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新版)
常書鴻先生《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一書新版即將與讀者見面的前夕,友人們希望我能介紹一點關於這本書形成的過程。我腦海中浮現出我與先生共同生活、學習、工作四十八年一幕一幕的往事,心潮起伏,但又不知從何談起。我非常笨拙,就簡略談一點吧!
在與先生共同生活近半個世紀的日子裡,我深深感到先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是一位經歷了清朝、民國到新中國的三朝人物。在中國戊戌以來翻天覆地的歷史洪流中,他像一塊頑石,由黃河源頭隨著這條母親河浪濤翻騰、衝擊、滾跌以及河水的撫慰,而形成了一塊奇石,一個奇石式的人物。
先生一生,堪稱戲劇性的一生,充滿了矛盾,經歷了極度困難和坎坷。他的生活經歷,他走的路,往往形成兩個極端。他出生在一個滿族享受皇餉的駐防杭州的小軍官──世襲雲騎尉的封建家庭,但他卻漂洋過海到法國追求西洋教育;他崇拜西方美術,在法國勤奮學習,獲得得過金質、銀質獎,被評選為法國美術家協會超選會員,肖像畫協會會員,在法國過著安逸舒適的畫家生活,但他卻在見到伯希和《敦煌圖錄》和吉美博物館的敦煌絹畫以後毅然回到祖國,到敦煌從事祖國藝術瑰寶──敦煌藝術的保護與研究,終身不移;他生長在山青水秀,號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西子湖畔,但他卻一頭紮進荒漠戈壁,在這人跡衡少的敦煌莫高窟,一耽就是半個世紀;他是一個熱情洋溢、感情豐富的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對認定要做的事非常自信,鍥而不捨,保持了「杭鐵頭」特性的人。在敦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事業中,堪稱是一位工作狂式的敦煌癡人。他不抽煙不喝酒,從來不貪圖清閒安逸,除到國外出訪有些遊覽安排外,在國內他從不遊山玩水。一九五一年,我們住在天安門內西朝房,開了住房的門即可隨便進出中山公園,但他從不去逛。「文革」前出差到北京,我們總是住在故宮,好幾次就住在故宮禦膳房午門內東側小屋子,進出午門卻從來未去過景山公園,至今我還不知道景山公署內是一種什麼景象。
一九八二年,先生和我遷居北京。他人在京城,心在敦煌。家中掛了好幾個鈴鐺,微風一吹,叮叮噹噹,他感到自己又像是回到了敦煌,九層樓的鐵馬叮噹,時時呼喚著他。直到一九九四年春節,當文化部和國家文物局的領導來家探望先生時,他還表達了要繼續敦煌研究的心願。當晚,他伏案疾書,寫了一封致江澤民主席的信。信中說:
東京一晤經年有餘,自感深蒙黨和人民厚愛。余致力敦煌文物五十年,尚覺未竟之事倍矣,然贏弱之軀力有不逮。
憶及當年受周總理「敦煌工作一輩子做不完,要世世代代做下去」之重托,現吾妻承仙、小兒嘉煌均有志繼承我的事業,……吾心稍安。
先生的心裡,裝的只有敦煌。他病重期間,全身浮腫,呼吸困難,低燒不退,但他對病痛隻字不提,話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敦煌。他忘記了自己的九十高齡和病重之軀,還在時時關心著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憧憬著敦煌美好的未來。對於他來講,敦煌就是生命,敦煌就是一切。他是在對敦煌和敦煌藝術的深切懷戀中,離開我們,離開人世的。
先生魂系敦煌。
關於先生寫回憶錄的由來,還要從一九七五年談起。是年底,先生和我應蘭州中川機場邀請,為機場創作一幅長六米、高三米的油畫《劉家峽》,又名《激流頌》。這時正好《人民中國》主編康大川同志向先生約稿。先生就把他「文革」中寫的十多萬字的自題為《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檢討材料搬到中川機場,白天作畫,晚上整理材料,於是寫成題為《敦煌的風鈴──三十六年敦煌話滄桑》一文,後在《人民中國》上連載七期。
一九七九年,在全國政協出版社工作的賀捷生同志(賀龍長女)向先生約稿。她說,過去政協出版的文史資料很有特色,但戊戌以來的文化人包括不進去,因而決定出版《語言化史料叢刊》。第一輯刊登歐陽予倩、白玉霜、常書鴻、程硯秋等六人的傳記性文章。該輯出版後,讀者反應良好,據說常書鴻寫的那篇尤其受歡迎。
一九八一年,《人民日報》在日本的發行人秋岡家榮先生,翻譯了常書鴻的自傳本作品《鐵馬叮噹》,由日本學研社出版。
日本國際文化教育交流財團石阪紀念演講,自一九七八年起,每年邀請世界上一位科學文化界知名人士做演講。一九八三年,常書鴻先生是第六位演講者。先生作了題為《我與敦煌》和《敦煌藝術》的講演。在日本留學的兒子嘉煌根據先生的講演錄音整理後,題名《我與敦煌──四十年面壁荒沙裡》,由日本SIMVL出版社出版。
一九九二年,在母校浙江大學路甬祥校長(現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等領導的熱情支持和鼓勵下,先生開始在上述已有傳記性文字的基礎上,重新整理文稿。以後幾次因病住院,他就把材料帶到醫院,一面接受治療,一面抱病撰寫回憶錄。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李硯祖博士幫助下,終於完成文稿整理工作,並在先生九十誕辰之際,於一九九四年四月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
《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初版時,先生考慮到書稿編得倉促,決定先少印一點;印出來的書,也主要用於向國內外各界親朋好友贈送,並未面向社會發行。有鑑於此,朋友們建議,把這部書稍作修訂,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浙江省博物館「常書鴻美術館」揭幕前再印一次,以滿足讀者的需要,同時也是對先生的一種紀念。就在這件事情醞釀的過程中,西北師範大學正式成立敦煌藝術學院,下設「常書鴻敦煌藝術工作室」,並把整理、研究常書鴻著作,弘揚敦煌藝術優良傳統納入工作計畫。我想,杭州是先生的故鄉,浙江大學是先生的母校,他的回憶錄初版本在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是先生的榮幸。
但同時,敦煌又是先生為之奮鬥了半個世紀的地方,也是先生的故鄉,而且摯愛至深;先生五六十年代曾在原蘭州藝術學院任院長兼教授,該院美術系當時設有「常書鴻畫室」;一九六二年蘭州藝術學院撤銷,美術系重又劃歸西北師範大學。所以西北師範大學可以說也是先生的母校。現在先生的回憶錄要出新版,在甘肅出,也在情理之中;先生在天有靈,定會為之欣慰的。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經過有關方面的協商,決定新版《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放在甘肅出版。這個決定得到了西北師範大學和甘肅文化出版社領導的大力支持,也得到了浙江大學出版社的理解和同意。西北師範大學敦煌藝術學院「常書鴻敦煌藝術工作室」和絲綢之路雜誌社的同志們,還承擔了書稿的文字修訂、編排和印刷出版中的許多具體工作。在這裡,我謹向以上有關領導、朋友和同志們表示深深的謝意。
李承仙
1999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