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自序
精神癱瘓與書寫休眠
為了《離魂歷劫自序》增訂再版,我重讀了當年的日記,再舔了舊日的傷口。我們九三年發生車禍,九七年書寫出版,其間只隔了四年。初版迄今,十五年過去了,每次讀它,我都會淚水漣漣;傅莉讀它,不是在讀回憶錄,而是重讀她自己的前半生。這種近乎痛苦的閱讀,可能造成某種心理障礙,使得我拒絕「重返現場」,毋寧耽溺於眼前的鬆散。
此刻隔了十五年去重讀那次書寫,依然可以感覺到無以替代的摧肝斷腸。書寫只有貼近現場,才能記錄情感的鮮活度。時效猶如保鮮膜。記憶是極其短暫的。這種直覺告訴我,再版除了盡可能增添當初遺漏的細節,無需變動全書的整體結構和脈絡。
然而也不盡然如此。這次重讀、增訂的另一種意外收穫是,九三、九四年我在悲痛欲絕之中,呼天告地的搶救傅莉,感覺是渾沌的、自我是麻木的;九五年春天西醫治療接近尾聲,我開始恐懼傅莉的終身殘廢,至九七年終於被迫面對殘廢的事實,安身立命的荒蕪感逐漸升起,逼我走向孤獨。我的徹底變異,發生在那三年當中:求神求佛、疏離外界、跟兒子衝突;人整個兒換了一個,其痛苦實在不比前兩年輕。
這也顯示,只有隔開了距離,你才讀得出另一種真實。同時也讓我找到了十五年來逃避的根源——我幾乎看不到在情感灼痛的背後,還有精神的、心理的坍塌。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故事其實是:一個精神癱瘓的人,陪護著一個體能癱瘓的人。
坍塌:化為悠長的認命
前面我敘述了兩個時間概念:車禍四年後書寫初版,十五年後增訂再版。還有第三個時間概念是一九九三年夏末,在水牛城附近那場車禍中昏迷的傅莉,最初曾被醫生診斷為可能成為植物人,而我則遲至2004年才獲知這個可怕的細節;其間隔了十一年。
也就是說,當時「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的所有朋友瞞住我一個人。今天回想起來,與其說那時大家怕我垮掉,不如說整個群體也難以面對這樁慘劇。當時,作家鄭義曾起草一封旅美華人知識界致氣功師嚴新的呼救信,簽署者幾乎囊括了中國流亡知識精英,還有幾位份量極重的學界巨擘,說明它已成為一個「文化事件」。這兩件事都顯示,這個車禍已成為一種集體焦慮,但是至今無人對此寫過一個字,又說明或者昏厥仍在繼續;或者已被遺忘。我的書寫只有能力敘述個人焦慮,鮮少旁及更廣闊的集體焦慮;這也許並非是情感自私,而是一種精神癱瘓。
這本書關於個人焦慮的敘述,如「黑洞」、「靈媒」等章節,涉及了存在、信仰、神秘主義、超越性等等課題,但無意間更淺顯地展示了一個精神癱瘓的病例。你可以說那是車禍後難免的驚悚、崩塌、憂鬱症等等,但是當我在歲月流逝中慢慢找回自我——對自己的感受、審視、反芻,慢慢跳出悔恨,那被籠罩其中的唯一情緒之後,我才看到痛苦的更多層次和面向,看到我在災難中的真相、原形、侷限……。
換句話說,我的「神跡」期待,成為我應付突發災難的精神支撐,但那不過是把一切往後推延而已,也給了我一個慢慢適應的過程。結局卻是,半身癱瘓的傅莉,只能按照她剩下的有限能力,以她自己願意的方式,去尋找一種殘障在世的活法,我則必須陪她去經歷這種尋找。於是我的精神癱瘓了。
這個結局,正是我在這本書裡所描摹的自殺衝動所恐懼的。或者說,這個延續至今的漫長殘障生涯,最初給出的滋味,竟然是在林子盡頭的湖邊出現的甜絲絲的感覺。甚至九七年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的記憶對這些細節仍很清晰,絕望也還沒有真的降臨。此後絕望是一天一天地降臨著。霎那間的坍塌,漸漸地化為悠長緩慢的認命。然而,即便我認命了,傅莉也至今不肯接受。
書中引述了杜思妥也夫斯基說的「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單單地留下……。」這句話,你若不搭進歲月的消耗,是體會不出其雋永的哀痛的。也許你對它可以有哲學的思辨領悟、文學的朦朧把握、美學的情境想像,也可以輕易地使用「靈魂拷問」的字眼,但是你若用生命去度過它,它從頭到尾都是難以忍受的。遺留下來的生命是殘缺的:不是殘缺了別的什麼,只是缺了希望;天不再是湛藍的,世界失去了五顏六色。
攙扶:相濡以沫的儀式
我從醫院出來,就注定要進廚房。我不僅餘生要當一個護理,也必須當一個「家庭主夫」。至今,我已經打理了快二十年的一日三餐。我的烹飪手藝的進步,不是因為嘴饞。我到四十歲離國時還不會包餃子,後來這十多年竟可以調餡、□皮、包餡一手拿。我的生活半徑,大致可以拿一家中國超市的距離來劃定;甚至引誘兒子回家的最終計謀是一碗紅燒肉…。
夫妻的含義,從牽手變成了攙扶。生活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一張輪椅。而傅莉對車禍的憎恨,轉向憎恨輪椅。她拒絕殘廢的所有情緒,都找到了一個發洩物件。直到她蹌蹌踉踉能走幾步了,都還沒學會使用那張輪椅。但她這輩子,可能都離不開它了;我豈不也如此?輪椅比一輛汽車對我更重要,甚至選購汽車的第一考量,是放置一張輪椅的空間和方便。車禍後的最初幾年裡,從汽車後箱搬上搬下輪椅,幾乎扭斷我的左臂。輪椅譜寫在我們生活的各種篇章裡。這種行走的限制,使生存空間跟著生活半徑一道萎縮。公共交通基本上跟我們是無緣的。我回北京奔喪,百般尋找一隻足夠大的雙肩背包,因為我雙手被輪椅佔用,不能使用拉杆滑輪式旅行箱。
輪椅的下一個層級是拐杖。其間還有一個過渡型:Rollators,大概新造的一個詞,翻譯成「助行車」,其實就是帶(車古)轆的拐杖。其中又有份量之別,製造商變更材質使之輕便,輕到十一磅,真令我感激涕零。我們其實還沒福氣用上真的拐杖。不過是恨恨地扔下輪椅之後,跋涉在接近拐杖的途中而已。這途中,我攙扶她的機率大增。她常常要我走在她前面,她好搭上我的肩膀。不是她能走了,而是我變成了「活拐杖」。
空間的侷促不僅是物理性的。我們蛻化為「非社會動物」。早年的社會聯繫統統脫落。排斥新的聯繫進來。社交幾乎是禁忌。住宅之外的含義,只意味著看病、採購、寄帳單等幾件很少的事情。傅莉關閉了她的交流意願。她的安全感只能是室內的。幸虧近十餘年誕生了一種新的空間:網路互聯網,否則不知道她還能去哪裡遊逛。我們2002年由普林斯頓異地而居,遷入完全陌生的環境,卻安之若素。如果說我在這本書裡,還只能以追悔的姿態,去寫傅莉的種種剛烈性格,那麼後來的故事,我寫進續集《寂寞的德拉瓦灣》裡的我所守護的這個女人,已經孤絕、癡醉、沉困,卻決不認命、放棄。我不知道,我的筆墨還能不能接近她緊閉的內心。
傅莉常常言不由衷自稱「幸虧清醒得晚」,否則會難受得太早。一個腦傷者與社會的關係,毋寧病人被社會(正常人)所誤解的成分更大,人們似乎只有能力接受她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方面又以社會不能忍受腦傷者的非理性反應為尤。難怪西方文學常以瘋癲者為主角。
記錄「失望」:一種書寫掙扎
我在初版〈後記〉中說過:「我渾渾噩噩『寫』了這本書」、「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在寫而寫著」。「寫」還原成一種本能。寫不是「創作「而是一種機械行為。寫不是為了要人家去讀。寫出來的文字是睡眠的。
寫完《離魂歷劫自序》,我又再次跌進這種狀態。我逃離「公共領域」、逃離報刊雜誌、逃離讀者、逃離書本和鉛字,自然,也逃離那個無處不在的互聯網,躲到我自己的「洞穴」裡去寫,依然是「不知道在寫而寫著」。十五年來,舊世界被顛覆了,私密的書信、電話和耳語,已成網路上的眾聲喧嘩。人人都在最大化自己的聲音和書寫。表達欲第一次超越了所有的欲望。博客、臉書、推特,是每個人的報紙和出版社。而我,竟心如止水地休眠了。
「休眠」是私密地寫、不要讀者地寫、寫自己的宣洩也宣洩地寫、站在路燈底下寫自己孤獨瘦削的影子、感覺須臾溜走時拽住它就寫、痛苦地寫也逗樂地寫、寫出來的句子「休眠」在紙張和硬碟裡……。假如有機會把我十多年來寫的日記全部輸入電腦,搜索一下最多的字句,大概是「她終於會走了」、「她真的走了起來」、「她怎麼走得這麼好」等等。
常有人說:書寫有益於醫治創傷。我覺得很難說。十五年前寫了這本書後,我一直在私底下掙扎著寫。我不厭其煩地記錄每一次的物理治療。傅莉只要出現症狀,我就會滿紙驚惶。如果詞句歡快輕佻起來,一定是病痛抽絲而去。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一直在記錄「失敗」。我飽蘸希望地書寫著「失望」。我寫內心的掙扎無意間成了掙扎著寫。我不知道我曾經寫掉、寫走、寫好了內心的什麼;也許反而是寫出了更多的彷徨、哀愁、懊悔?但無論如何,這本書和它的續集將顯示:在災難和悲傷之外,書寫仍然是我唯一喜歡的事情。
回味「麗質」:一種曖昧的快樂
只有在回味傅莉的beauty時我才快樂。那快樂是曖昧的。beauty這個詞在中文裡不容易準確譯出來;「美」、「魅力」皆不能盡釋其意,讓我暫借「麗質」一詞吧。她慘痛地失去了她的麗質,外在的內在的,大部分失去了,而她與生俱來的那種麗質是回味不盡的。只說她當年嫁進蘇家後營造的那個長媳的姿態,就是無與匹敵的。她不卑不亢,做事滴水不漏,四面八方平平穩穩,其光彩掩及親朋鄰居;而我媽媽是個嚴苛的婆婆,對這個兒媳沒有半句挑剔。那段時期,媽媽的平和安詳神態,是她悲苦的一生裡最罕見的。如今回想起來,傅莉當初隱而不顯的這個姿態,是何等的一種beauty!
我曾對我們的一位摯友說:我對傅莉,大概也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愛了,我越愛她會越恨自己;愛變成一個弔詭,令我無法承受。我只痛惜,可能是那種此恨綿綿,天長地久式的遺恨。懺悔、贖罪、盡責等等,都不能盡其意;唯有內心的咀嚼,乃至自我折磨式的玩味。十幾年裡暗無天日的陪伴著她,只覺得她是那麼好,一點都不怨我,一笑一顰都會令我驚心。感受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是在她的絕境之中,那種尊嚴、頑皮、憤怒,都還是那麼純的,不摻一絲假象。到此我才悟到:男女之間的情感,不是交換可以得到的,要能得到的,就是全部,是你無法償還的。你不要擔心我。毀滅是一個事實,我得自己去經歷,去走過它,走不過去,毀掉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但走得過去,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二0一二年四月於德拉瓦
最深情的閱讀∕蘇曉康
我的妻子傅莉,是我筆下的主人翁,也是我最忠實的讀者……,無法計算她把這本書翻來覆去讀了多少遍,又有多少本她翻過的書被朋友們要走,她迫不及待向我要另一本,一直到把書要光。我在新澤西四處尋找中國書店,找到的唯一一家,還沒有這本書,她竟恍惚了好久,巴巴兒的等書從太平洋彼岸寄來。她在讀她自己,她在一次失去記憶的恐怖之後,重新找回自己、找回兒子,無數次的失聲痛哭,掩卷欷歔,無數次的誇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能寫東西?
這已令我深獲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