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按照會議通知,我提前半小時到達清華大學甲所,正巧遇見牛漢被人從汽車上攙扶下來,坐上輪椅。今年初見到時,他還不需要輪椅,而現在這位倔強的長者只能依靠輪椅緩慢前行。我加入到抬輪椅的人群裏,他低頭問我:你沒有出差?看來經常出差的印象已經深深地印在老人的記憶裏。我告訴他,現在我已經放慢節奏了。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讀過牛漢的《溫泉》詩集,從《華南虎》、《汗血馬》等詩篇中,感受著他在浩劫年代始終堅守思想和藝術的正直品質。他主編的《新文學史料》,我幾乎每期必讀,從中瞭解到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文學的演變和進化,對我這個非文學系的學子而言,它近乎於一本專業教科書。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日本留學時,日本詩人財部鳥子委託我與中國詩人聯繫,邀請他們出席一九九六年在日本群馬舉辦的世界詩人大會。財部鳥子本想邀請北島與會,但限於當時社會狀況,她同意我的建議,邀請詩人牛漢和邵燕祥。由於名額的限制,最終只有牛漢赴日參會,我清晰記得牛漢用牛皮紙信封郵寄來的個人材料,我有幸擔當了他個人資料的翻譯者。
牛漢在《談談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詩》基調演講中是這樣開頭的:「在這多災多難的人類世界上,我已經艱難地活了快七十三個年頭了。經歷過戰爭、流亡、饑餓,以及幾次的被囚禁,從事過種地、拉平板車、殺豬、宰牛等繁重的勞動。直到現在,心神都沒有真正輕鬆下來,衝出使我陷入其中的歷史陰影。幸虧世界上有神聖的詩,使我的命運才出現了生機,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氣和塊壘。如果沒有碰到詩,或者說,詩沒有找尋到我,我多半早已被厄運吞沒,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詩至少有一千個自己)。於是,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
他質樸動情的發言,感動眾多與會者,贏得高度好評。財部鳥子對我說,牛漢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真詩人,請他參會是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情。牛漢說起組委會發給他高額發言費用,很認真地說:給了那麼多錢呢。我笑答:您的發言比這值錢得多!前些年財部鳥子每次來京,都會拜訪牛漢。記得有一次約見地點在地安門附近,那天風大天冷,本以為他會乘車前來,沒有想到近八十歲高齡的牛漢竟騎著自行車前來,從東四環外的住所到地安門,一路上老人逆風而行!後來日本出版了精美的《牛漢詩集》,他把其中的一本樣書送給我,笑說日本語他看不懂。
《牛漢詩文集》座談會由首都師大孫曉婭和清華大學劉曉峰(我留學同學)主持,鄭敏、屠岸、灰娃、邵燕祥、洪子誠和臺灣學者呂正惠先後發言,其中邵燕祥動情地講述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他和牛漢相識相知的全過程。出席本次座談會人員大都是牛漢多年來的摯友親朋和詩界同仁,其中我熟悉和認識的有林莽、劉福春、食指、史保嘉、西川、韓曉蕙、韓作榮、任洪淵、商震、唐曉渡、童蔚、王夫剛、王光明、王家新、王中忱、瀟瀟、徐曉、藍野、鄒進等人。鄒進是我的中文系師兄,是當年吉林大學赤子心詩社七君子之一,在牛漢主持《中國》雜誌,他是其中的得力幹將。大學二年級時,我把油印詩稿經人轉交給鄒進,沒有想到的是,他在每首詩的旁邊都加以批註,提出自己的意見,其嚴肅態度令我深為感動,也受益匪淺。遠比徐敬亞、呂貴品輕描淡寫的意見更為中肯。此次《牛漢詩文集》能夠順利出版發行,鄒進也是推進和執行者的重要一員。
眾所周知,牛漢是因「胡風集團」第一個被捕的人。從一九五五年開始,他戴了二十五年「反革命」的帽子,沒有公民權,更沒有發表作品的權利。他這一輩子遭受太多的苦難:流亡、饑餓、受迫害、被捕、監禁、坐牢、受審判、勞動改造,什麼重活都幹過……是地地道道的「痛苦而豐富的人生」。他之所以沒有向苦難低頭,沒有潰退,沒有逃亡,沒有墮落,沒有投降,沒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沒有背叛人文精神,沒有背叛詩,是因為更高尚的,超脫一切現實規範、一切利益計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他去追求和堅持。座談會上,恰巧我和胡風的女兒張曉風相鄰而坐,她清瘦的臉頰傳承著胡風的血脈,我不敢設想,如果換成我,在與滅頂之災抗衡時,骨頭是不是硬的,能不能始終堅持真理。在不斷妥協的過程中,是不是正不斷喪失詩人身份很多寶貴的品德。
牛漢始終不曾低下高貴的頭顱。他不僅汗血一生,骨頭始終比石頭堅硬。二○○○年一月,詩刊社在北京玉泉路舉辦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新詩迎春會。在京和京外的近百位知名詩人悉數到場。會上,牛漢即席作了「感謝苦難」專題發言,他的剛直不阿、愛恨分明的人生態度,讓賀敬之如坐針氈,以至於原本沒有準備發言的他激動地走上講臺,質問牛漢所說的苦難是不是黨給的。我有幸參加了這次世紀詩會,見證了牛漢在下面厲聲反駁的情景,這個錚錚硬骨的高個子長者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當年牛漢榮獲全國詩歌創作獎,在頒獎大會上,恰巧趕上胡喬木頒發證書,他拒絕與胡握手。
晚宴上,人們向這位八十八歲德高望重的詩人送上生日的祝福。作為也是寫詩的晚輩,真心希望他健康長壽,在軟骨病橫行的當下,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存在就是真詩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