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蕊側身坐著,英霞只看見了她的右半邊臉。遲疑了一下,英霞跪下去:「嫂子。」
「不敢當。」寒蕊低聲道:「賜座。」
英霞沒有起身,跪在地上。
寒蕊也不再說話了,只默默地,盯著桌上的燈發呆。
「我,我是替我哥來謝罪的。」英霞躊躕道:「他忤逆犯上,不該打公主……」
「是他叫妳來的?」寒蕊淡淡地問。
英霞想了想,回答道:「是……」
「是妳自己要來的吧。」寒蕊輕輕地戳穿了她:「他是最不怕死的人,也不會來謝罪,就算真是他的意思,該來的人,也應該是他而不是妳。」
英霞訕訕地低下頭去。
「妳深夜造訪,是有什麼急事吧?」寒蕊輕聲道:「擔心他的那一耳光,招致妳郭家滿門性命不保?」
英霞的腦子飛速旋轉起來。寒蕊說這話,好像並沒有什麼脾氣,難道,哥哥給她一耳光,她一點都不生氣?看樣子,我的事,有希望呢。
她正要開口,又聽寒蕊說:「妳下去吧,這件事,該是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回去轉告妳哥哥,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這是什麼意思?兩清了?沒有任何關係了?
英霞大呼不妙,急急地開了口:「嫂子……」
「我不是妳的嫂子。」寒蕊正色道,轉過了臉,英霞一看她的左臉,嚇得脖子一縮,心都開始打顫。乖乖,半邊臉都是青紫色,腫得老高,哥哥也真是下得了手,那豈可是一個慘不忍睹?
英霞的心驟然間一緊,瞬間往下一沉,她忽然意識到,或許這一次,她和郭家,真的完了。
「說完了,走吧。」紅玉冷冷地,開始催促。
英霞心不甘情不願地起了身,要走,卻還想留,腳步遲緩地拖著,走走停停,最後終是不動了。
「嫂子……」她可憐巴巴地回過身來。
「以後別再叫我嫂子了,我跟你們郭家,也沒有任何關係。」寒蕊低聲道:「橋歸橋,路歸路,以後,我不會再見妳了。」
「我知道,是我錯了,從前的事,都是我不懂事,嫂子,妳不要跟我計較。」英霞猛地緊走幾步,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說:「看在妳也曾經深愛的份上,原諒哥哥,原諒我們吧……」
寒蕊渾身一震,她什麼也沒有說,只緩緩地站起了身,以動作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難道妳這麼快就忘記了嗎?妳不再愛他了嗎?」英霞即將墮入絕望的深淵,她試圖做著最後的徒勞,木然地,淒聲道:「妳忘了,妳曾經為他做過的那麼多?妳真的可以放得下?」
寒蕊身子一顫,轉過背去。
「為何會有周秀麗賜婚給他,是妳為他做的,是嗎?因為我曾經跟妳說過,哥哥喜歡周秀麗,因為妳知道,他不喜歡瑤兒,而我娘一直逼他娶瑤兒。妳可以在別人面前裝,可是,妳騙不了我,也騙不了自己,即便離開了郭家,妳還是放不下他,妳還在為他設想,妳就是希望他娶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快樂的生活……」英霞急切地說:「妳還在為他做這些,妳還是愛他的,是不是?妳愛他的,妳放不下他--」
我還是愛他的?是這樣的嗎?
塵封的記憶伴著一絲絲的疼痛襲過來,漸濃漸重漸緊漸密,那不堪回首的過去,還是那麼清晰和真切,痛入骨髓。她無法迴避,無法逃避,更無法遠離和忘記。
眼淚奪眶而出,流淌在高腫的臉上,是一豎條的涼意。寒蕊驀地甩甩頭,抬腳便走,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從前拋諸腦後。她對自己說,那已經是過去,是必須決裂的過去,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妳捨得放手,是因為妳不得不放手,可是,妳捨得他去死嗎?在你可以控制的情況下,妳捨得他去死嗎?」英霞的膝蓋在地上緊移幾步,一把抱住了寒蕊的雙腿:「求求妳,救救我,救救郭家吧--」
死?讓他去死?寒蕊的心一陣抽搐,渾身發軟,她無言,而又無力地,停住了腳步,長歎一聲道:「只是一耳光,沒有死這麼嚴重……」
英霞倏地地看見了希望,她沒有猜錯,不管是出於愛,還是出於善良,寒蕊都沒有打算深究哥哥這一耳光的罪責,如此說來,自己還有救,郭家還有救!
「只有妳能救我們了--」英霞哭泣著,拜倒在地,慟然道:「不是那一耳光這麼簡單啊--」
不是這一耳光?那還有多嚴重,以至於,會累及整個郭家?
我要管嗎?憑什麼去管?
是的,我已經跟他們沒有關係了。難道,平川不也是一直這麼希望的嗎?
寒蕊猶豫著,理智告訴她,不要再管了,抽身而去,可是,雙腿卻那麼不聽使喚,她悲傷地捂住了自己的臉,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從指縫裡飄出來:「妳,起來說話吧……」
寒蕊沉思著,低聲道:「妳先回去吧。」
「嫂子……」英霞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寒蕊,不肯起身。
「我,沒有把握。」寒蕊輕聲道:「盡力而為吧。」
英霞想了想,也是,寒蕊能有這樣的承諾,已經委實不錯了,作為公主,她也不能決定什麼,最終,還是要去求皇上。
「妳先回去吧。」寒蕊說:「已經四更了。」
英霞點點頭,剛要起身,卻因為跪得太久,腿發酸,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寒蕊正好坐在跟前,順勢用手一托,穩住了英霞的身體。一個細微的動作,放在今時今日,卻令英霞感觸良多,一瞬間的感動,她不禁動容地問:「難道,妳不恨我麼?」
寒蕊看她一眼,有些奇怪:「我恨妳幹什麼?」
「我。」英霞赧然道:「我以前,那樣作弄妳……」
寒蕊淡淡一笑:「不過都是些小事……」
英霞頓感慚愧,訕訕又問:「那,妳恨我哥哥麼?」
寒蕊沉默了一下,回答:「曾經很恨,不過,都過去了--」
「妳還愛他嗎?」英霞猛地握住了寒蕊的手。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寒蕊迴避著話題。
「妳還愛他嗎?」英霞固執地問。
寒蕊深深地望了英霞一眼,低沉道:「愛又如何?我們,既無緣也無份……」
一層淡淡的淚水,浮起在英霞的眼底,她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微微地笑了一下。無望的愛,總是這麼淒然,寒蕊對平川不得已的死心,與她對北良不得已的死心,難道會有什麼不同?
此刻,她對寒蕊充滿了同情。拋開以前的種種,拋開寒蕊是個公主的身分,拋開她今天的感激,再來看寒蕊,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為愛而奮不顧身,為愛而網開一面,為愛而黯然神傷。寒蕊確實不像個公主,正因為這一點,才讓寒蕊更具親和力,更真實可愛。
英霞蠕動著嘴唇,頭一次,想說點什麼,來安慰寒蕊。
還沒等她開口,寒蕊就說話了:「他知道妳來宮裡找我嗎?」
英霞搖搖頭。
是啊,他怎肯,在她面前低頭?哪怕是性命攸關,他也不屑於屈尊於她。寒蕊默然道:「不要告訴他。」
「以後。」寒蕊說得很輕,很小心:「妳不要再來找我了……」
英霞一驚,忽然意識到,是啊,寒蕊就要結婚了,她跟我們郭家,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我再也,不能叫她嫂子了……
英霞心裡忽然湧出些異樣的感覺來,是不捨,還是悲傷,一下子澎湃起來,竟然有點難以自持。
寒蕊,就這樣,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呆呆地望著寒蕊高腫的臉,忽然感到很是遺憾,寒蕊其實也算是一個好嫂子,為什麼,哥哥,就不能愛上她呢?
紅玉將英霞送出明禧宮,正要關門,英霞把住了門托。
「妳還有事麼?」紅玉漠然道:「公主不是說了,三天之內給妳答覆?」
「我想,以後,她都不會見我了。」英霞長歎一聲,低聲道:「有些話,我也沒機會跟她說了。」她說:「不管皇上如何處罰,我都認了,她的人情,我郭英霞是記下了。請你跟她說一聲,以前的事,我,對不起了。」
紅玉眨了眨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英霞,彷彿在說,老天,這是郭英霞郭大小姐嗎?她什麼時候,捨得開金口認錯了?
英霞退後一步,朝門內一拜,緩緩離去。
她知道,今日一別,寒蕊跟她,將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永遠都不會再有交會。她曾經,有一個好嫂子,可是,過去了年少輕狂之後,有很多事,都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