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霜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雲,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視窗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的綻放。
舉起酸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乾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地發現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乾痛,肌膚的裂痛,體內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受了內傷。
秦長歌皺眉,穿越就穿越了唄,為什麼要穿越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吧,秦長歌懶洋洋地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秦長歌有點兒艱難地爬起來,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無盡飛旋中,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白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地在白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幽曇神秘綻開在浩然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地記住了那最後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裡,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妳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地問道:「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絛,打成一個簡單卻別致的結。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馭六宮時,偶然無事打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後來宮女們羡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定雖嚴格,但並沒有細緻到連絲絛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裡,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結結寸寸都是幸福……卻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雲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一具女屍,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她扶著牆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地一個個摸過去,不禁微微一嘆,這些弱質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後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淒豔。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髮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撥開被汗水黏在女子臉上的亂髮,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志一醒,她勉強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地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起來卻與以往不同,容色依舊,然而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裡?我們犯了什麼事?我是哪裡人氏?什麼出身?」
明霜這是怎麼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嗎?她喘了幾口氣,直覺地答道:「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妳是……雲州人氏……聽說妳父親是……待罪之官……為了翻身……送妳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雲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地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嗎?睿懿皇后薨逝後,皇上就改年號了,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志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道:「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地刺入她的手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在的皇帝還是蕭玦嗎?」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的聲音斷斷續續,「……是……」
身前的人吁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
青蓮模模糊糊地想,她是誰?朦朧的視線裡,她看見明霜深深地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妳幫了我,我得謝妳。」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踐生靈,妳去吧,我會幫妳報仇。」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恆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意。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屍堆裡睡了一覺。
傷後的身體需要休養,至於死人,沒關係,在西梁皇朝的前世,千軍萬馬血流漂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地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代生活,依然不是那麼容易被遺忘。
比如……武功。
這具身體自然是不會武的,而且,秦長歌皺眉,這女子的體質也太差了,竟然先天有缺,是哪個渾蛋,給自己安排了這具不中用的皮囊?
看來是練不成當年自己的不凡內力了,只能憑著記憶,揀些固本強元的心法先練,要想恢復到前前世的水準,只怕很難。
不過這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可以較快治癒自己的內傷。
在這波譎雲詭、殺氣暗藏的宮廷中生存,頭腦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若身子太弱,只怕也會少了幾分可供自救的機會,少了幾分把握與勝算。
如果沒算錯的話,睿懿皇后薨逝後,那人便改了年號,而自己在現代那一世的二十年,在這裡,不過才過了三年而已,現在,自己投胎在這個叫明霜的小宮女身上,又回來了。
人生博奕,自今日始,秦長歌唇邊綻出溫柔而冷酷的微笑。
且看,鹿死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