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剛來臺灣時候那段艱苦的日子。那是三十八年的夏天,我們一家四口由青島乘船來臺,其時我們三個小蘿蔔頭,都是啥事不懂的毛孩子,姐姐趙徵鳳,十一歲。我叫趙徵龍,九歲。弟弟趙徵麟,七歲。像三隻失掉窩的鳥兒,由母親翼護著出來逃難。
船在基隆外海的時候,我們便遠遠看到這個可愛的綠色島嶼,在海天一色的汪洋中,突然湧現那蓬萊仙境般的景色。在金黃的沙灘環繞中,映現眼裡是那麼青蔥,那麼油綠;閃著翡翠般的光澤。當時船上曾引起一陣極大的震動,大家一齊湧到船舷上眺望。
「臺灣到了。」
「這就是臺灣哪?」
在人聲鼎沸中,有的是興奮,有的是喟然,有的是低沉的感嘆。也難怪大家對這綠色的島,有那麼多不同的感觸。那是這群歷經戰亂的人們,在喪失他們可愛的家園之後,都有一股四顧茫茫的栖皇,來臺灣就成了大家共同的目標。現在大家在茫茫的海上,看到這塊心目中嚮往的土地,一方面固然歡騰雀躍,一方面更勾起故土情深的悲愴。產生一種孤臣孽子的情懷。
可是在基隆下船的時候,我們碰到夏季的大雷雨。祇見黑墨一般的烏雲緊壓在頭頂,閃電像飛蛇般在半空亂飛亂舞,隆隆的雷聲便挾著傾盆似的大雨潑了下來,沒頭沒腦打在我們這群逃難的人身上。
當時母親帶著我們坐在碼頭外面路邊休息,研究投奔何處。在臺灣我們是舉目無親,所以何去何從,對我們來說,也是十分茫然。這時大雨一來,聚集在碼頭附近的難民,一時秩序大亂,淋得東奔西跑,各自想辦法找地方避雨。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躲到一間騎樓底下,它後面是一家很大的店舖。大門原是開著的,當我們奔到那裡的時候,他們便把大門關上。
母親的身體一向就很弱。再加上這陣急促的奔跑,累的她一到騎樓底下,也不管地上如何濕,便一下子靠著牆腳坐下。一面喘息著吩咐我:
「徵龍,快去叫開門,找杯水給我喝。」
我走到門前,敲著門大聲叫喊。可是任憑我叫的聲音怎麼大,裡面的人好像都是聾子,一聲都不回答。但從門縫裡瞧瞧屋裡也有人,都用疑懼的目光向外張望。氣得我一面喊著,一面用腳去踢大門。
母親立刻喝道:「不要踢人家的門,我不喝了。」
「我們也不是強盜,他們幹嘛把門關的這樣緊。」
「年頭亂嘛,人家怎麼能不怕。」
我還是氣不過的又踢了大門幾腳。
其實不但母親口渴得要命,我們三個小蘿蔔頭也同樣急巴巴的想喝水。我們乘的那條船,在來臺灣途中漂了七八天,才到基隆。最初上船時,船上並不缺水,可以隨時去鍋爐處取用。那是許多乘船有經驗的人,在上船時都自己帶了足夠的飲水,便不用船上的水。誰也沒料到船會在海上漂那麼久,把很多人的計畫打破。大家把自己帶的水吃光,便在船上排隊取水。
無奈船上的人太多,祇有兩個燒水的鍋爐,供應量不夠充足。加上夏日炎炎,太陽沒遮攔的從天空射下來,把甲板曬得滾燙,躲都沒處躲。人們在烈火般的太陽烘烤下,都渴得什麼似的,排隊取水的長龍便七彎八轉弄不清頭尾。於是也亂了秩序,變成弱肉強食的局面。誰的力氣大,誰能搶能擠,就能夠弄到水。
這情形對於我們,並未造成多大的悲慘。是我們得到一位王伯伯的幫助,可以經常取到水。這位王伯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壯壯的,兩臂特別有力。他帶我們去取水的時候,是讓我們走在他的前面,他伸出兩臂左右護衛著,一路叫著,一路猛往前擠。
「老鄉!讓讓!讓這位小弟弟接杯水喝。」
在那當口,也不會有幾個好心人肯自動讓路。但不讓也不成,祇聽他一疊聲的叫道:
「嗨!嗨!嗨!讓一下!讓一下!」
同時兩手不停的用力往外分,兩邊的人便紛紛不由己的往後退。雖然取到的水,不過一陶瓷茶缸。由兩家八九個人分,每人分到的,僅夠潤濕喉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