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公寓改名以後,門口的梧桐樹又添了十七圈年輪。這期間我在公寓出生長大,並且走到了刻骨銘心的「那一天」,它屬於無始無終的時間上的一個符號―西元一九六六年。
多年後洗去記憶上的蒙塵,「那一天」才像退潮時的一塊礁石凸顯出來,它是豎在我行路上的標誌牌,上面寫著「此路不通」。我從此走向岔道,改變了一生的旅程。
現在想來,當時如果我沒有妒忌心,那一天未必那麼重要,更談不上命數。然而,除非感覺麻木或是超凡的聖兒,我無法迴避現實。
我天生是個影迷,六、七歲時就把奶奶給的一分、兩分積蓄起來,湊足錢就去上海藝術劇場看一場電影。上學後媽媽每月給的幾毛錢,我也全花在電影上。到了寒暑假,有八分錢的學生專場,我幾乎天天跑電影院,從附近的國泰、淮海跑到大光明、大上海。我當然更想看戲,但在上藝看一場戲至少要八毛,媽媽也只有春節才去瑞金劇場看一次越劇,我怎敢問津?
方聚儀卻能不花錢看戲。他姨夫是市委宣傳部領導,每次來上藝劇場審查節目,就送他家幾張非賣品。他不僅看過所有公演的戲劇,還看過彩排後不准上演的劇碼。
看電影是我唯一的樂趣,但對比聚儀,快意就蕩然無存。
何止看戲,方聚儀讓我羡慕的事多著呢。我爸爸和聚儀爸爸過去是同學,現在是同事,但區委每天派車接他爸爸上下班,而我爸爸得自己踏腳踏車。媽媽解釋,他爸爸是區委領導,坐車是工作需要。我為爸爸難過,他為啥只是普通辦事員。
讓聚儀免費看戲也是工作需要?
似乎故意讓我的羡慕變成妒忌,聚儀看完戲喜歡炫耀半懂不懂的劇情,末了,還留下不做解答的設問:「你知道演員怎樣表演鞭子抽人嗎?」「你能想像船在舞臺上航行嗎?」這些設問折磨著我。
一次我在上藝看完電影出來。門口停著青年話劇團的卡車,晚上公演《年輕一代》,工作人員正從車上卸下布景道具,已經化了妝的男女演員進進出出,說著上海腔的普通話或北京調的上海話,像上海人包的餃子和北京人裹的餛飩,別有風味。我看呆了,一雙腳不知不覺被他們牽著走進了後臺。放電影的白幕布吊到了天頂,舞臺高大深邃,幾個人在搭布景。想到聚儀講過的誘人場面,我真想躲到開演偷看一場。一個工人發現了我,斥問:「你是誰?在這裏做啥?」我以為被人窺破了心思,嚇得拔腿就逃。
從那天起,我下決心要看一場真人演的戲。我每天在《新民晚報》的夾縫中看影劇廣告。上週總算找到一個合適的劇碼,南匯縣話劇團在五星劇場演摺子戲,票價二毛五分,我樂陶陶地買了一張票。
今天是看戲的日子,早上坐在教室就心蕩神馳了。老師點我名到黑板上做算術,我竟糊裏糊塗的算錯了,上學以來第一次出洋相。
回家吃了午飯,我還得老老實實睡午覺。這是奶奶在世時立下的規矩,說夏至後午睡可以避免疰夏①。過去,立夏一到,奶奶就帶我們去糧店,借大座秤磅體重,到白露時再復磅。
這是上海一年中最難熬又必須熬的黃梅季節。城市如擱在濕煤球爐上的一疊籠格,人們是燜在籠格裏的僵饅頭,蒸不熟又出不來。滿街的梧桐樹葉紋絲不動,微涼不洩,逼著幼小的知了聲聲淒厲地鳴叫出這座城市的全部怨氣。
一領蓆子鋪在近門口的水門汀地上,設想著即將看戲的情景,我躺在上面興奮得睡不著,汗滋滋的背脊不停地翻轉,雙手無聊地撥弄蓆子的毛邊。我欲起床又不敢,偷偷瞥姐姐國慶一眼。國慶已經過了必須午睡的年齡,替媽媽當弟妹的監督。
國慶是向明中學初中應屆畢業生,在為直升本校高中用功,考進重點高中等於一隻腳跨入了大學―那是她的夢想。她雙肘支在方桌上,對著圓規、大小三角尺發呆。她情緒低落,爸爸媽媽由於經濟原因不支持她升學。
「篤篤……冰棒吃。」「篤篤……奶油雪糕、赤豆冰棒,光明牌赤豆冰棒。」「篤篤……冰棒吃,赤豆冰棒……」
妹妹國進睡在我對頭,她在夢中聽到聲音,半幻半真地嚷:「買冰棒,買冰棒,我要吃冰棒。」國慶沒好氣道:「哇哇亂叫啥,要吃自己去買好了。」國進欠身坐起,左右看看,意識清醒了,無望地囁嚅了一句:「我的零用錢用光了。」國慶惱道:「嘴巴這麼饞,鈔票到手就買冰棒吃,吃光了跟我講有啥用。」國進自知失言,改口道:「姐姐,你幫我倒杯大麥茶好麼?」國慶道:「我做功課都來不及,你還來跟我搗蛋。」國進知趣地爬起來,篩了滿滿一大杯茶,有意發出很響的喝水聲,以示乾渴。國進回鋪時,眼眶裏噙著盈盈欲滴的淚水,大眼珠像兩條黑金魚在水中顫動,我後悔地想,如果自己沒買那張戲票,一定給妹妹買冰棒。
去看戲的好興致全敗壞了,我見國慶無心監管,便悄悄起身,去裏屋翻出藏好的戲票走出門。
我一出門就懊惱不迭,方聚儀和南延清站在院中,方聚儀雙手捧著裹雪糕的毛巾卷;南延清拎著裝雪糕的保溫筒。我不願在這種場合邂逅他們,想退回屋,已經晚了。
南延清示好地向我微笑,方聚儀高聲打招呼。我只得裝著坦然地走上去:「這麼熱的天,你們還要曝太陽,不怕生痱子?」聚儀拍了拍毛巾卷:「沒關係,雪糕可以防痱子。」聚儀慣以大方顯示自己的優越,他把雪糕伸向我:「不信你吃一根試試。」我本想說:「你以為我吃不起?」當著延清的面,只得壓住火:「要吃我自己會買。」因心虛,我滿臉羞紅。南延清衝聚儀說:「就是麼,好像人家沒吃過雪糕。」延清好心替我圓場,反而讓我更窘。此時此地走為上策。我趕緊說:「你們慢慢談,我有事要出去。」我扭頭走了幾步,聚儀用話大聲追我:「對了,國福,我忘了告訴你,下禮拜一輪到我們班去操場升國旗,你要提前去學校噢。」我頭也不回悶聲悶氣道:「我早知道了。」
我說有事出去,就不能去門衛室看小人書了。經過門口時我見南老爺和姚大桶坐在裏面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