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殿
每過一些時日
又想念那個神殿
愛琴海邊岩崖
岩崖低,神殿小小
干提亞南口崗哨似的
脈脈相視莫逆
海平靜,蔚藍
眾神不再有作為了
風亮堂堂地從海面掠來
掠過佚名的小神殿
四千年前這樣的風
臺階在想瑰瑋的腳
圓柱在想遒勁的背
風知之,予亦知之
風未能立未能臥
一停下來就不是風
我哂故我在
蔚藍平靜愛琴海
後來這小神殿被賣了
整個兒搬入大英博物館
配上假天假海的佈景片
噢,朋友,我的朋友
沒料到竟在這裡重見你
你弗再受日照風吹
我弗能撫摩圓柱躺在臺階上
你落得這樣的永恆
還不如我這樣不永恆的好
海
坐在樓上的斗室裡
望著時近黃昏的天空
夜色隨之冉冉降臨
該找個床位睡覺
哦,對面教堂的塔影
在向這邊窗子移近
鐘聲震動床架
我像是通宵數著鐘聲
終於黎明乍醒
第一隻雲雀飛起之前
我匆匆出城了
儘管來得這麼早
牧師已在庭園裡灑水
領我走完過道,開門
說是木板早已準備好
畫架和其他用具全部運來
可以在這裡工作到結束
不會有人打擾您,他說
您需要滋養一下身體的話
就到旁邊小室拿食品
於是門把上的手不見了
換了我的手,四周寂靜
這個房間很寬敞,沒有傢具
大概用來行堅洗禮課的
光溜溜的牆壁白堊色
窗外,越過荒涼田野
望見遠處的沙灘,海
柏林留言
瞧這些雋爽多禮,誠懇幽默的柏林人
街道整潔,雕像優美,巴洛克建築莊嚴
花園,劇院,宛如處於郁郁的林海之中
縱橫的運河,雅緻的小船,尖巧的煙囪
正是這些精妙男士剛剛在波蘭狂轟濫炸
把一座與柏林同樣尊貴的古城摧毀殆盡
是呀,戰爭時期前後方的對比總是懸殊
拿破崙在國外攻城掠地恣肆橫行的日子
巴黎的嫵媚不減當年,益顯得風情萬種
《我的奮鬥》的扉頁,誰用波蘭紫墨水
開列了一批作者和文集的名單,斜體字
多半是條頓族的:費希特、阿恩特、雅恩
史雷格爾、魯斯、弗里斯、特賴赤克
門采爾、拉加德、朗本、史賓格勒……
范‧登‧布魯克、默勒、海涅、勒南
有幾個人物在現代文明史上容易碰到
像蛋糕切開後的一粒粒葡萄乾清晰可數
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貝多芬
德國文化偉大機體─納粹主義是毒瘤
日爾曼思潮,浪漫,狂飆,國粹至上論
應推溯到公元九年,軍事領袖阿米紐斯
一舉將羅馬人永遠阻止在萊茵河的對岸
保全了歐洲腹地的聖殿,導致羅馬滅亡
至今還影響著整個歐羅巴的原旨和方略
不妨看看泰西塔斯關於此次戰役的描寫
好吧,星期四飛往奧洛斯,再去倫敦
也許途經里斯本,反正趕上什麼是什麼
倫敦
你如不睡,就發現城市也沒睡
河濱路和艦隊街的店鋪燈火輝煌
戲院子,載客的運貨的大小馬車
考文特花園附近的忙亂,狎邪
風塵女、更夫、醉漢,厲聲怪叫
勿管什麼夜晚,勿管什麼時刻
步行道,人群,灰霧,泥濘
陽光照著咖啡店,舊書店,圖片店
在書攤上討價還價的清牧師
從廚房裡迂迴飄出來的濃郁湯味
倫敦是不閉幕的默劇不散場的舞會
豐饒的生活使我走在街頭流下淚來
把心投給市景,真可謂一本萬利
我的相好也都是當地產的,純種的
我誕生的房間,傢具什物歷歷在目
那個隨我到處搬移的書架,忠實
像條狗,不過它更有學問些
居室暗暗,亮的是通衢,廣場,老學校
老學校裡有幾塊上我曬過太陽的地方
我也曾去克爾克萊尋訪新婚的兄弟
又從愛爾蘭回倫敦繼續找自己的運氣
夕陽映著枯枝,高樓之鐘一句句報時
怎麼這些屋頂這些煙囪好像,有點像
監獄圍牆上的雉堞,它們自己沒覺得
而大自然之愛,長暌久疏畢竟消淡了
城市人的迎拒,離合,周旋,難解難分
對於我是永遠新鮮,綠瑩瑩,暖烘烘
予嘗著〈狹長的氛圍〉,奢談了疇昔中國小街的詭譎可愛─讀者為誰,先想到韓波,這個亞當時常心不在焉,於是轉念蘭姆,我對查理斯‧蘭姆所知甚少,本能地感到他會喜歡這種「小街」,後來,才得悉他與我一樣不太在乎大自然。二十世紀就這樣末了,再到倫敦沒有什麼可看了,住也只好住在勃朗斯旅館,他們把上世紀用來暖被窩的長柄銅斗,掛之大廳作壁飾,這算懷舊呀,倫敦也真乏了。泰晤士河岸鑄鐵的燈柱是故物,傍晚,商人們從金融大樓中散出來,到船上喝啤酒,我混入商人叢裡,像一片甲骨文掉在大堆阿拉伯數目字中。啤酒我也喝,河風拂面,仲夏,天快夜下來的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