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離散緣
無以報此情,為君濁人間
淨宗佛境,原是天人界最為清淨莊嚴之地,此刻卻魔氣籠罩,瀰漫著鮮血與罪惡的瘋狂氣息。
白衣賽雪、髮欺寒霜的清俊男子手捻紫玉長念珠,正與一名黑髮蜿蜒的艷麗女子冷冷對峙。
「呵……」女子一身黑甲,張著赭紅色的雙眼,漾出淒豔的笑,「千年來,你費盡心思卻還是走到這個局面,佛之子,如鏡,何其可笑!」
男子披散著過腰白髮,長長的睫毛掩去了他那雙青湛色的眼眸。
在女子身後,是一名有著金色長髮、深紫卻微有流金閃爍眼眸的秀美青年,其眉宇神情與女子極為神似。
金髮青年原是淨宗佛境如來座前的大弟子金蟬子,是身分極為清貴的人物。如今卻面容陰狠,宛如惡鬼。
「殃……我既毀妳咒封,便是對佛境再無罣礙。」金蟬子張著虛無凶利的紫眸,懷裡抱著口吐血水,已然無氣息的白髮少年,「我要整個佛境,都成為蘭影的葬禮!」
名喚殃的女子神情一滯,哀然回首,凝視著身後痛苦至極、已然發狂的金蟬子,這個與她淵緣極深,本為一體的半身。
只晚她一刻鐘睜眼,這不仁天地中唯一的血親。然而,只見金蟬子的悲憫如今整個被摧毀,只剩下滾燙的恨意與憤怒。
「我與妳既是半身,那便吞噬我,替我將整個佛境陪葬。」金蟬子神情冰冷地呢喃,然而紫色的眼眸卻滑下了兩道淚水,「殃,我屬於妳,我已不願存在。」
因為支持我存在的存在,已然消逝。我也不願存在了……
殃抿緊了唇,隨即仰面張口發出吟嘯之聲,瞬間紫黑色的魔氣掃蕩整片清淨空靈的淨宗佛境,修為較低者盡皆魂飛魄散。
佛之子低眉輕嘆,佛懺語錄化為金色連綿法雨,淨化這瀰漫如霧的魔氣,一時間竟出現紫金之氣對峙抗衡之勢。
殃大喝一聲,手底獵魂長斧猛地朝佛之子門面砍去,而毫無防備的佛之子,卻只是張著他那雙青湛如天穹的美麗眼眸,眼底清楚地倒映著殃的面容。
獵魂長斧劃破佛之子頸項,滲出殷紅的鮮血,卻沒有折下他的頭顱,劇烈斬擊造成的風壓,卻狠狠震碎了他們周圍的黌宮。
殃張著血色的眼眸,望著同樣凝望著她的佛之子。
只那一瞬間的凝眸,她已經明白了她苦思千年卻得不到的解答。
「是嗎……是這樣嗎?」她輕聲笑著,卻隨之以淚,「佛之子,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我與千百眾生,你選擇放棄了我嗎?」
佛之子仍然神情溫柔地凝視著她,不言不語。
「我是魔!我是毀滅萬物的魔,是不被允許的存在,所以你……也放棄我了嗎?」殃爆出了蒼涼的狂笑,「那你為何不殺我?怕髒了你的手嗎?」
她鬆了長斧,揪緊佛之子的衣襟,瘋狂的血眸卻有著極度的痛苦,「若我毀了天下蒼生呢?若我真毀了這一切,你會願意回頭看我嗎?」
即使是這麼近的存在,近得只要一墊腳便能吻上那櫻色的唇,她與眼前的這名男子,卻仍隔著正邪之間的巨大鴻溝。
佛之子抿緊了唇,只有緊握紫玉念珠的手指泛白,透露出極度壓抑的情緒。他冷然而柔和地開口,給了她答案。「在那之前,我會殺了妳。」
殃的雙眸驀地瞠大,不止的淚水終於因為這席話而哀然乾涸。
而他們身後的金蟬子微揚嘴角,紫色空然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佛之子,揚手化出了噴薄著惡氣的魔火,那火焰一揮袖,便猙獰地朝佛之子撲張而去!
原本會將那雪白身影吞噬殆盡的惡火,卻被殃赤手擋了下來,白玉般的掌心火烙著熾熱的白煙,艷麗的神情籠罩著陰影。
「殃!」金蟬子困惑地望著她,「為什麼……」
卻只見殃握緊烙傷的手,轉身,踏著緩慢顛簸的腳步來到金蟬子面前,脫力地跪坐下來,她那極似金蟬子卻多了艷麗神韻的面容,靜默地與他對望。
「魔生而擁有男女二種性別,唯獨你我卻是男體與女體分離而存。」殃一邊呢喃一邊張著赭紅的眼眸望著眼前秀美的金蟬子,「厄,我的半身,只晚我一刻鐘睜眼的弟弟啊……」
輕觸那柔軟的臉龐、哀極的眉眼,殃的內心深深痛了起來。
她與厄一胎雙生,本應該是具有雙性別的魔,卻畸形的成為兩個性別的個體,而所有良善的情感歸於厄,邪祟的情感歸於殃,如此極端的兩個存在。
在久遠以前,她為了自己的快樂,將天上天下攪得天翻地覆,只為追逐血腥與殺戮快感的她,最後遭致被弟弟厄以及佛境諸天施以血祭封印。
這樣心性仁慈、不惜與半身對抗也要保護整個天地界的弟弟,如今已經被汙染如同自己。
被觸動了柔軟的情感,被殃喚為厄的金蟬子神情極哀,「殃,我屬於妳,我已不願存在……」
然而,殃卻輕柔、緩慢地撫了撫厄金色極長的髮絲,又望了望他懷底的少年,「厄,魔是極為高傲的,從不將心屬於誰,若真給了誰,那麼那人必定是得以殺死自己的人。」
殃用力地逼回眼淚。她的心早已遺落在佛之子身上,痛苦而不得救贖。
其實,她從未想過自己能破封。若是就能死在佛之子日夜淨化的白光之中,她也會坦然接受。
在被封印的久遠歲月中,只有她與如鏡。
若就這樣死去,也不錯。
但她的願望卻如此地輕易幻滅了,墮神妙音菩薩煉化了異端兒蘭影的靈魂,召致天罰,也撼動了她深眠的靈魂與殺意。
被壓抑多年的殺性無法獲得釋放,於是在金蟬子破除封印的瞬間,反噬了整個淨宗佛境。
多少人的哀鳴,多少人死去,她真的記不清了。
這不是我的本意。站在廢墟之中,她茫然聽著整片哭泣與悲鳴,看著自己的雙手,感受這雙手、這軀體所帶有的毀滅性的力量。
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
她不是封印之前懵懂無知的小孩。如鏡教導了她生與死,愛與恨,教導她一切都是幻滅泡影……
她還記得自己問過,『你的佛是幻影,我身為魔也是幻影,你與我沒有不同,善與惡也都是虛幻,是嗎?』
如鏡當時苦惱的微微歪頭,只是笑了笑。明明有很多言論可以反駁,但如鏡卻選擇了沉默。
她曾以為,如鏡心裡也是有她的。
這樣就好。等到她死去,如鏡死去,是佛是魔也無所謂,他們會在一起的。
她終於明白了愛恨嗔癡,甚至願意低頭懺悔自己的罪行……
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她頭一次如此憎恨自己如此強大而恐怖的力量,如此憎恨自己竟然克制不了殺戮的欲望,原以為被消除的殺意,卻在破封後迅速反噬,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然後,如鏡出現了。
沒有一個解釋,觸及如鏡哀傷痛苦、不諒解的眼神,她如何解釋?
他到底……不信我。只是凝視我,吐出「果然如此」的嘆息!
不信我。他從來都……不信我!
被殺意主宰,她掄起戰斧攻擊了所有要拿下她的人,直到找到自己的、被鮮血浸染的弟弟。
「我已無望。」殃淒楚而認真地望著她的半身、她的弟弟,「但我還來得及成就你。」
「……殃?」
只見殃仰首發出尖嘯,逼出了自己體內的魔魄,並將之狠狠打入厄懷裡的少年體內。
「不要──!」厄發出了悲愴的嘶吼,「我不要妳犧牲自己!」
失卻魔魄的殃,周圍散發出了模糊溫柔的紫色霧氣,她神情悠遠而釋懷地望著厄。
魔魄相當於妖族的內丹、修真者的元嬰精魂,一旦失去便會魂體不全,連意識也不會留下。
即使如此,殃卻覺得如許暢快,像是吐出了鬱結千年的氣,如許疲倦而惆悵。
也許是因為,漫長的封印太久了,或許是因為,厄懷中的小少年是她漫長封印中唯一一個除了如鏡以外,對她笑、給她溫柔的人。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讓絕望給殺死了。
她坦然溫和地任由自己霧化,身影逐漸迷離……
「厄,你一定要幸福。」她落下了透明的淚水,「在這不仁的天地間,一定要幸福……」
她張手擁抱了自己的半身,卻逐漸透體,即使如此,她還是笑了,「來世你若遇上蘭影,替我跟他說……謝謝你送我的花。」
即使是一朵小花,卻是她漫長封印中的慰藉與支持。
殃在厄的面前吐出最後一口長氣,化為一股輕柔溫婉的紫霧,直至消失。
幾乎在同時,文殊菩薩已經率領眾位金身羅漢前來奧援,重重將厄團團包圍!
「拿下!」玉質容貌、黑髮總角的俊美青年,面無表情地下令。
「文殊!你如何拿我!」厄大喝一聲,周身竄起了紫黑色的火焰,張狂而猙獰!
就在眾家羅漢一時忌憚這環身的厄火時,兩道光影倏地現身擋在厄的面前,卻是兩名少年少女,少年蒼髮如青空眸如澄火、少女髮如銀月眸色淺灰,兩人的容貌與衣著幾乎相同。
「日月菩薩!」其中一名羅漢喊了出來,眾人頓時慌了手腳。
只見日光菩薩手捧白銀青紋玉如意、月光菩薩手執玄邊銀紋七子鏡,神情雖淡,但雙眸卻燃著不惜干戈以對的堅決。
「淨宗佛境的鬥戰勝佛難道造反了麼?!」文殊強壓下怒火,低聲喝斥,「荒唐!快退下!」
然而日月菩薩卻雙雙虛晃數招,一按厄的肩頭便化光而去!
眼見日月菩薩將厄帶走,文殊卻也沒失了方寸,隨即冷聲喝令,「快追!」
原本還有人質疑是否要繼續追下去,畢竟佛境戰神並非善類,但觸及文殊冷傲而漠然的眼神,眾家羅漢立即銜法旨奉命追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