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佇立在生與死的門檻上──讀海岸的長詩《輓歌》
一切都緣於那道門檻,生與死的門檻。
它陰鬱,猙厲,慘白,以至於無邊無垠,這時巴斯卡低沉的聲音在耳畔悄然迴響:「那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使我畏懼。」
與詩人海岸相識出於一次很偶然的機緣。隨後讀到了他的長詩《輓歌》,瞭解了他不同尋常的生活經歷;同時也讀到了他翻譯的英國二十世紀著名詩人狄蘭.托馬斯的詩篇。
這是一次奇特的閱讀體驗:我將海岸的詩與狄蘭.托馬斯的詩放在一起,交替閱讀,一種始料未及的互文性從它們的糾結、交纏、絞紐中衍生而出。狄蘭.托馬斯的詩,我十多年前便已在袁可嘉先生主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所選的幾首詩的譯文領略了其風采。這次是較為系統地品味。那首氣勢磅(石薄)的「序詩」便讓人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驚喜與顫慄。一切從這裡開始:「此刻白晝隨風而逝,∕在上帝加速夏日消亡之際,∕在噴湧的肉色陽光下,在大海搖撼的屋子裡」……那雄渾的節奏,絢麗奪目的色調,「精鶩八極,心遊萬仞」的宏闊遼遠,匯成了一曲對自然、生命、愛的頌歌。它收尾的詩句「我的方舟在陽光下歌唱∕在上帝加速夏日消亡之際,∕滔滔洪水如花盛開」再現了開首的主題,並把它推向一個新的熱烈的高潮,餘音嫋嫋,讓人沉浸在那濃得花不開的氤氳裡,不願離去。
儘管抒寫的主題是大寫的自然、上帝、愛和死亡,但狄蘭.托馬斯善於通過密集的意象,粗獷狂熱的節奏將許多人們司空見慣的現象表現得驚心動魄:花朵綠色莖管中的奔放熱烈的力量,「催動流水穿透岩石的力∕催動我鮮紅的血液;驅使溪流乾涸的力∕驅使我的血管凝結」(〈穿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對情愛由衷的讚頌,它使人如天神一般驍勇:「我就不畏蘋果,不懼洪流,∕更不怕敗血」,「我就不怕絞架,不懼刀斧,∕更不怕縱橫交錯的戰火」,「我就不畏愛的侵入,∕不懼恥骨區的魔頭,∕更不怕直言不諱的墳墓」(〈假如我被愛的撫摸撩得心醉〉);對情愛、受孕、分娩等一切創造行為的歌呤,有如凡高的畫一般金黃璀璨:
精液在流竄,血液向內心祝福,
四面來風始終如一地刮個不停,
在我的耳朵裡閃耀聲音的光芒,
在我的眼睛裡閃動光芒的聲音。
成倍增加的沙子一片金黃,
每粒金沙繁衍生命的夥伴,
頌唱的房子呈現綠意。
──〈當初戀從狂熱趨於煩憂〉
我之所以要在這兒不厭其煩地談論狄蘭.托馬斯的詩歌,是為更好地理解海岸的詩提供一個合適的參照系統。顯而易見,他的不少詩章烙上了狄蘭.托馬斯影響的痕跡。和狄蘭.托馬斯一樣,生命、愛情、死亡也是海岸詩歌的核心主題。他也像狄蘭一樣,在感性的外殼中包蘊著深奧的哲理與玄思。他對愛情發出讚歌:
唯有活著,愛才能觸及彼岸
唯有你我的存在
第一的日子留存情懷
有一個日子進入我的情詩
唯有你的臉承受波動
唯有你的存在擊退黑暗
唯有你 唯一的愛
──〈流轉的情懷2〉
牽起你的手,牽住我的安慰
你就是我的家
沒有擺設,除了一束鮮花和自己
是的,觸手的你是我最終的愛人
我走近你,毫無理由地走近你
──〈流轉的情懷4〉
和狄蘭.托馬斯相比,海岸的詩多了一份東方人表達情感時的委婉細膩,那種深埋於心的虔誠,略帶羞澀的欣喜,如舒伯特的小夜曲,低徊縈回,徜徉飄蕩。
這種心境為時不久。不幸的是,詩中「死亡」這個詞竟有一語成讖的魔力。不久,詩人生命本身直面著死神即時的威脅。我們每個人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這並不是什麼意外事件,而是一種最內在的、根植於生命本身無法逃避的宿命。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曾以哀婉的聲調說:「人們可以有把握地與各種東西對抗,然而對於死亡,我們統統都像一座被摧毀的城堡中的居民一樣束手無策。」被摧毀的城堡中的居民這一意象將人們在死亡屠刀下的囚徒境遇展示無遺。古羅馬思想家、詩人盧克萊修發揮了伊壁鳩魯的想法:「這個廣袤的世界上的物質最後都歸於死亡和毀滅。」然而,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種普遍化的死刑並不是即將兌現的事實,而只是一種若隱若現的遠景。但對於遭到重病侵襲的海岸來說,它成了一種觸摸得到的冰涼的現實:
白色的床沿有白色的圍牆
今夜,一片蒼茫
有人躺著進來,站著出去
豎著來,橫著去
風中的太平門時遠時近
──〈病歷.之一〉
只有經歷了那一刻,你才能真正體會到生與死之間隔得原來是那麼近,命若懸絲。正如詩人自己所說:「人生是一張擺蕩在追求與滿足兩極之間的秋千,是一方點綴遺憾與虛無的時空。昨天與今天之間,是一張一經使用便宣告失效的單程車票。」(〈倖存的話語.沉默〉)。這種震驚我在閱讀但丁《神曲.地獄》篇時也體會過:那是地獄中一幕至為陰淒的場景,「這樣長的∕一隊人,我沒想到∕死亡竟毀了這麼多人。」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它肆意侵擾著生者的版圖,將一切鮮活、豐潤、燦爛之物化為灰燼,化為寂靜。「疾病是一種死亡的現實∕它佈置一個任意傷害的世界」(〈疾病是一種死亡的現實〉)。而在〈病歷.之三〉一詩中死亡的力量被渲染到了最高點:
抽屜重重地推上,鐵鎖晃蕩著
一切就這樣判定
高舉的手鬆開嘈雜的抽泣
生活正從陽光下逃離
這是一手何等殘忍的戰局
濤聲下黑子大片大片地殺死
天空揉了揉眼睛
就有晚霞扭動痛苦的紋飾
一切都已完結
靈魂摸摸手頭上的日曆
一場灰燼便是最終的結局。
太平間是死亡在塵世間隱秘的藏身之地,人們以種種精巧的方法回避它,抹煞它的存在,但它兀然挺立著,不時伸出幽黑的爪子,(口絲) (口絲)作響,將鮮活的生命一把掐住,無情地拖往黑色的冥府。詩中「鐵鎖」、「殘忍」、「灰燼」等關鍵字語點染出了死亡的無堅不摧的力量。
死亡雖然無可逃避,但為了活下去,生存下去,人們不能讓死亡統治自己的思想,不能永久地匍匐在絞刑架濃重的陰影下,否則虛無主義便會成為這個世界中理所當然的最高主宰。陽光,愛,美,成了人們抵禦死亡的武器,儘管它們並不堅固,有時甚至只是曇花一現的幻影。因此,對愛,對親情的歌吟唱詠成了海岸詩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他在與病魔搏鬥時最強有力的支撐,「生命堅守著,為愛,為幸福∕我怎敢輕易放棄」(〈假如明天沒有陽光〉),這樸實直率的詩句是他那些年心靈世界的真實寫照。我們讀到了他對小女兒的憐愛,「她睜開一雙朝霞般的眼睛∕感性的臉一半是光,一半是水」(〈輪迴〉)。但更為感人的是他與詩中情侶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情意。他要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是浪漫激情的噴發,那是因為「我感謝苦難降臨的歲歲月月∕你穿梭在風雪交加的街面,心影相隨」(〈流轉的情懷6〉)。
作為生活在特定時空中的凡人,愛不是生存中的插曲,不是消遣,不是娛樂,也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種命運,一種有特殊意義的選擇。儘管凡人的愛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可能一成不變,不可能永葆青春,但它畢竟是生活歷程中最富有震撼性的事件,它使兩顆相隔絕的靈魂相擁相惜,渾然一體,互相關愛。這種融合是如此熨貼,以至於任何分離都是一種折磨和痛苦。在海岸的詩中,我們不止一次地讀到愛侶在分離時心中泛起的強大的期盼:「我無法坐立,坐在玻璃後面等你回歸∕我向前奔,急促地吸氣∕手揮舞著指頭,直到天地永恆」(〈流轉的情懷10〉)。
在漫長的歲月中,愛有時會泯滅,衰頹,但也會累積起巨大的力量,噴出炫目的奇觀。下面的詩句表達了處於巔峰狀態的愛,它是愛的絕唱:
我想說只要你存在我就生存
我之所以長著嘴和舌頭
就是為了說你愛你到盡頭
——〈流轉的情懷11〉
讀了這樣的詩句,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震動,它會激發起回憶,也會使人感到或多或少的羞漸。畢竟,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他們並沒有機會體驗到投身到如此灼烈、如此湍急的愛的潮水之中。
然而,愛畢竟難以抗拒一切苦難。在生與死的拉據戰中,詩人對此深有體會,發出了深重的感歎:「靈魂飄向何處?故鄉在何方?∕愛能否洞穿物質的心?」(〈生死之間〉)。即便是深摯的愛侶並不能提供生存的全部保證,他在對方那兒看到了內心隱秘的懷疑和痛苦:「為什麼你的揮手總是飄忽不定∕因為你懷疑未來∕為什麼我的眼淚一再流向過去∕因為我流失未來」(〈流轉的情懷7〉)。詩人曾對這些問題有過長久的思索:
我想大聲地呼喊,可誰又能聽見我的呼喊?
我想哭,而哭只不過是紅腫的眼睛與苦澀的眼淚。
而愛又是什麼東西?即使兩情相愉的愛又能維持多 久?愛是一種自卑的呈現,是孤苦的雙方為躲避生活的滄桑尋求的片刻慰藉,是垂死的人類為掩飾內心的恐懼謀求排遣陰影的強心針。——〈倖存的話語.拷問自我〉
儘管認識到生存的虛妄,儘管認識到自我在死亡屠刀前的孱弱無力,但詩人並不願就此束手待斃。即便生命在頃刻間終結,也要有尊嚴,有氣度,以微笑面對死亡及人世間的一切苦難,「世俗的風沙移動著她的流向∕我別無選擇,唯有堅強」,「我去體會天地間的美妙與輝煌∕永不言敗,哪怕末日降臨」(〈時光隧道〉)。這裡,「永不言敗」成了詩人的座右銘,成了一種處世態度,它使他能洞悉一切苦難與災禍,以斯多噶的剛毅面對黑暗,這時他可以說:「我掌握了一切感悟,一切痛苦∕帶著獻身的微笑,向著人類的深淵」(〈生活〉)。
也正是在這時,詩人獲得了精神上罕有的超越與昇華。現在,塵世間的得失榮辱已不足於羈絆他的手腳,生死之隔已不足以擾亂他的心靈,他「獨自升騰而燦爛輝煌」,從生與死的門檻邁入了常人難以駐足的境界:
我掀開死亡的深淵
提起偉大的青春、海浪和鹽
從黑暗中分離整片光明
我是大地上自焚的火焰
穿透一切又熔化一切
天空的盡頭,傳來一陣無限的聲音
──明天,明天,明天是你的復活日!
——〈復活〉
這是神靈的境界,在頌歌體激越高揚的節奏中,肉體的生命在光明的火堆中焚化,經歷了鳳凰涅槃的歷程,領受到神的恩賜。這是飽嘗了艱辛的詩人所得的報償,像他自己所言,「它是遠不可及的世界,也是近在心靈的啟示,更是欲罷不能的動力」(〈倖存的話語.詩歌」〉)。
一切都源於那道門檻,一切都止於那道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