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誼之心

「台（ㄧˊ）」，喜悅、愉快之意，通「怡」。

堡台市的運作雖已完全電子化，但是仍維持著一定程度的人力。

堡台之心顯然明白，僅是依靠進步的科技、完善的系統，無法達到面面俱到。

於是開徵一定數額的公務員，好讓部分市民參與其中，協助各項事務的推動。

圓領衫從提包中取出休假前到手的調任狀，將左下角的認證碼輸入液晶裡的人事資訊系統：「恭喜您獲得這次拔擢，首先是單位工作內容……」掛著耳機，一手轉筆，打算記點什麼在薄本上。

堡台是個歷史悠久的城市，數百年來，市民們始終相信人類是由機械所創造。

而堡台之心，那座從未出現在陽光下的超級電腦，被市民們擅自冠上各種慣稱的它，對市民來說，更是有如神祇一般的傳奇存在。

圓領衫很有耐心的聽完整個簡介，隨意在薄本上寫了兩個字：廢話。

口白語音根本沒說什麼重點，內容都在猿猴絕種、機械造人的那段歷史上打轉。

「現在開始，您原屬單位的識別證已不能使用，本局將授權您新的登入碼……請確實記下您的登入碼，以供報到時進行核對，換取新的識別證……注意，這段多媒體訊息無法重複播放，請務必確實記下您的登入碼，以確保您的權益……」圓領衫的注意力瞬間集中！迅速在廢話兩字下面抄了人事系統秀在液晶上的登入碼。

「如果我正在做其他的事而沒注意到這段訊息……下場會是如何？」

圓領衫為自己一次專心完成一件事的個性感到慶幸。

在求學的那段時光，他這種專一又帶著點溫吞的態度，經常遭到父母的責難，更被師長們認為是一種無能：因為能力差，所以一次只能慢慢處理一件事。

然而，他心底那份與生俱來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讓他得以無視那些看似高明、實則愚昧的誤解，支持著他人生中的每一步。

「多少傢伙總是嚷著人生有限，而以把握時間之名，行匆匆囫圇之實……就是因為時間有限！所以才更該一步一步啊！」圓領衫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他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恭喜啊，輔正司！」髮長落肩、亮栗耀眼，女人逕自在圓領衫一旁的空位坐下。

「來這兒怎麼沒約我？」語敷微酸、笑著調侃，「亮子栗」剛放下的手提包上，掛著識別證：市政總局育政佐……證件套的膠膜反光讓人看不清名字的部分。

總局內的人力單位，主要是配合各項施政細節。

業務範疇不外乎開導頑民、接受抱怨等「人際面」的事項。

然而，杯葛份子總是少數，所以人力上的需求從未吃緊，組織架構也相對簡單，只有司、佐、正三個層級：司是最高級，通常擔任單位的首長。

「又不是妳派給我這職務，妳憑什麼討賞？」圓領衫覺得自己被打擾，眉頭一顰、暗自抱怨：「這婆娘又想幹嘛？」順手把薄本收進提包，同一刻，方才加點的三明治也送上來了。

「哇哦！這是金槍衝浪板註：鮪魚三明治！內行喲！看樣子你常來嘛……」亮子栗無視圓領衫的冷言

相對，隨手就拿了四分之一大快朵頤起來，「我餓死了，今天中午沒吃說……」

圓領衫目露凶光，含刺尖語：「才多久沒見，妳更不要臉了！服務生都還活著，要吃不會自己點啊！」迅速將盤子拉近自己，也塞給自己四分之一。

亮子栗比圓領衫還小個幾歲，但是在資歷上卻是圓領衫的前輩。

她比圓領衫早一年進入總局，兩年就歷練了所有的單位，最後派發到育政室，是位優秀的公務員。

「……你這傢伙……狗嘴裡就是沒象牙……」咀嚼讓亮子栗口齒不清，她再次伸手要拿三明治，圓領衫這回先發制人，一挪就把整個盤子挪到她伸手莫及之處！

「小氣耶！」亮子栗不悅，嘴裡東西還沒嚥完又開口，「難怪你都沒有女朋友……」些許餚渣，隨著講話濺落桌面。

圓領衫用一個「嘴裡有東西不要講話」的嚴肅眼神瞪著亮子栗，順手抽了張紙巾，將剛從她嘴裡飛落桌面的殘屑撿清。

「潔癖又吝嗇，你這男人根本沒救了！」亮子栗戲謔地銳語反擊，接著招來服務生，加點飲料和其他的東西，「我有個朋友也是超小氣，讓你們兩個認識一下如何？」服務生還沒離開，亮子栗就啪啦啪啦的嚷嚷。

圓領衫嚥下三明治，白著眼冷語：「女人對我沒什麼用……更何況，結婚有多麻煩妳又不是不知道！省點力氣吧！少管閒事……」隨手又是四分之一，亮子栗則是繼續笑鬧：「哪會？我可以向中央特別申請，把你的案子交給我辦！」

自由戀愛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若要踏入婚姻世界，在堡台，除了會被黃蜂盯著不放，育政人員更會三不五時的登門關切。

從男女雙方的婚前諮詢，到懷孕生育時的各式健康檢查，總局建立了一套完整到令人覺得囉唆的龐雜系統來協助市民成家生子。

對市民們如此的干涉，是因為總局透過資料研究後發現：沒有計畫的家庭，會是社會問題的製造者。

為了整體社會持續穩定的發展，總局對婚姻嚴令管制，沒有經過許可，獨身男女不可以結婚。

「妳少在那邊亂了，我滾蛋妳可開心了吧？」圓領衫嚥下三明治，喝了口熱飲，冷笑著。

他其實不討厭亮子栗，兩人還經常互為職務代理，很多時候也一同處理比較麻煩的案子。

他只是有點吃不消，亮子栗總是那樣粗枝大葉又嘰嘰呱呱個沒完。

「還不賴！」亮子栗嘻皮笑臉，「愉快程度僅次於加薪！」

「妳果真是混蛋一枚。」圓領衫笑著嗆她，接著嚼起最後的三明治。

「欸、你不問問老娘我今天浪費休息時間專程來這兒的用意？」

「是我欠妳什麼沒還嗎？」圓領衫白著眼作無辜，嚥下口裡的東西，「轉個單位而已，又不是辭職，我可不記得有留什麼爛攤子給妳當餞別。」再次向附近的服務生招手。

回應他的需要，露天區裡那位裝束突出的女服務生再次來到桌旁。

「通通結了。」圓領衫指示服務生把亮子栗的部分一併加總。

女服務生抽起腰間的公明二式，向圓領衫展現她的專業素養，她迅速在二式的鍵盤上按了幾下：「本次消費總數和項目如螢幕所示，竭請核對。」

她將那精巧的儀器，呈遞到圓領衫的視覺範圍內。

液晶螢幕上：六百六十六分。

「分」是「個人價值的累積」、「經濟流通的單位」。

在堡台，沒有實體貨幣交易，所有的商業活動都要透過「積分」交換。

獲得分數的方式有很多，工作，只是其中一種。

圓領衫瞄了一下二式的螢幕，隨手遞給服務生一張積分卡，卡上面的字樣：港町學園。

亮子栗在一旁瞄到那張卡，滿是吃驚：「你有在港町兼差？看不出來耶……你是負責誤人子弟還是紙上談兵？」挖苦嘲弄，讓圓領衫滿面糞騷。

「一般來說，是負責毀滅世界。」猙獰鬼臉，圓領衫充分表達他的不滿。

雖是公務員，在堡台也是可以兼差，另一方面，私人企業更不能禁止職員兼差。

而學園院校，也是兼差管道中比較自由、多元的一種。

一般人在教育機構兼差，除了制式的行政缺額及班級導護，比較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方式，就屬以「學園名義」發表論文最為普遍。

論文會由園方呈予總局，透過輔政室進行審核。

輔政室依實用性、前瞻性以及學術性，三個要素進行評斷後，發予撰文者相對的分數。

女服務生面帶微笑接過積分卡，在二式上的溝槽刷了一下，底部隨即列印出一張帶著條碼的消費憑證，「感謝您今日的光臨，此券附有本店近期的優惠活動……」她熟練滔滔地敘述與消費細節相關的事宜，而圓領衫僅是虛應敷衍著：他對於小便宜之類的事物沒什麼興趣，反倒是這位服務生與其他服務生截然不同的衣著，提高了他的注意力。

女服務生身著格紋背心短外套，護著裡面的淺色公主袖，腰帶下是與背心逆向格紋的雅緻裙，整體呈現出一種無可言喻的英倫風格。

一面和亮子栗閒聊，一面欣賞著「格紋公主」。

圓領衫從她手中接回自己的積分卡，更示意她將二式也一同遞過去──小費有專屬的溝槽，金額都是客人自己決定，當然，不給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小費個薪」亦是總局重要的認定之一，因為大部分的計時勞務，所能獲得的分數並不多，為了協助店家有效減少人事流動，總局授出的電子商務系統，將小費視為職員本身的個人價值：透過公明二式，小費積分會直接計入職員的帳號中，不會經過店家本身的營運帳務。

格紋公主心底竊喜：「今天真幸運，馬尾之後是隨便點名！」維持著一貫的專業態度，從容如常地從圓領衫手中取回二式，迅速俐落的收拾起他面前的桌域。

格紋公主不斷用視覺餘光打量圓領衫：「他是老師啊？看起來不像……這女的是同事？

還是他的姅註：方言文字，原意為「女性月事」，本作巧其「形」意，轉指女伴。？」在總是重複著接待到結帳的單調流程裡，就屬四公子帶來的數字大麻最能為她提振活力。

四公子是格紋公主自行給客人們命名的暱稱，因為這四個人的小費都給得頗高。

看在積分的面子上，格紋公主開始追蹤這四個人，偷偷記錄他們的消費習慣，甚至是一些旁枝末節的資訊。

格紋公主相當把握四公子光臨的時段，更將蒐集來的資料存在無智通裡，以利隨時修正更新，還附上偷拍的照片，好讓自己能確實記住他們的長相：「虔先生，文質外貌，就住在附近……已婚！好像有小孩？真想看看他太太……他看起來超年輕的說……小費經常都是一些奇怪的數字，而且都是四位數！也許是他積分的零頭？」

「馬尾男人，到店時間都不太一定，應該是社會人士？很低調，從不寫意見表，飲料只喝熱的，大部分是鳳萍澈水，點心多半是鹹厚片……對『千』有異常執著？總是把消費總額填滿至一千為止。」

「賈祐韋，只有他在意見表上寫全名，聽店長說他是個名人？個子算高，總是西裝不打領帶……大部分喝黑咖啡，點拿鐵的時候，能明顯看出他臉上的不悅，若是輪到摩卡，通常是充滿殺氣的表情……小費是看日子給──星期一、一百，星期二、二百，以此類推……」

「最後是隨便點名，小費總是和消費額相同，像是一個人吃了兩頓……他每次都寫意見表，但是名字每次都不一樣，有時候是電視明星，也有歷史人物，再不然就是某某企業家……感覺他知道很多事？沒想到他還是個老師耶！」

格紋公主端著杯盤要步進店內，「學姊。」一位身著標準制服的服務生向她貼近，小聲的說：「妳看，那個小鬼又來了……」那服務生向她使眼色。

眼色的目標，是對街人行道上的一位男孩，他正拿著單眼相機對著店面拍照。

做生意，店在大街上，給人拍幾張照片，基本上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如果同一個人老是在拍，連著拍上個幾天，總會讓人不舒服──他到底在拍什麼？

「嘖！」格紋公主暗啐。

初次見面是幾天前的某個假日。

格紋公主過了馬路，彬彬有禮的將意見表遞給他：「也許有些冒昧，但是我們希望你能把你的意見讓我們知道。」

「單眼小鬼」竟冷哼一聲：「妳只是想趕我走吧？我的意見妳們會當作一回事嗎？拿回去就扔了吧？」

他接著拿出一張看不出是什麼機構的積分卡，扔給格紋公主：「要多少自己按！按完就閃一邊去吧！我事先可是有研究過堡台市的市規喲！我沒看到禁止民眾在大街上攝影的條文！」雖是粗魯，卻也中肯。

格紋公主用專業抵禦這沒來由的不友善，好言回絕：「你沒有消費，不能直接收你小費。」

惡劣的邂逅，就這樣告一段落。

「別管他，我讓店長處理。」格紋公主暫別了學妹，加大步伐，進入店內。

經過櫃檯的時候，她悻悻揚聲：「店長，那小鬼又來了！」瞄了一下牆上的鐘，還有十五分鐘就要下班了，她不想讓心情有任何變糟的可能。

單眼小鬼已經出現了一週左右，出現的時間都不一定，前幾次店長正好都不在，格紋公主應付了他兩次，他完全是個以惹人不悅為專長的可憎小鬼。

第二次就在昨天，他又用同樣的態度對待她。

格紋公主再次訴諸專業，栓緊脫韁在即的怒意，正襟回絕：「沒有消費，不能收你小費。」

「是哦？」單眼小鬼那臉噁心又邪鄙的卑劣笑容，格紋公主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特別又在他說出不符年紀的僭越言論之後：「那……妳出個價？就是現在身上穿的這套！我不要有蕾絲的喲！」冷不防得按下快門，搶了格紋公主的一臉錯愕。

錯愕之後的憤怒，深刻、明晰。

格紋公主一度懷疑自己的聽力，傻了那麼幾秒，才好不容易回應：「不好意思，你必須選擇菜單上有列示的項目。」心底是氣到想將單眼小鬼扔上馬路給車撞的不痛快！

「無論是多麼麻煩的程序，也無法阻止這種人來到世界上啊……」

雖有不甘，格紋公主事後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在哪？」回應格紋公主的叫喚，店長從櫃檯裡探頭出來，「請他進來坐啊？」

今天是上傳匯報註：報稅的日子，店長總算乖乖待在店裡忙了一早上，剛剛人潮開始增加的時候，他也親自加入了服務的行列。

「他不會進來的……我也不想讓他進來！他是個變態！」格紋公主滿是沒好氣。

「變態？好久沒看妳生氣了耶……」打哈哈的態度，店長從櫃檯裡走出來。

他不敢笑得太開心，因為他還搞不清楚狀況，一時卻又不知該怎麼安撫格紋公主，「哪一個？」

店長向格紋公主確認。

「就那個拿著單眼相機的……看！就是那個！他正在拍！」格紋公主在出餐檯旁待命，順手指向窗外。

「金髮、黃色上衣、土色短褲？」店長一下子就找到了單眼小鬼。

店長盯著窗外，在對街的男孩，格紋公主指認的單眼小鬼。

格紋公主沒注意到店長臉上的異樣變化：痴冷、凝滯，好似突然給人狠揍了一拳那般，錯愕、劇痛、不知所以，以致他不知該將什麼表情掛在臉上才好。

「就是他。」格紋公主利用出餐空檔，把玩起她的無智通。

「時間差不多了，這趟送完了就準備下班吧……」店長說。

「哦。」格紋公主沒抬頭，沉浸在她三吋世界裡。

店長隨即走向店外，向那男孩走去。

他每一步都充滿猶豫，那拖泥帶水又沒有節奏的步伐，讓他看起來像個喪屍。

穿越露天區時，幾個服務生接連向他打招呼，他都視若無睹，連虛應都沒有，踏上人行道的時候，還險些被階差絆倒。

閃著警示霓光的斑馬線，總算將店長護送到芸霖大道的另一側，來到男孩身邊：「好久不見。」語氣帶著些顫抖，店長主動向那男孩打招呼。

「走路不看路，危險啊……」男孩瞥向店長，微莞著說，「你怎麼認出我的？」

笑容透著幾分邪氣，摻著那些不應該的老成，冷不防地舉起那單眼，快取了一份店長的失魂落魄。

「銀色瞳孔。」店長表情呆愕，嘴如失控響板，逕自喀喀：「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讓人無法忽視……」

男孩輕蔑恥笑道：「才多久沒見，你的馬屁就這麼響了？」

接著，他用左手從自己眼前輕撫而過，原本爍爍懾人的銀色瞳孔，轉瞬變成幽邃無垠的深墨漩淵，「那是因為你已經知道我的存在，於是這銀色瞳孔成為一種表徵……就像是『感冒的症狀會有發燒，但是發燒並不代表一定是感冒』那樣……在一般人眼裡，我也不過就是個有特殊瞳色的小鬼而已。」

「我知道。」店長僵硬搭腔。

「但是，既然你會出現，代表這裡也快到終點了吧？」他向男孩確認這點。

「終點？」男孩提高音量，毫無保留，釋放出那沒來由的高傲，「終點之後，總是另一個開始啊……不是嗎？」

他獰笑。

「台（ㄧˊ）」，喜悅、愉快之意，通「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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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午茶時間
貳、三堡拼盤
參、查無他人
肆、就是今天
伍、位元之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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