習慣性地瞪大眼睛。每次,她聽杜薇轉述恐怖小說,都會有這種表情。
「對,一直抱著書,拚命跑拚命跑,那個女鬼——我猜應該是女鬼,就在我脖子後面噴著涼氣,噝噝噝噝……」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種感覺令她極不舒服,仿佛有什麼很討厭的東西,已經粘在脖子後面,怎麼擦都擦不掉。
「嘿,只是一個噩夢而已,有什麼大不了?可能是你小說看多了,才會做噩夢!聽我的,明天把那些神神鬼鬼的爛書都去圖書館還掉,借幾本最新網路言情小說來看,換換腦子,自然就不想那些東西了!」這次說話的是宿舍裡第三個成員蘇蜜,一個長相甜美,眼睛大大、睫毛長長的女孩子。她有蜜一樣的健康膚色,性情溫柔,是學校裡男生追捧的對象。
她們三個同居一室,杜薇的大膽、楊雪的誇張、蘇蜜的溫柔都是十三號樓女生裡最引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錯,那是杜薇的一個夢。
「今天什麼日子?」她起身推開窗戶,還沒到熄燈時間,校園裡幾座教學樓、宿舍樓、辦公樓都亮著燈,幾百個窗戶裡燈光通明。
她伸開雙臂,用力伸了個懶腰,感歎道:「光明真是個好東西,它讓鬼怪妖魔無所遁形,只能藉由黑暗來遮掩自己醜陋的軀體——」
「杜薇,那是你寫的新詩嗎?」楊雪誇張地叫起來,把可樂吸得滋滋作響。
杜薇的文學課是最棒的,無論是散文還是新詩,次次都能受到導師的嘉獎,一直都惋惜她這樣的才女不去中文系實在可惜。
她們三個是化學系,最常做的功課就是每天跟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分子式、化學元素打交道,還得填各種各樣的化學實驗報告。
杜薇回頭一笑:「不,只是人生偶爾發出的感慨。哦,對了,改天我得去找找林凱,他爬進過鐘樓,我得問問他裡面到底什麼樣子!」她有些心事重重。
「算了吧杜薇,把那該死的什麼鐘樓忘了吧!」蘇蜜在上網,對杜薇的小題大做不屑一顧。
「林凱?哎,聽說他最近一直泡在圖書館裡死拚恐怖小說,不會是想向你看齊、向你靠近吧?」楊雪又誇張地叫著。她剛剛換了本學年第六個男朋友,正處於新鮮階段,對任何男女同學戀愛的小道消息津津樂道。
杜薇長歎:「算了算了!二十五歲之前,絕對不談戀愛,這是我媽媽給我下的死規定,否則切斷一切經濟來源,自生自滅!從踏進這學校大門開始,我就壓根兒沒仔細看過系裡的男生長什麼樣子,再說了,學校化學系的男生是全校出名的青蛙王子,我根本沒興趣!」
她起身去洗手間,在洗手池上方的鏡子裡,看著自己年輕的臉。眉目清秀、鼻子嘴唇的弧線優美,牙齒潔白整齊,腮上兩個又大又深的酒窩,應該算得上是美女,當然不是蘇蜜那樣巧克力一般甜膩的類型。
「生在古代,杜薇一定是令天下英雄折腰的俠女,就像呂四娘那樣的,連太子都被吸引住——」那時候楊雪在讀明清武俠小說,經常把杜薇跟古代俠女胡亂聯繫。
杜薇在鏡子裡搖頭,她可不想當什麼俠女,而且那個噩夢讓她心神大亂,自己根本不像學校裡傳的那樣堅定勇敢。
第二天下午,實驗課結束後,她第一時間趕到圖書館。
「鬼月光?好像沒有這本書啊美女!請稍等,我給你查查——」勤工儉學的男生管理員對杜薇時常獻殷勤,並且好幾次還把約她看電影的紙條夾在書頁裡給她。每次,杜薇都會很有禮貌地把紙條抽出來,大庭廣眾下還給他:「同學,紙條一定是別人落在書裡的,請還給失主——」
她不想談戀愛,到目前為之,還沒有哪一個男生能打動她的心。
她無聊地在櫃檯前的轉椅上坐下,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著。旁邊,兩個數學系的女生正嘰嘰喳喳翻閱著圖書目錄卡片,似乎是在討論目前網路上最流行的一部都市愛情小說。再向右去,是圖書館的自動販賣機,兩個滿頭大汗剛剛跑進來的男生正把硬幣投進去,再取出兩罐可樂,砰的開了蓋子痛飲。
杜薇收回目光,鼻子裡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油墨香氣。她最愛聞新書的油墨香,從前上學的時候,每學期發下新書都捨不得翻,總想把那種清香氣保留得更長久一些。
「美女,沒找到,連下午剛到的新書也翻了一遍,沒有你說的那個書名。鬼月光?聽起來蠻浪漫的名字哦?」男生不分時宜地亂獻殷勤,馬屁恰好拍在馬掌子上。
杜薇臉色一沉:「對不起,這是本恐怖小說,反映的是戰爭年代赤裸裸的屠殺,然後是厲鬼群起復仇,把侵略者全部殺得一乾二淨的故事。」她故意胡編亂造,打擊男生的熱情。果然,男生吃了苦瓜一樣皺起了眉,因為他早就知道杜薇對戰爭題材的小說沒興趣。
「哦,你看過這小說?或者真的有本小說叫這個名字?」一個男生從埋頭閱讀中抬起頭,正是皮膚黝黑的林凱,瘦瘦的,眼睛不大,卻是光芒熠熠。他合上手裡正在翻看的一本流行雜誌,繞過幾張桌子,走到杜薇面前。
「喂,剛剛要去找你呢!在這裡碰見你,太巧了!」她跳下轉椅,重重地在林凱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興高采烈的態度,直看得管理員男生心神俱碎,如喪考妣。
學校裡最適合交談的地點仍舊是麥當勞,杜薇要了兩杯可樂,開門見山:「林凱,說說上次你進鐘樓的事,我做了個怪夢,而且不止一次地做,總覺得那個地方有些古怪。快說,我需要知道你那次看到的所有情況——」
陽光很好,外面操場上,一群男生在踢足球,大呼小叫著。女士們則在林蔭下三三兩兩地散步,有些用功的,坐在草地上捧著英語書,旁若無人地大聲朗讀。S校是個學習氣氛很濃的地方,在這個城市大學圈子裡頗為有名。
「為什麼要談這個?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林凱神色疲倦,並且表現得對這個話題特別敏感。
「我想知道——鐘樓裡有沒有怪異之處,因為我懷疑……懷疑裡面有鬼怪存在!」杜薇半開玩笑的語氣,她不相信鬼神,這幾句話不過是危言聳聽,想引起林凱的興趣。
林凱搖搖頭,晃動杯子,冰塊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怎麼?奇貨可居?要知道,那道鐵柵欄門防君子不防小人,我隨時都可以自己上去看個究竟,不過那樣一來,咱們純潔偉大的友誼可就徹底完蛋啦?」
林凱疲憊地一笑,不理會杜薇的鋒芒,轉換話題:「剛才我聽你說過一本書的名字,鬼月光,你真的看過?」
杜薇搖頭:「沒,隨便說說唬人的,不過我夢裡真的看見這樣一本書——」她冷靜下來,把自己的夢原原本本說出來。林凱聽得入了神,面前的可樂一口都沒喝,半張著嘴聽杜薇的講述。
「你以為那些燈籠是惡作劇?真的這麼以為?」聽完了,他急急忙忙地追問。
杜薇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敲敲桌子,笑嘻嘻地:「這個問題,我希望能從你的講述裡得到印證解釋。我已經講完了自己的事,該你了——」
她料不到林凱竟然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話:「上面什麼都沒有,我已經說了,什麼都沒有。」他端起可樂啜吸,手掌微微顫抖,杜薇能看得出他心裡的緊張。
「不說?那算了!」杜薇冷笑。
林凱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反正,距離吃晚飯還有時間,等會兒,我直接去鐘樓看看就好了,省得叫你為難——」
林凱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身子前傾,嘶啞著喉嚨打斷她:「別去!千萬別去,聽我說,千萬別去,真的……」麥當勞裡人不多,十幾個人的目光都被林凱吸引過來,有幾個男生顯出厭惡的樣子,不過看在漂亮的杜薇面上,勉強忍住惡語相向。
「為什麼?告訴我!」杜薇追問。
林凱穩了穩神,身子重新向椅背上仰去,囁嚅著:「學校裡曾經有規定,任何人不能進入鐘樓,否則一切責任自負,嚴重者還會被扣學分,影響到畢業成績……」
這個解釋自然不能令杜薇滿意,她幾乎是彈跳起來,抓起自己的背包,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