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守著田園守著家
隨著時序的更迭,隨著門外的木棉花開花又落,我終於把《槌哥》這篇小說寫完。即使槌哥只是現下社會裡的一個小人物,然而「戇囝」非僅能「飼爸」又能「埋爸」。相較於其受過高等教育的兄長,學成後非僅對家庭不聞不問,卻又處處和弟弟計較,始終把他當成戇人來看待;不僅有「軟土深掘」的意味,甚至拈斤播兩,「食伊夠、夠、夠!」縱然樣樣讓他得逞,事事讓他稱心如意,但終究還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年弟弟分到的「狗屎埔」,如今已成為建商爭先搶購的「狀元地」,一旦出售即可在一夕間致富。而他那幾塊既肥沃又濕潤的「狀元園」,在出租不成又不願白白給弟弟耕種的情境下,終於荒蕪成草埔。不管這個活生生的例子是他咎由自取?還是天公疼戇人?毋寧都是現時社會最真切的寫照。俗語說:「識也佮戇也差無偌濟」或是「識皮包戇餡」,果然有它的道理。
當我們看到槌哥把中風的父親「扶起扶落」,伺候他進食以及替他清理排泄物的情景;當我們看到槌哥用手推車推著行動不便的母親,上山「行行看看」的畫面,我們不禁要問,時下又有幾多年輕人能有如此的能耐?烏番叔夫婦原本把希望全寄託在既「識」又「巧」的大兒子身上,想不到侍奉兩老終身的竟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戇囝」。而在台灣讀完大學的大兒子,學成後彷彿已成為異鄉人,除了瞧不起這塊生他育他的土地,甚而在異鄉成家立業後,對遠在家鄉的父母親亦不聞不問。由此可見,孝順父母與所受教育是不能劃上等號的,「識」或「戇」亦沒有絕對的關聯。它必須源自子女們心靈深處真誠的流露,始能讓「孝」字深植每個人的心中,繼而地身體力行、發揚光大。但縱令如是,行孝也要及時,以免造成「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俗語不也說:「生前予伊食一粒塗豆,較贏死後拜一個豬頭。」
槌哥一生可說充滿著傳奇,我們姑且不論是「天公疼戇人」或是「戇人有戇福」抑或是「祖公祖嬤咧保庇」。倘或沒有他的孝心和勤奮,以及自認為是作穡命而守著田園、守著家,復與土地衍生出一份血濃於水的深厚情感,想必他亦不過是隱逸在農村裡、一個卑微的小人物而已,豈敢在兄長面前據理力爭,讓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免予淪落他人手中。即使成年後與春桃生活在一起的時光裡,其智能竟奇蹟似地恢復了正常,嚴重的口吃也獲得改善,的確讓人感到欣然。所謂「人咧做、天咧看啊!」我們不得不信服先人留下這句話的意涵。如果他置父母生死於不顧,不能讓他的孝心感動天、感動地,或是誠如晶晶對華章所說的:「不管是拜天公或拜你們家祖宗十八代,要拜你儘管去拜,我是不吃這一套的!」我們暫且不說敬天拜神是否真能獲得祂們的保佑,但人豈可忘本,焉能對神明不敬?果真如此,所有的情況勢必全然改變,槌哥仍舊是兄嫂眼中不屑一顧的「戇人」,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厝宅,或許早已被居心叵測的兄長變賣一空。
設若以家世來說,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是不能與華章那個北仔某晶晶相提並論的。然而,儘管春桃只是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既不識字又不懂得妝扮,甚至其外表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臭老」,但卻是一個懂得相夫教子、勤儉持家、敦親睦鄰、孝順公婆的傳統女性。除了深獲烏番嬸的肯定,也備受村人的贊賞。相對於晶晶那個北仔查某曾對華章說:「看到你那個半身不遂的爸爸斜著頭口水不斷地流,我就想吐!看到你母親那副高高在上的惡婆婆德性,我就生氣!看到你那個傻乎乎的弟弟晃頭晃腦阿、阿、阿,阿半天還說不出一句話,我就噁心!」對於這個「書讀佇加脊骿、目睭生佇頭殼頂」沒有同理心的媳婦,難怪烏番嬸會「凊心著火」。要不是有槌哥和春桃的服侍,烏番嬸在老伴過世後的幾年間,焉能過著含飴弄孫的愜意生活;甚至當她享盡天年時,也是毫無病痛、毫無牽掛、毫無遺憾,逍遙自在地走向西天的極樂世界。
仔細地一想,既然這篇小說已書寫成章,理應不該對文中的人物和故事再作任何的詮說。然而,此時我欲探討的非僅僅只是親情與人性的問題,人與土地間的情感亦在我的關注範圍之內。儘管隨著大環境的改變,致使人們對價值觀有不同的認定。誠然有人因變賣祖產而在一夕間致富,成為現實社會裡人人羨慕的「田僑仔」,但卻也有人守著田園辛勤地耕耘不讓它荒蕪。只因為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厝宅,其紀念意義遠勝實質價值。他們情願守著田園守著家,做一輩子安貧樂道的作穡人,也不願貪圖一時的享受,輕率地去變賣祖產。倘若因某些事故而必須休耕,其產權畢竟還是屬於自己的,往後只要經過整地依然可以復耕;一旦賣掉想重新再買回,已是不可能的事。尤其當自己的良知受到金錢蒙蔽、成為勢利短視之人時,或許,其想法就猶如華章所說的:「祖公、祖公,祖公伊咧陀位,你敢有看著?祖公攏是假的,錢銀才是真的啦!」假若真出了這種不肖的子孫,勢必會讓人「氣死驗無傷」。
回顧那個務農為生的年代,土地可說是作穡人的希望,田園何嘗不是農人的瑋寶?沒有土地就沒有家,沒有田園就不能耕種,沒有五穀人類就不能生存,這是一個多麼嚴肅的問題啊!然而,當我們對上述有所體認時,必能領會到先人蓽路藍縷艱辛締造家園的苦心。可是隨著科技的發達、時代的進步,人們對傳統觀念與價值觀亦有重大的改變。儘管把先人遺留下來的祖業發揚光大者有之,可是,靠著變賣祖產而在一夕間致富,復又花天酒地、散盡錢財的了尾仔囝亦不在少數。甚至有些政客為了籌措選舉經費,不得不把先人遺留下來的土地一筆一筆賤賣掉,然後以金錢換取選票。縱令有人僥倖當選,但賠上祖產又落選者亦不計其數。俗語說:「一樣米飼百樣人啊!」必有它的義理存在。
掐指一算,無情的光陰已輾過我近七十年的人生歲月,若非爾時貧寒的家境讓我輟學、成為父親農耕的幫手,現下何能寫出槌哥耕田種地的情景。遙想當年,無論是「枷車」、「牛」、「犁」、「耙」或是「鋤頭」、「三齒」、「畚箕」;或者是「播芋」、「種塗豆」、「疊蕃薯」、「種露穗」;抑或是「擔粗」、「擔糞」、「洗豬椆」、「擔豬尿」;甚至「犁園」、「拍股」、「撖蕃薯」、「抾園頭」、「掘園邊」……等等,大凡與農耕相關的「穡頭」,幾乎樣樣都歷經過。父親身分證職業欄裡清楚地記載著「自耕農」,而我記載的則是「助耕」,父子兩人可說都是道道地地的作穡人。縱然這段往事已歷經五十餘個春夏和秋冬,但如今想來則依舊歷歷在目,它似乎也是促使我書寫《槌哥》這篇小說、來探討作穡人與土地之間所衍生的情感問題。然而,隨著大環境的改變,隨著教育的普及化,此時此地沒有受過中、高等教育的青年反而是少數。可是有些年輕人學成後非僅未能學以致用,甚至好高騖遠、好吃懶做,寧願受雇於他人當廉價勞工,或是在家「靠爸」當「米蟲」,也不願在自家的田地上耕種。而老一輩的「作穡兄」,不是年老體衰就是逐漸凋零,故此,廢耕的田地不知凡幾。它不僅是人和土地之間的感情逐漸疏離的主因,也是人和土地共同的悲哀!
《槌哥》這篇小說和我之前所書寫的《了尾仔囝》可說有異曲同工之處,文中的人物對話大部分均以閩南語來呈現。可是教育部迄今尚未訂定出一套標準的閩南語字詞,致使我不得不以國立編譯館主編的《臺灣閩南語辭典》做為參考依據。縱使能從辭典裡找出通俗字或代用字,但是尚有部分文字未輸入電腦,故此在我目前使用的《大易二碼輸入法》裡,無法找到它的字根,只好以同音或同義字來取代。甚至在某些字句方面,如純以文字來看,似乎會有一時難以意會之感。然若整句把它連結後轉換成閩南語來閱讀,必可融會在島鄉文化與鄉土語言的領域裡,讓人有「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的親切感。即便如此的創作方式耗費我較多的工夫,但一個在這座島嶼苦心孤詣的筆耕者,的確有義務把之前鮮少人用來作為小說人物對話的母語,透過文本重新記錄復作傳承。儘管不能作更完美的詮釋,但聊勝於無,我不僅相當在意,也備感珍惜。如果鄉親父老及讀者們能接受我如此的書寫方式,往後我創作的方向必將朝這方面來努力。尤其是這座島嶼有它獨特的歷史文化與風土民情,可書寫的題材不勝枚舉,無論我生命中的黃昏已來到,或是落日即將西沉,只要身體能夠負荷,我仍然會與熱愛的文學相偎倚,直到黑夜籠罩大地、生命歸零為止。
今年,我相繼出版了《了尾仔囝》、《花螺》、《槌哥》三本小說,以及論述《不向文壇交白卷》等四本書,如此之速率,確乎讓自己也感到意外。可是我並沒有沾沾自喜或得意忘形,心中惟有一個意圖,那便是:不管西天的落日何時沉入海底,不管黑夜何時籠罩大地,我只想趁著生命中的夕陽尚未西下時刻,為這塊歷經苦難的土地略盡一份綿薄心力。然而,卻也因自身所學有限、見聞不廣,故此學力不深、知識淺薄,難以用較深厚的文辭來顯現,僅能以平舖直敘的手法與通俗的語言,來詮說我心中欲表達的意象。倘或這樣的創作方式能蒙受讀者諸君的青睞,我的心願便已達成,所有的付出也是值得的,我焉能再作無謂的要求。
二○一二年九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