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部某一鄉村,經過一條不算熱鬧的市中心道路,往外環道路直直走去,會看見一座木造的一樓平房。屋頂呈素雅的胡桃色,房身是由木板搭建而成,雖然簡單,卻別具風格,經過的路人無不多看個幾眼。
寶珠開著一輛黑色吉普車停在木屋前,下車,揹起旅行袋,拿下臉上咖啡色的墨鏡,走上木造台階,打開木門,探頭看了一眼,又走回車上坐著,並按下車窗。
木屋裡微微傳來不斷重複的誦唸聲。寶珠在車上看著庭院裡的一草一木,這麼多年了,景致擺設依舊,角落的圍牆邊,還留著小時候舅舅為自己做的盪鞦韆,舅舅在背後推著她在鞦韆上晃,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這庭院就像她的小運動場,每天無憂無慮地在這裡追著舅舅跑。直到有一天有人來了消息,她只記得當時阿嬤的臉是扭曲的,帶著舅舅和她到太平間去認她母親的屍。阿嬤怕嚇著她,摀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能隱約在指縫間看到一個女人躺在冰櫃裡,就被匆匆帶了出去。之後再近距離看到母親,是在她靈堂上的照片——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子,笑容溫和,眼神是幸福的。服喪期間,隱約聽到阿嬤和親戚間的對話,大概的意思似乎在說母親是自殺身亡的。對話時,阿嬤只要發現她在旁邊,就會示意親戚們噤聲,所以詳細原因她並不清楚。長大後再向阿嬤問起,阿嬤只是迴避,甚至閉口不答。
辦完母親喪事沒多久,阿嬤就拜託在國外的親友照顧她,將她送往國外唸書。雖然遠離了這裡,但在國外的數年,夢裡出現的,都是靈堂上的那張相片,每每夜裡都在驚醒中失眠。
屋裡的誦唸聲停止,老婦人將手中的碗遞給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男子小心翼翼捧起裝著純水的碗,緩緩的喝著。
「你啊,改天上山前,記得到我這來一趟,我畫個平安符給你,免得又被山中精魅捉弄了。」老婦人邊說邊接過男子喝完的碗。
「謝謝芙蓉嬤,剛剛真的快把我嚇死了。下山的路上,像是走入迷魂陣一樣,平常二十分鐘的路程,今天開了三、四個鐘頭,還是看到一樣的路牌、一樣的樹木,越開越無力,我就知道遇上不乾淨的東西了。幸好我在車上櫃子裡找到妳當初送我的平安結繩,我將結繩往窗外一丟,果然不到二十分鐘就開到下山的路,我就直奔妳這裡了。」男子像經歷一場浩劫般,訴說時身體還微微顫抖。
「放心,沒事了。這些山裡精魅在跟你開玩笑而已。」芙蓉嬤拍拍男子的背,並迅速在男子背上畫了一個無形的符印,而男子並未查覺。
「芙蓉嬤,一點小意思,請妳收下。」男子拿出一個紅包遞給芙蓉嬤。
芙蓉嬤接過了紅包。「不好意思,那我收下囉。」
「我在山上茶園帶了一些茶下來,妳喝喝看。」男子快速跑往車邊,拿了兩盒茶葉,放在桌上。
「這怎麼好意思。」芙蓉嬤靦腆地說。
「應該的。每次村裡這種事都麻煩芙蓉嬤處理,太感謝妳了。」男子露出誠摯感激的神情。
「好吧,那我厚臉皮收下了。」芙蓉嬤笑了笑,拿起茶葉盒。
「芙蓉嬤,那我先走了。」
「好,慢走。下次上山前,記得到我這拿個平安符啊。」
「好的,芙蓉嬤再見。」男子點了頭,轉身離開,和要進屋的寶珠點頭,擦身而過。
「阿嬤,我回來了!」寶珠隨手將行李放在椅子上,來到芙蓉嬤身邊,挽著芙蓉嬤的手臂。
「剛剛就看到了。怎麼不進屋?」芙蓉嬤扶著竹椅坐下,顯得有點疲憊,手裡搖著蒲扇。
「我看到妳在忙,我就先在外面納涼囉。」寶珠舉手摸了摸芙蓉嬤的頭髮,用手指抓順芙蓉嬤的包頭。
「唉,我老了,再忙恐怕也忙不久囉。」芙蓉嬤嘆了一口氣,閉著雙眼。
「亂講!我的阿嬤這麼英明神武,還會忙很久很久的。」寶珠故意板起一張臉。
「工作得怎樣啊?順利嗎?」芙蓉嬤笑咪咪地看著外孫女。
「還不就是這樣囉。」寶珠吐了吐舌頭,在旁邊竹椅坐了下來。
「女孩子家什麼不好學,學什麼考古,現在一天到晚和墳墓在一起。妳去做黑頭ㄟ還比較有錢賺呢。當初我就想讓妳換個環境,不要跟著我淨學這些有的沒的,誰知道……」
「阿嬤,考古有什麼不好?可以了解各地方的習俗文化啊。而且阿嬤學的這些是可以救人的,有什麼不好?」
「是啊,這個月在大陸,下個月在英國,想要見妳一面,還要看大小月呢。」芙蓉嬤故意噘起嘴。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寶珠撒嬌地晃著阿嬤的手。
「喔,那這次是三天還是五天啊?」
「都不對。我這次回家如果不住上個三五個月,怎麼對得起阿嬤呢?」
「真的嗎?沒騙我?」芙蓉嬤眼睛亮了起來,隨即拉下臉。「不會是在這有工作吧。」
「阿嬤真是太英明了,連這樣都被妳猜到。」寶珠立刻陪笑。
「唉,我就知道。出去跟丟了一樣,回來像撿到一樣,怎麼會想家、想我這個老人呢?」芙蓉嬤說著就要起身。
寶珠趕緊上前扶著。「阿嬤,我每天都好想妳。想到不能吃妳煮的菜,只能吃些硬到不行的乾糧麵包,我就好想飛奔回妳身邊。」
「在那種地方能吃到什麼好吃的東西?難怪回來一次比一次瘦。看看妳,再瘦下去,就換別人研究妳了。」芙蓉媽心疼地摸著寶珠的臉。
「阿嬤,我壯得很,跟牛一樣,放心啦!」寶珠舉起手臂,用力想擠出肌肉。
「真是的!」芙蓉嬤用蒲扇拍了拍寶珠的手。「我去煮雞湯給妳補補。」
「我就知道阿嬤最好了。」寶珠跳著挽著芙蓉嬤。「對了,阿舅呢?怎麼都沒看到他?」寶珠往裡面客廳探了探頭。
「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妳剛回來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我煮好再叫妳出來吃。」芙蓉嬤往廚房走去。
「好,謝謝阿嬤。」
寶珠提著行李走進房間。窗簾是素雅的淡粉色,緊貼著書桌,書桌上陳列著幾本器物研究、生物遺留和建築藝術研究的相關書籍。寶珠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發呆。忽然,窗外迅速閃過一個人影,寶珠還來不及回神,人影已經不見了。
寶珠站了起來,本能的伸手去摸插在後腰上的小銀刀,轉身追了出去。
追到後院,看到一道黑影正準備爬樹翻牆出去。寶珠從腰間的小包包,拿出一個螺型貝殼的銀線,瞄準黑影的手甩擊出去,銀線準確地自動綑緊那名黑影的手臂。寶珠用力扯了一下,銀線纏得更緊,黑影立即從樹上摔了下來。
「喔……搞什麼……」黑影發出哀嚎。
寶珠趕緊向前仔細一看。「阿舅,怎麼是你?」她連忙扶起跌在地上的男子。
「寶珠……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幹嘛用鋼絲綁我?」阿清一臉痛苦的一手撐在地上爬了起來。
「阿舅,我不知道是你啦。不過你有大門不走,學人家飛簷走壁幹嘛?」寶珠強忍著笑意。
「我……我在鍛鍊身手啊。」阿清一手摸著屁股。
「喔。那阿舅的身手還很矯健,三十五歲還像二十歲一樣靈敏。」寶珠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比出大拇指。
「妳還笑!快把我手上的鋼絲解開!」阿清越扯著線,線就纏得越緊。
「好啦。」寶珠拿起像鍋牛一樣螺旋狀的殼,反扯著裡面的線。慢慢在殼外面的線,漸漸收了回來。
「這什麼寶貝,怎麼能這麼收放自如?」阿清好奇地摸了摸寶珠手上的螺殼。
「這是在古墓裡發現的銀線。它能在粘貼到目標後緊緊纏繞,獵物越想掙脫就繞得越緊。」
「有這麼好的東西?借我看看……怎麼能做成這樣啊?」阿清盯著螺殼,用手敲打著正反面。
「化學上它屬於鉑族的礦物元素,延展性很好,可熔煉為電、熱的長導體,所以它一碰到有熱度的東西會自然延展出相當好的彈性。人或動物有體溫,一旦被纏住越想拚命掙脫,體溫會飆高,所以會這樣。」
「現在金價飆漲,銀的價格後續看好啊!有保值的價值。」阿清眼裡浮出金錢的符號。
「這可是我吃飯的傢伙,你可別打什麼歪主意!」寶珠趕緊搶過螺殼,收進腰際的包包。
「拜託!有保值的價值,代表現在是沒什麼價錢的。」阿清拍了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塵。
寶珠一臉狐疑的將臉貼近阿清。「阿舅,你沒事翻什麼牆?你不會又跑去賭了吧?!」
「我昨天場內可是紅不讓耶!銳氣無人能擋,贏了十來萬……」阿清手舞足蹈地描述。
寶珠突然降低聲調,雙手交叉在胸前。「嗯,然後呢?」
「然後我今天一大早就去場內等他們,誰知道那個村長阿展,一定是出門時踩到狗屎,居然給我全部通殺,所以我回來拿點本,再回去跟他廝殺一番!」阿清說得臉紅脖子粗。
「阿舅!你——」
「都給我進來!你們還要在外面站多久?」芙蓉嬤站在前門不知道站了多久。寶珠半拉半推著,將阿清拉進屋裡。
「吃飯了。寶珠啊,阿嬤煮了妳愛吃的菜,多吃點啊。」芙蓉嬤舀了碗雞湯給寶珠。
「謝謝阿嬤。」寶珠接過碗。
「你也吃過飯再出去吧。」芙蓉嬤也舀起一碗雞湯給阿清。
「謝謝媽。」阿清低著頭,像要把臉埋進碗裡一樣。
「你到底要這樣不定性到什麼時候?」芙蓉嬤端起碗看著阿清。
「媽,俗話說賭可以安邦定國,我——」阿清抬頭看到母親銳利的目光,頓時把話吞了回去。
「我當初把你送到我師兄那裡,是要你去學好師兄那一門的法。偏偏你好的不學,給我學這些有的沒的……」芙蓉嬤放下碗筷,嘆了口氣,起身走進房裡。
「阿舅!」寶珠跟阿清使眼色,要阿清跟上去。
阿清起身走到芙蓉嬤房門前,佇立不前。寶珠舉起食指指向房裡,要阿清進房去。阿清在門前徘徊一番後,仍是轉身走到前院門階上坐下來。寶珠也跟了出去,坐在阿清身邊。
「阿舅,你就跟阿嬤說幾句好聽話就沒事啦。」
「寶珠,妳這次回來會待多久?」阿清突然一臉正經的表情。
「我這次會待久一點,因為這次的研究任務在這附近。」
「嗯。阿舅多買些東西,回來煮給妳吃。」阿清頭也沒回地走了出去。
「阿舅……」寶珠在月光下看著阿清的背影,感覺有些滄桑。一轉頭,阿嬤就站在玄關。
「阿嬤……」寶珠立即站了起來
「我沒事。是我當初執意要阿清到我師兄那去學法,誰知道在選的那一天,阿清居然選到了孤法,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孤法……是什麼?」
「鬼門這一門派,並不是自己想學什麼就能學什麼的。要先向祖師爺焚香七七四十九天,然後師父會開壇準備三個清水的碗,碗上用紅布蓋著,再由想習法之人選定其中一個碗打開,碗裡的水會浮出祖師爺對習法之人的指示,有貧、殘、孤三種。」
「所以阿舅是拿到孤囉?」寶珠專心地聆聽。
「是啊,才會三十五了還是孤家寡人。」
「難怪阿舅都沒有結婚。之前不是也有對象嗎?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了了之的?」
「因為拿孤的人注定要孤獨終老,縱使遇到互相喜歡的對象,可是一旦開始投入感情,對方一定會出事,不是意外受傷就是生病難癒。」
「這麼嚴重!這是什麼法?學這個法犧牲太大了吧!」寶珠不平地說。
「這都是命啊。這門派的傳人都必須是這樣的傳承,而且必須無牽無掛才行……」芙蓉嬤眼中露出一絲無奈,隨即收起。
「阿嬤,不怕不怕。阿舅長得一臉娃娃臉,一點都看不出三十五了,隨便眨眨眼就會有女孩子送上門的。」寶珠作勢眨了眨眼,逗得芙蓉嬤笑了出來。
「妳喔!真是的。去把妳阿舅找回來。」
「是,遵命。」寶珠將手放在眉梢,看著阿嬤進屋,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絲愧疚。「我真的離家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