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不解緣
大雪漫天,深灰的天空沉沉地壓著滿地飛霜,柳絮般的瑩白不斷飄落,似乎是上天厭惡這人間的醜惡,急切地想要掩蓋些什麼。
然而在這寒得凍人的寂靜中,聲聲爆裂卻不停,火光璀璨地張揚著利爪,粗魯地撕扯著夜幕。
她倒臥在雪地中,全身暈染著令人怵目的紅,她想張口,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連視線也逐漸模糊。
除了火光的爆裂聲,這雪地中的小村莊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她轉動著逐漸泛出死亡霧白的眼珠,望了望浸在火海的房屋木舍,望了望橫陳在欄杆、雪地、草堆的眾多屍體,望了望不斷飄飛著大雪的暗灰天空。
身體很沉,那是生命即將消失的沉重。
她抬起頭,看著在紅火中一一崩塌的屋舍,發出無聲的慟哭。
風雪淒迷,她垂下眼,身邊籬笆下,一株有著銀白纖瘦花瓣的冬草猶自掙扎。
她的眼神逐漸空洞,面無表情的蒼白雪容流下一痕淚。
忍冬村,忍不過這個嚴寒冬……
「天燼大人,太一真君有請。」
誰……誰在說話?她想要睜開眼睛,但是眼皮沉得讓她無力睜開,於是她只能勉強撐著意識,聽著不遠處細碎的對話。
「那老頭八成又跟我囉唆那一套規矩,跟他說我病了。」
「這……私藏人魂是重罪,大人……」
「人魂?這裡哪有人魂?只有我剛剛點化的忍冬草而已。」
「天燼大人,您用幻術屏蔽對真君是沒用的。」
「夠了,出去吧!」
然後她聽到一聲嘆息,緊接著是門扉掩上的聲音。
幾聲淺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隨著紗簾捲起的細碎聲響,她突然感受到額頭一股舒適的沁涼。
那是一隻細緻柔軟的手,但是卻比女子的手掌大許多,這手心帶來的冰涼安撫了她疲憊的精神,讓她終於自沉沉的夢境中甦醒。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精緻俊美的溫潤臉孔,目如寒星,沉靜卻帶著瀲灩光彩,高挺的鼻梁,櫻色的唇,墨黑的柔長髮絲垂在床鋪上蜿蜒。
那是一張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俊美面容。
她一看到那張臉,便被那張臉所迷惑了。
很美、很俊的人。
他穿著一身雪白的寬大袍衣,腰間用一條深紫暗繡金線的腰帶繫著,佩掛一個紅色琉璃勾玉墜飾,頭髮不簪任何配飾,就這樣任它蜿蜒在胸前身後,給人一種飄離空靈的美感。
「醒了,不叫人?」低沉卻悅耳的嗓音搭配那櫻色的唇,竟也是一種絕美的景色。
她緩過神,感覺到腦袋中的暈眩感減輕後,立刻起身,跪在床鋪上盈盈下拜,「恩人!」
那名好看得過分的男子輕輕笑著,抬手扶起低下臉的她,「只讓妳叫人,可沒讓妳下跪哪。」
她愣愣地抬頭望著眼前這名美得虛幻的男子。
「再說,我也算不上妳的恩人,因為妳已不再屬於人間。」男子淡淡地說,嘴角微揚,那寒色眼眸卻帶著淺到難以察覺的哀傷。
「我知道。」她脫口回答,也許是這回答來得太快,讓男子也不禁一怔。
她再度低首,「恩人施恩救小冬,讓小冬免於成為無主孤魂的厄運,小冬無以回報,只能以命相贈。」
男子深深地望著眼前憔悴病弱的少女,是的,這名少女不過十五,卻有著一雙滄桑平靜的眼眸,而那雙滄桑,也隱藏著劇痛之後的堅強。
他抬手想要碰觸她,卻在半空中擱淺了手。
「妳能存在,就是最好的報恩了。」
男子這席話說得很輕,如同羽毛落在雪地般無聲,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但卻深深地、深深地鑿進了她的心裡。
「另外,我不叫恩人。」他輕輕地頓了下,抬手托起少女的下頦,定定地望著她,「我名天燼。」
天燼。九天業火,傲然焚燼。
百年後,千年後。
那人人視為禍害的天魔,卻成了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回之一‧玲瓏色子嵌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寒窗外,蕭颯夜雨打芭蕉,又回眸,多少輪迴多少痛?
深夜的細雨讓她無預警地醒來,怔怔地望著桌上針般的火蕊,她推被而起,不顧刺骨的寒冷下了床。
所謂的寒冷她已經千年未曾體會過,自她以人入靈,藉著冬草的體練化,她已非凡人之身。
說她是妖也行,說她是仙也可以,但更正確地來說,她只是個介於亡靈與物靈的尷尬存在。
但是問她後不後悔呢?她永遠只會回答不。
她僅穿著白色單衣,赤著雙足走到窗邊,望著紙糊窗櫺外朦朧的雪片紛飛,她恍惚地推窗,窗外月光皎潔照耀一地燦雪。
千年了。
就用這個樣子,存活了千年之久。
物換星移,景物全非,她的存在仍代表了一種永恆。
藉著柔和的月光,她將手按在胸口,拉出一條墜著鮮紅琉璃勾玉的項鍊,晶瑩而透著血光的勾玉在月色下閃耀,邪氣卻美好。
小冬已死,現在的妳是新生。天燼說。
那麼,我是誰?她問。
她記得那天櫻花紛飛,狂風中席捲的花流決絕地令人動容。
天燼笑得很燦爛,給了她名字。
千年後,久未被喚的名字,逐漸沉寂。
如今,她垂下眼,「我名玲瓏。」
那是天燼愛極的,人間的一首詩:玲瓏色子嵌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從未想過,這首詩淒美的餘韻卻成了她如今的心情。
入骨相思……也已痛了百來冬。
兀自沉入追憶的迷茫,直到門外傳來陣陣敲門聲,她才從這悠遠的感傷中回神。
她散著長髮,隨手拉過淺灰外袍披上便去應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質樸的少女臉孔。
少女望著玲瓏精緻雪雕般的臉孔,忍不住紅了雙頰,絞著衣帶子垂首說道:「玲瓏姊姊,已經三更了,所以我來叫妳。」
「知道了,謝謝。」她試著微笑,但那笑容瞬間消失。
那不是她擅長的表情。
她望了望窗外逐漸黯淡的月色,神情沒有一點變化,「在外頭等我一會兒,我梳洗一下便隨妳過去。」
「是,是!知道了。」少女捧著雙頰笑得燦爛與羞澀。
玲瓏停留在這張臉上好一陣子,不知道還是人類時候的自己,是否也曾經這樣笑過?
但是那已經是過於久遠的事情,她在死的時候怨恨至極,才招來天燼的注意,轉生為花魄之後,她對還在村中生活的記憶就更加模糊。
她將過膝的長髮束起盤上,讓髮稍只到肩膀不阻礙行動,穿好外衣與鞋子,轉身離開房間。
少女並沒有等太久,但一看到孑然一身的玲瓏,她不禁擔憂起來,「玲瓏姊姊,妳……真的沒問題嗎?」
問題?玲瓏困惑地望著少女。
「姊姊願意為我們忍冬村除去妖怪,我們自是感激,但是我們也不願姊姊因為我們而被妖怪……」少女低下了頭。
雖然很希望玲瓏替他們除妖,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這文弱如花的女子有那麼通天的本事。
忍冬村……聽著熟悉的故名,她微愣了一下。當初她答應除妖,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裡曾經是她的故鄉。
若說千年前正是魔道初萌,那麼千年後無疑是魔道猖獗的時刻,自從天燼離奇失蹤後,她便私自下凡,輾轉流連了數百載,直到她來到這個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