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舊
青色光芒氣勢磅礡地劃過天際,引起眾人注目後,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遠郊的小山坡上。
陸雪洲撥了撥長長的黑髮,從懷裡拿出自廚房偷拿出來的筷子,快速地盤起了頭髮。「瀲灩,到鮮城了。」摸摸腰帶裡的玉珮,她輕聲說。
距離論道大會已經半年有餘,一開始,正道人士還喊殺喊打的,無奈魔教之人狡猾,早不知潛藏到何處去了,在找不到人的情況下,追擊也就不了了之。
楚依依同樣沒有下落,彷彿石子沉入了海。對此,風穆真人非常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妳到鮮城做什麼?不過就鳥不生蛋的小地方。」瀲灩問。
「妳忘了,歐陽天晴說她家就在這鮮城,我來找她玩,順便問問知不知道師姐的下落。」
瀲灩冷哼了聲。「事發後,那丫頭片子就被關在家裡出不了門,妳以為她會知道?」
唔了幾聲,陸雪洲看向遠方天際。「就算如此,我第一次真正的離開鳳鳴山,不來找她,妳說我要去找誰?」
「妳師伯真是瘋了,妳才幾歲就讓妳下山。」
聞言,陸雪洲笑出聲來。「我已經十一了。」
「十一又怎了,妳師姐們都是十三歲出門的,放眼眾門派,哪家弟子十一歲不是還在苦修!就妳倒楣,一腳被踢了出來。」
搔搔臉,陸雪洲苦笑。「兩歲沒差多少的。」
「我先跟妳說,歐陽丫頭家可不簡單,青微門派底下,算是很古老的一個支流。」
「什麼意思?」
「就是說如果有人要拜入青微門下,按照禮俗必須先拜掌門;但歐陽家不同,他們家幾乎已經自成一派,你要入門,只需通過歐陽天晴他老爹的同意就可以了。這樣的情況不可能見容於青微,這幾年鬧得兇啊!」
陸雪洲沉吟數聲,歛眸看向山腳下不遠處的城牆。「妳的意思是說,歐陽家有意自成家派脫離青微?」
「乖乖,悟性長了啊。」
陸雪洲翻了個白眼。
「也因為歐陽家已經有了自成一派的實力,之前妳四師姐的事情那歐陽老頭才敢如此猖狂,換作其他人,誰不賣靈動天的面子?歐陽尚風聽說很得他老爹器重,這下跟靈動天的女人跑了,妳這次去可得小心,別讓人捉了小辮子,歐陽老頭不會放過妳。」
陸雪洲摸摸鼻子。「這事真複雜。」
瀲灩哼笑幾聲。「哪些事對妳而言是不複雜的?」
「話不是這麼說……」
「就是這麼說,妳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是複雜。」
知道瀲灩所說有其道理,陸雪洲也不和她爭辯,只是繼續眺望著山腳下的城鎮。「那不去似乎好些?」
「隨妳了,我只是提醒妳一聲。」瀲灩淡淡地說,脫出玉珮,站在陸雪洲肩旁,翠綠的眸子凝視著山腳的大城,又瞥了眼天空。
萬里晴空,半朵雲也沒有。
「丫頭,今天讓我想到了和冷風然初見之時,那時也是這樣美的天空。」
聞言,陸雪洲彎了嘴角。「瀲灩,妳老了。」
「呸呸呸!妳說什麼?」猛地拍了好幾下翅膀,搧得陸雪洲臉頰生疼。
只見她一邊笑一邊躲。
「可不是?只有老先生老婆婆才愛提當年如何啊!」
「死丫頭長大了,敢頂嘴了!」說完,又氣憤得啄了陸雪洲腦袋幾下。
「呵呵。」陸雪洲笑著。
「不提那些,光這樣的天,就讓人胸臆豪氣陡生啊,不是嗎?」瀲灩說。
陸雪洲看了眼天空。「不和雁啼峰的一樣?是妳思舊了。」
瀲灩瞥了她一眼。「難成大器!」
「怎不知我是大器晚成呢?」
「呸!妳不夠格!」
陸雪洲笑了笑。「就走一遭,我也不過她一個朋友。」
說完,收起了破塵,換上百鷲,陸雪洲輕靈巧妙地踏上了劍,刷地將風遠遠的拋在後頭,冷風劃過她的臉頰,帶動她的衣裳。她清秀的臉蛋隱含了幾分銳氣。
瀲灩總對她說,可惜了這幾分英氣,若長在男兒身上,大半的女孩都要嫁她了。
當時陸雪洲嗤了聲,翹起了腳,半掛在菩提樹上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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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下了山,旋到了城後方,在人煙稀少處收了百鷲,陸雪洲拍拍衣裳,抽掉筷子,收進懷裡,從包袱中取出了正經的絲帶,束上了頭髮。
本來女子未及笄是不可盤髮束髮的,但她們這些行走江湖的修仙者、武者,不在青絲上做些工夫實在不方便。漸漸的眾人也就默許了女子束髮,但最多也就是拿條漂亮絲帶綁著,其他的都不行,哪怕只是拿個筷子把頭髮盤起來,都是遭人非議的。
用布包將兩把劍纏了起來,陸雪洲將其背在背後,手上提著包袱,東瞧瞧西瞧瞧後,才邁開腳步走進了城內。
城內不如山上看得那樣破落,裡頭熱鬧的街道照樣熱鬧,小販的買賣喊叫依然賣力,茶樓酒樓飯館一樣林立,這些倒是讓陸雪洲訝異幾分。
「這位哥哥,我看你們鮮城城牆破落,怎地這樣熱鬧?絲毫不輸給永青大城啊,說不准和皇城都有得比了呢。」陸雪洲笑說。
讓她拉住的販夫笑了笑。「小姑娘不知道,鮮城有這樣的功勞,都虧了這兒的領頭當家歐陽先生,要不是城牆歸官府管,歐陽先生不好行動,不然早將這鮮城翻了幾翻,和那永青城比美了。」
陸雪洲瞠著眸子。「歐陽先生?」
「是啊,姑娘外地人啊?怎麼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頭呢?」
陸雪洲笑了笑。「四處賣藝,看看風景罷了。」她指了指背上的長型包袱,不說,人家還以為是二胡呢。
「哦,小姑娘真了不起。」
「哪裡,哥哥你方才說的歐陽先生,是哪個歐陽先生?怎這麼厲害,越過了官府,將鮮城打理得如此風光?」
「妳知道青微派嗎?那個修仙大派。」
陸雪洲歪歪頭,佯裝不懂。
見她模樣,販夫嘿地笑了。「小姑娘要見識的還多著啊!」
陸雪洲點點頭,一副虛心受教模樣。
「這歐陽家早在五百年前就成了青微派的一支,妳要知道,門派這個東西啊最是複雜,他不像當皇帝,還能後代子孫人人都當皇帝。」小販壓低了聲調,沉聲說著。不時看了眼四周,確定無人偷聽後,才繼續開口。「而且啊,你一家再厲害,也不可能全家都是修仙能人啊,皇帝的兒子也不是人人都是皇帝的料兒,妳說是吧?」販夫嘿嘿地笑著。
陸雪洲意會地點點頭。
「五百年前,歐陽家便在青微立了足,此後御天劍脈便單流於歐陽家,五百年前歐陽家勢仍微,但五百年後可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家大,弟子多了,名聲大了,幾樣生意也做得不錯,夠本兒和青微拍板叫價了。這樣的一個大家就在鮮城內。大概十年前,歐陽先生開始經營鮮城,硬是開了條道,讓封閉的鮮城和附近熱鬧的河運接上了頭,鮮城才熱鬧了起來。」
聽了一長串,陸雪洲搔了搔臉頰。「真怪,若是我要發展自家門派,應當選個更好的位置,這鮮城的地點頗為尷尬……」她看了眼小販。「哪怕接了河運,鮮城的土質不好,沒有太大的收成,河運又慢,驛站和官道又少,真要做生意,選在這兒不大好啊!」
販夫聽著陸雪洲的話,一愣一愣的。「這、這……興許是知恩念舊吧。」
「歐陽先生真是個好人呢。」
「就是就是,好啦小姑娘,我要先走一步了,鮮城的治安好,妳好好玩兒吧。」
陸雪洲向小販道了謝,攏了攏衣裳後才往前走。拐了幾個彎,她走進巷內一家不太起眼的小茶舗子。掌門師伯給她的銀子很少,實在不足以讓她進茶館酒樓,這幾日來,她不是打野食就是露宿破廟,鮮少真的花到錢。
讓婆婆送上一碟花生一壺淡茶,陸雪洲揀了個偏遠的位置,躲在角落喝了幾口。「有古怪是不是?」她問懷中的玉珮。
玉珮抖了抖。「古怪個頭,是歐陽老頭聰明!」
陸雪洲哦了聲。
「他要瞞著青微發展勢力,如果一開始就選在好地方,不是提早讓青微發現而將其鏟除?妳真當名門正派就是正大光明?呸!」
陸雪洲撥了撥頰邊的黑髮。「你們大人的世界真難。」
瀲灩哼了聲。「不難,總有天妳會如魚得水。」
挑了挑眉,吃著花生,陸雪洲不答話。
正當陸雪洲思考著如何去尋歐陽天晴時,一道清麗的女聲傳了進來。
「婆婆,給我來壺茶,一盤花生。」女音亮而美。
陸雪洲忍不住抬眼去看,這一看,讓她手裡的花生嘩啦啦的掉了滿桌。
進入屋子內的是個約十七八上下的姑娘,臉蛋頗美,但、但那頭髮……陸雪洲瞪大了眼,又眨了眨眼,確定沒看錯後,才用力地閉了閉眼。
一頭長髮被花兒簪得亂七八糟,說是花團錦簇也不過分。
陸雪洲下意識的摸摸自己背後的長髮,與普通女孩比,她的頭髮短得過分,但總的來說,還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凌靈丫頭又來給婆婆捧場啦。」滿臉皺紋的老婦端了花生和茶,笑著對李凌靈說。「妳這丫頭,怎又把頭髮弄成這模樣了?真打算招蜂引蝶啊?」
李凌靈噗哧地笑了出來。
陸雪洲收回了目光,又吃起了花生,只是耳朵卻不自覺地聽起了兩人對話。
「妳這樣子又要惹妳師父不開心了,妳也不是不知道妳師姐妹不喜妳這樣,都暗笑妳癡。」
「讓她們說去,我就喜歡這模樣。」
「凌靈啊……妳、妳這又何必,做什麼和自己過不去?和普通人一樣不好?起碼日子過的舒心啊。」
「婆婆,我就是喜歡這樣,我可沒犯什麼錯,何必在乎世人喜歡怎樣的!」
陸雪洲暗暗在心中點頭,細細琢磨這話,竟是無比的贊同。她想到了論道大會方休,她甫回到雁啼峰那時。為了替金翅烏守山,眾師姐們輪著到雁啼峰來,彼時是她日子最難過的時候了。她習慣不穿鞋在林子裡跑,師姐說她沒教養,硬是繡了雙繡花鞋給她,逼著她穿;她喜歡游泳,師姐們說那不合女子禮儀,不許;她喜讀小說軼文,師姐說女孩子不該看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收走!
那時的她只能讀四書五經,只能練武,只能繡花彈琵琶。
繡花!
想到她就手指發疼發軟。
咕嚕吞了口唾沫,她偷偷拍著心口。想到那時候的日子,心口猶自恐懼得悸動。
又聽聞兩人談話,陸雪洲收起了內心諸多回憶。
「聽說妳那小師妹修過了御天劍第七層了?」
「是啊,師父師娘可樂壞了,直說她是天上地下難求的寶貝。」
陸雪洲嘴角忍不住地勾了起來,想笑又不敢。
「妳小師妹人美,功夫也好,真是不錯啊,任誰是她爹娘都要樂壞了。」
「婆婆,妳只見了她的美,不見她的不美啊……」
陸雪洲挑眉。
「妳這丫頭!那可是妳師妹。」
「師妹又如何?這丫頭心裡頭細碎東西多了,不好相處。」
「胡說!上回我見了她,她可體貼了,又是替我提東西又是替我擺舖子的,哪是妳嘴裡說的那樣!」
李凌靈沒再開口,那賣茶婆子見她模樣,也不想自討沒趣,便轉回舖子口去招呼客人。
陸雪洲喝完最後一杯茶,給了幾枚銅錢後先離開了屋子。出了舖子,午時的陽光烈烈的曬在身上,她瞇起了眼,手搭棚地罩在額頭上,四處看了看,揀了一條有遮蔭處的小弄走去。
「方才那位大姐姐真有意思。」她輕聲說。「看她對世俗常見的蔑視,還真有幾分認同。」
懷裡的玉珮抖了抖。「標新立異只是讓自己不好過罷了,喜歡滿頭花不代表非得真把自己弄成那樣出來招搖?」
陸雪洲唔了聲。「她也不過是做她想做的事罷了。」
「妳這樣說沒理。」瀲灩淡淡地回了聲。
知道瀲灩話裡的意思,陸雪洲摸摸鼻子沒多說什麼。「聽她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要不要去找天晴。」
「看妳啊,別出事情就好。」
陸雪洲沒說話,只是看了眼蔚藍的天空,掏出包裹裡的摺扇,替自己搧了搧風。正當她猶豫著是否要上門拜訪時,一道清脆的嗓音喊了出來。
「雪洲!」
陸雪洲一愣,眨眨眼看向聲音來處,就見一身嫩黃的身影裊裊款款地走了過來,若不是臉上帶著喜悅,她真要懷疑那聲音裡頭的雀躍是假的了。
瞇著眼打量眼前皮膚白皙,五官精緻的女孩,陸雪洲想了想。「天晴?」試探地問了聲。
「可不是我!妳怎麼來這裡了?替師門辦事?」保養得宜的手沒有因練武而起繭子,柔荑輕輕握住了陸雪洲的。
敏感得感受到握住自己的手的細緻,陸雪洲有些驚訝。雖然師姐們個個愛美,對手掌的保護更是周到,但從沒哪個師姐的手如歐陽天晴的柔軟好摸。「只是師父師伯看我不長進,讓我出來走走多見識見識罷了。」
歐陽天晴挑了挑畫得精緻的柳葉眉。「遊歷?」
「不是,只是讓我出門走走,嫌我沒見識。」半打太極地說著,陸雪洲掛上了大大的笑容。「我好久沒見到妳了,一知道可以下山,就來找妳,剛到這裡,還在想著怎麼尋妳,這可巧了,居然就這樣遇見了。」
「可不是!真是有緣!我不過出門走走就遇見妳,這遠遠地看過來,若不是妳這身野猴子氣沒變,我還真認不出妳了。」
陸雪洲笑開了。「哪有人一見面就說人家是猴子的,真是壞心。」
歐陽天晴笑不露齒,隱約有著大家閨秀的氣派。
「我初下山就來找妳,妳說妳要怎麼招待我?」
「嘻嘻,這麼多年沒見,妳還是這個樣子,好,有朋自遠方來,我這東道主當然要好好招待妳一番,吃過了嗎?咱這鮮城有個館子的燒鴨有名,來嚐嚐?還是說妳不吃葷了?」
「怎麼可能。」陸雪洲笑說。
「那還不快走,我有好多話要和妳說呢。」歐陽天晴笑臉盈盈的,牽著陸雪洲的手,就像幼時兩人玩在一塊的親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