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個折磨了我幾十年的夢又攫住了我。夢裏我架著一把梯子登上天去。梯子斷了,我摔下來掉到了白雲上。棉花垛一樣柔軟的白雲裹住了我,我撒開腳丫在白雲上奔跑,我一口氣跑了十多里地還不止。突然,腳下的雲層被我不小心踏破,嘎啦一聲裂開,露出藍得發黑的天空。我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雙手亂舞,一縷縷風從指縫間滑過,我卻什麼也抓不住。在接連兩次墜落後,我掉落到了一條河邊,水草葉子如同婦人柔嫩的手指拂著我的臉。
自從滿人的鐵蹄踏進山海關後,我便時常做這個從雲端墜落的夢。改朝換代幾十年了,我還常常在夢中高聲驚叫。為此還連累妻子落下了久久不能治癒的失眠症。她時常被我從夢中驚起,然後數著念珠度過一個個長夜。解夢師說,這個夢寓意著我和我的家族在新朝的命運,從原先的高高在上淪落到了塵世間。可是我又不是什麼華冑子弟,鼎革前也不過是一個除去了青衿的諸生而已。我的曾祖是嘉靖年間的進士,最高的官職做到了吏部左侍郎,到得我爺爺只中得一個萬曆十一年癸未科的進士,連個外放的機會都沒落著,至於我父親,自我懂事起他就是個抱著個藥罐子的病病歪歪的人,他最不擅長的事就是生計營生,在我八歲那年就死掉了。
崇禎十六年春天我生過一場重病。家裏請來了一個庸醫,差點把我給治死。睡眠就如同一條混濁的河流,把我送入各種各樣的夢境。在夢中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與歷代妖姬美女效雲雨之歡。現在看來,我一生的嗜夢癖就是從這年春天開始的。
我貪戀名山大川,早些年,老母在堂,想走也走不遠,為了能在夢中遊賞,我就在房間的四壁掛滿了山水畫卷。畫壁臥遊青嶂小,紙窗聽雨綠蕉秋。在四壁山水的包圍中,在雨打芭蕉聲中,悄然入夢,是多麼的愜意啊。這些年我夢遊所至的名山大川有廬山、武夷山、峨眉山、衡山和雁蕩山。這種夢中的旅行既無須為銀子不夠犯愁,也不必擔心身體吃不消。想想這樣的美事,我夢裏頭都要笑出聲來。我還採購來了大量木料,在屋上架設了一個亭子,屋上架屋,藉從高處遙望青山白雲,以更好地臥遊。我希望我的夢中有更多的山,為此我還選中了一塊風水極佳的地方想造一個亭子,連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夢山亭,只因為資金闕如,這個計畫才沒有付諸實施。
我曾在夢國遊歷三年,做到了夢鄉太史的職位,管理夢鄉的國政。我的治國措施中的一項,就是成立一個夢社,由童子們任司夢使,把社友們千奇成怪的夢寄存在潯水之濱,由我集中保管。這些夢都保管在一隻一尺見方的大鐵櫃裏,這隻櫃子叫藏夢蘭台。
我對夢國作出的最大貢獻是為它編纂了一部歷史。在這部叫《夢鄉志》的書裏,我給這個國度分了七個區域:玄怪鄉,山水鄉,冥鄉,識鄉,如意鄉,藏往鄉,未來鄉。
去往夢國的道路有千條萬條,但芸芸眾生被豬油蒙了心,就是找不見。作為夢國的太使,我想我有責任對他們提供技術上的指導。出世夢的做法是,你想像你駕馭著日月,去趕赴諸神的宴會,在你的下面,萬頃的白雲如同一條澎湃的河,那些傳說中的蛟龍就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遠遊夢的做法:坐一輛世界上最快的馬車,一刻萬里,不到一個星期,三山五嶽就走遍了。藏往夢的做法:什麼也別去做,就只是坐著,讓腦袋像一個搬空的倉庫一般,一會兒你就會來到漢唐,運氣好的話,也可能到了商周。知來之夢的做法:將會白衣,霜傳縞素,法當震恐,雷告驚奇。看不懂吧,看不懂好好看。
為了更便捷地抵達夢國的指定位置,工具的作用也不可忽略。有八種常用的輔助工具不妨一試:藥爐,茶鼎,高樓,道書,石枕,香篆,幽花,雨聲。如果你想做抱著女人睡的那種豔夢,這些工具就用不上了。
有人說我那麼愛做夢是一種癖,一種病,我這樣告訴他們,夢是一味藥。宋朝有個禪師,把禪當作療救人生的一味良藥,寫了一本《禪本草》的書,我雖不才,也寫有一本《夢本草》。在這本書裏,我開宗明義就說,夢本草這味藥的性味與功用是:味甘,性醇,無毒(當然對意志薄弱者來說還是有微毒),益神智,暢血脈,辟煩滯,清心遠俗,如果你想長壽,最好天天服用。至於夢本草的採集方法,也十分簡單易行,不論季節,不假水火,只要閉目片刻,靜心凝神,這味藥就算是採成了。根據我多年研究,夢本草的產地不同,攻效也不同。最好的夢本草有兩種,一種是產自絕妙的山水間,一種是產自太虛幻境。這兩種都可療治俗腸。至於採於未來境、驚恐境的,雖然也有部分功效,但也會帶來名利心、憂愁這些副作用,弄得不好還會走火入魔,嚴重的還會發狂至死。
夢有雅俗,正如人有雅人俗人。我自以為平生做過的夢裏,最幽絕的一夢是在一個下著雨的晚上,我穿過兩塊山石搭成的拱門,又走過一條長長的松蔭路,登上了一個石樓。這座樓外表平常,但內裏的陳設十分怪異,樓中的幾榻窗扉,全都是切得四四方方的石塊。更令人吃驚的是石榜上還有七個篆體大字,如龍飛鳳舞一般,寫的是:七十二峰生曉寒。我現在的樓取名叫曉寒樓,屋前的池塘叫夢石樓塘,就是這麼來的。要是微染小恙,喝一點小酒,再在微醉後得一佳夢,遊遊名山啦,讀讀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書啦,與古代的名人說說話啦,那病立馬就會好幾分。如果做了俗夢,譬如與女子交合之類的,我怕我夢醒後真會大吐一場。
回顧我長長的一生做的夢,那無數的人和事和物,組成的是一個多麼龐大的世界呀。但這一些,真的在這個實用的世界存在過嗎?它們是存留在我的大腦皮層,在某些個夜晚,如同電波一樣短暫,卻又像投進湖中的石塊激起的水紋永無止息。在我還是一個孩子時,父親就跟我說過,南方有一個國家,叫古莽之國,這個國家的人以醒著時做過的事為虛妄,以夢中發生的一切為真。我要是真的生活在這個國度是多麼的好。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放棄對這個國度的尋找。現在我老了,還沒有找到。找不到我就在自己心裏造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