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節錄)
諾拉.依佛朗的小說《心悸》裡有個著名專欄作家,泡妞泡得廢寢忘食,整整三周不下床,只是「時不時起來寫上一篇稿子」。你瞧,本質上,專欄作家必須是那種在「天人交戰」中每回都能保證勝出的紀律主義者。按毛尖自己的說法,這些利比多如果不是被專欄用掉了,很可能要「拿來害人害己」。我注意到,小說裡的那位作家,已經被專欄逼到老婆打個噴嚏都要問句為什麼、兒子吞下洗甲水都要「登到全國一○九家報紙上」,而他的工作強度是一週三篇,每篇八百五十個字。毛尖呢,同樣長度的文章她每個禮拜得出產四篇——饒是如此,據我觀察,諸如隨身帶速記本錄音筆、吃頓飯盯著胡椒瓶發呆之類(更多內容詳見《心悸》)的躁狂抑鬱症狀,並沒有出現在毛尖身上。寫作文需要利比多,按軍事化作息寫優秀作文而竟然能面不改色,則需要更多的利比多。光是為了這些利比多,我們就應該向毛尖致敬。
仍然是那個嬉笑怒罵、善於在家常煙火裡提煉出神奇視角的毛尖,但《這些年》所涉及的話題,似乎更多地與她站在講台上的身份扯得上關係。毛教授既教電影也教文學,文藝批評的經院套路和常備詞庫,她不必伸手也隨時可及。但她不抄近道,那些雲山霧罩的學術炫技,她比我這個學院門外的業餘書評人還用得儉省(不過,一旦用起來她總是有本事把那些乾巴巴的名詞唱成水靈靈的小調,比方說「既是外相的圖騰,也是核心的抒情」之類)。哪怕站在夠高的台階上,毛尖也總是條件反射地堅守讀者立場,不假裝她是作者肚子裡的蛔蟲,更不會充當住在作者隔壁、專售高帽子或者小鞋子的雜貨商。
寫張大春,她從「仰視」起筆,當我們照例迷失在「毛氏飯桌段子」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悄悄拉高視線——凝神平視,在別人落淚的地方她狡黠地看出笑容來,不人云亦云人淚亦淚。這正是典型的毛尖:即便是再輕巧的過場文字,她也保持著獨立思考的尊嚴。寫朱天文,專業名詞的使用在毛尖的評論裡已經是罕有的高頻度了,末了卻繞回到那片她駕輕就熟的氣場——綿裡藏針的,元氣十足的,卻又拉家常式地返璞歸真:「喔,原諒我的強迫症,在描述現代性成為共識,甚至也算不乏前人和後人的時代,華語文學的版圖,稀缺的是抒情,而且是現實主義的抒情能力,這個能力的世俗表現,就是我們從台灣回來,說話會溫柔很多。」當論證推進到緊要關頭,當理論上升到一定高度,毛尖總是有勇氣筆鋒一轉,回到那些更平民、更草根、更普羅(以上三詞在毛尖的時評裡最為常見)的東西,最後完成致命一擊的,總是她獨一無二的直覺。
這種直覺在文學評論裡並不多見,我們好像已經習慣了用看不懂的語言來掩飾一知半解,借助符號圖表資料注解索引來給評論注射類固醇——好讓它彷彿擁有與自然科學站上同一條跑道的能力。但是毛尖不。讀《貴族之家》,她將閱讀期待對於文本的「反作用力」以及屠格涅夫那足以讓人產生幻覺的浪漫手段,歸結為一滴在文本裡找不到的眼淚(〈眼淚〉);寫《曼斯菲爾莊園》,她的恍然大悟是:「與其說《曼斯菲爾莊園》是一部愛情小說,不如說它是一部有關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愛……整部小說中,真正的男主人公是曼斯菲爾莊園」(〈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同樣提到「英國文學偉大傳統」的篇目還有寫勒卡雷和麥克尤恩的,毛尖照例抓住的,還是那些看起來很簡單但確實既貼肉又入骨的東西:「黑咕隆咚」的環境氣氛,曖昧的間諜面目,細膩抒情的文化血脈……於是,在毛尖的閱讀感受裡,這些早就被人評論過幾千次的小說人物都新學會了穿牆術,輕易就可以鑽到另一本書裡串個門聊個天。將這幾篇書評串起來讀,可以發現:關於繁複的英國文學體系,毛尖以寥寥數筆勾勒了一脈相承的草圖——遠非面面俱到,但邏輯是俐落的,觀點是統一的,她只是不甘心讓這些以「體系」的面貌出現罷了。塵歸塵土歸土,將小說還原為初讀再讀抑或久讀不厭時汗毛從皮膚上豎起的瞬間,不許新鮮的閱讀直覺淹沒在八股慣性裡,大約是毛尖下筆時追求的境界。
有個朋友在形容毛尖的文字時,用了個「自動寫作」的說法,說她始終能在字裡行間保持一種喜氣洋洋的意味,讓你感覺到她是真心喜歡乃至沉溺於寫作這件事,隨時都能進入狀態。我想,如果全歸於「自動」,那未免有點怪力亂神——私底下見到的毛尖,實在跟那種念個咒就能下筆千行的巫婆式作家相去甚遠。不如封她個「半自動」吧,一半是天分,一半是始終不讓這種天分被磨蝕的堅持,構成了「這些年」在文字世界裡愈來愈美麗的毛尖。
黃昱寧──作家,上海譯文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任
1975年生於上海。1998年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大學傳播專業。1998年至今任職於上海譯文出版社。已發表譯著過百萬字,其中包括小說與傳記多部。在《萬象》、《書城》、《人民文學》、《南方都市報》、《南方週末》、《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上海一周》等報刊上發表多篇隨筆,並結集成書 2006年獲「上海十佳文化新人」提名,2008年獲第五屆「上海出版新人獎」。
後記
三筷喔
我出生在物質不豐富的上世紀七○年代,飯桌上遇到魚肉,一般都控制不住。家裡人多,四個孩子你來我往蠶食之際,外婆常常就會用筷子敲敲飯碗,說,三筷喔。
事不過三,當年我們最恨的話,長大以後倒也成了自我的約束。這樣,印刻來信說,要出我的《這些年》,我腦袋熱熱,心裡終究忐忑,這是我在台灣出的第三本書;這第三筷,該要多鄭重才能下箸!
可我也知道,再鄭重再鄭重,也寫不出張大春,用我外婆的話說,不是美人胚子就把臉洗洗乾淨,所以,心一橫,我也就洗洗臉出場,台灣讀者回頭要敲飯碗,用今年中國最熱門的大學入學作文題目來說,以後,我一定,「將梯子橫著放」(作者自謙「要更務實而不是表面上做樣子」)。
收在書裡的文章,除了發在《東方早報》、《新民週刊》、《香港文學》上的幾篇,主要就是這些年在《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副刊》上的專欄文章,因此,非常感謝陳義芝、劉克襄、傅月庵等督促我寫作的師友。
這本書能在印刻出版,特別要感謝的是初安民先生、鄭樹森先生的鼓勵。雖然和初先生鄭先生常常一年也見不上一面,但是,偶爾收到的簡訊和電郵總是讓我意識到,老師們在背後看著呢。專欄寫了十來年,其實我也把自己寫成了中年婦女,有時喝高了也會去鼓勵比我更年輕的作者,好好寫啊好好寫,也許你也能成為董橋。不過,遇到老師們,接到他們傳遞過來的歲月魚肉,每一次,我都會深深深地覺得,要把這些文學能量往下傳,我還遠遠不夠資格。
所以,我希望自己的這本《這些年》是一次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