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了幾條曲折的胡同,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樹叢,枝葉繁茂,幾乎遮住了半面天空,連太陽的光都被擋在外面,只剩下一重重鐵灰色的高牆,在歲月的打磨下變得斑駁,指尖輕輕觸碰,便會掉下一片片色彩斑斕的牆皮。
車夫上前遞了一塊牌子,重重牢門緩緩開啟。即便是隔著數丈開外,也能感受到一股腥冷的寒氣撲面而來,讓人脊背發涼,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一隻素白得手握住了斗篷的襟口,撩開車簾,陽光照在她的額角上,風吹過鬢髮,露出一抹額頭,像是凌霄峰頂的暮雪,白的幾乎透明,從肌膚裡向外透著一股冷薄之意,令周遭物事盡皆為之一寒。她的眼梢微微挑起,打著一把青竹為骨的竹傘,遮住臉孔,只露出一個清瘦的下巴,緩步走進了那座幽深的苦牢。
牢房很深,潮濕的寒氣沁入心肺,地上鋪著厚厚的石灰,石灰上是荒草墊子。那個人就那樣蜷縮在上面,小小的、柔弱的、血肉模糊的雙手握成了拳,赤紅的血流了一地,浸入枯黃的草甸之中。
虞錦站在她面前,微微彎下腰,聲音份外平淡的喚道:「姜陵。」
她的聲音很低,在死寂陰沉的牢室幾乎微不可聞,可是地上的人兒卻似乎被這兩個字所驚,手指輕輕一曲,身子開始緩慢地蠕動了起來,一點一點的,像是一隻被折了翅膀的雛鳥。終於,她睜開滿是血痂的眼,透過凌亂的髮絲向上看去。嘴角因為痛楚而緊抿著,眼神卻是大片大片無助的茫然。
「妳……是誰?」
她皺著眉,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可是縱然是如此的狼狽不堪,秀麗的眉眼間也透著掩飾不住的瑰麗,雙眸若秋月靜水,眉心輕蹙間,便是說不盡的冶豔秀色。縱然尚且年幼,仍可見若是細加修飾,會是如何的動人心魄。
虞錦淡淡的打量著她,開口道:「我是虞錦,是將要代替妳進宮的人。」
姜陵似乎沒聽懂,她微微歪著頭,靜靜地看著她,像是一個沒睡醒的孩子。虞錦見狀輕輕彎下腰,湊到她的耳邊,語調很輕但卻異常清晰的重複道:「我是虞錦,將要代替妳完成一些妳沒能完成的事。」
「你們把我爹娘怎樣了?」
姜陵突然間好似一隻被人攥住了尾巴的蛇,一把抓住了虞錦的袍角,焦急地問道。身上的傷口頓時滲出血來,她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一樣。
虞錦不理會她的詢問,繼續說道:「我需要知道妳這半個月來在宮內的細節,包括妳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和哪些人交好,與哪些人為敵,良璟宮出事之前,妳都和什麼人有過接觸。」
姜陵強撐著直起上身,一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半跪在地面上,緊緊地攥著虞錦的袍角,眼睛通紅的問道:「我爹娘怎麼樣了?我哥哥呢?你們把我的家人如何了?」
虞錦卻好像聽不到一樣,繼續問道:「良妃死前妳在她身邊,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我在問妳話!」姜陵崩潰的大喊,雙手胡亂的揮舞,瘋癲一般,好似要撥開腦子裡那些看不見的黑霧,嗓音破碎如風箱,夾雜著無力的絕望:「這是我的事,你們不要動我家人!」
「直到現在,妳還以為這是妳一個人的事嗎?」虞錦嘴角輕扯,眼角輕輕地瞥著她,淡淡道:「良妃死了,自然有人獲罪,妳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沒有人會花費這麼大的心思來對付妳。不過妳也因為當時在場而受到牽連,在承乾殿被賜死,妳的父母親族被流配株州,妳的兄長因為當晚在宮內當值,被認定為妳的同夥,已經被處斬了。若不是妳還有一點用處,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了。」
姜陵目瞪口呆,面色白得幾乎透明,她愣愣地看著虞錦,好像她嘴裡說的一切都是假的。耳朵裡滿是嗡嗡的風聲,隔得那麼遠,她卻好像能看到宣武門外的禿鷲,就那麼展開漆黑的翅膀,在黑壓壓的天空底下低低的盤旋,羽毛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像是紅到極致的墨血。
「而我,因為妳的失職,將會被安排進宮,接替妳的位置。我的家人被人控制,弟妹被送往泰州,我原本就要成親了,如今卻要走進那座該死的宮門裡面。」
虞錦一哂,眸中帶了冷漠的笑意,輕描淡寫地道:「妳看,因為妳的愚蠢和無能,我失去了一切。」
姜陵仰著頭,小小的身子開始止不住的顫抖,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臉頰尖尖瘦瘦,細小的脖頸幾乎看得到青色的血管。她的呼吸開始急促,一下又一下,像是無力控制一樣。她張大了嘴,似乎想要喊,可是卻發不出聲音,雙手顫抖著舉在半空,突然捂住胸口,開始大口大口的咳嗽了起來,鮮血像是一碗濃濃的羹湯,就那樣從她乾裂的泛著唇皮的嘴裡湧出。
一陣風從深深的走廊裡吹來,揚起牆角細小的飛灰,灰白的塵土打在虞錦墨色的斗篷上,像是淪入永夜的星火。她的手指纖細潔白,露在衣袍之外,一根一根握得很緊。
此時此刻,燕都城外的古道上,工部河運使姜守信帶著家人正在官兵的押送下前往不毛之地玟南株州,御史台翰林虞子房的一雙小兒女則在別人的看護下,被秘密送往泰州看管。而北市口的罰柱上,姜守信之子姜格的人頭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這天傍晚,燕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大雪紛揚而下,順著鴻臚司北牢的天井緩緩飄落。守牢的衛兵走進來,詢問之後,架起了已然失去價值的姜陵,往甬道的左出口而去。那裡,是秘密處死犯人的場所,無數聳人聽聞的刑罰都被鎖在那面深牆之後。而虞錦,則緊了緊厚重的披風,任天井上的雪花落在肩頭,一步一步的向甬道的右邊走去,出了那扇門,乘著車一路向東,就是皇宮的所在。
鐵灰色的牢房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可是這樣的死寂沒能持續多久,一聲絕望破碎的哭喊聲就從刑室裡傳出,短暫的拷打之後,這一屆秀女裡姿容最出色的姜陵被一根麻繩吊在了牢柱上,雙腳筆直的垂下,襤褸的衣裳被甬道裡的風吹得左右飄忽。
風從天井處捲入,沿著甬道湧向左右兩條岔路,一邊是死地,一邊是漩渦,只有頭頂有一方淺淺的碧空,卻也漸漸被烏雲所覆蓋。
鵝毛般的大雪紛揚而下,將這座巍峨雄烈的古老都城緩緩覆蓋。包括那金碧輝煌的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錦繡宮廷,虎視熊臥的鐵灰城牆,朱紅翠綠的勾欄脂粉,還有綿長的街道,曲折的胡同,平靜的湖面,招展的松柏,連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心、謀算、恩怨、仇恨,都伴隨著這一場大雪,一同沉澱到帝國粉飾的太平之下。
命運的手在棋盤上輕輕一撥,便是一連串血腥的細浪。
一個細微的轉折,原本不相干的人,終究還是走上了一條殊途同歸的路。
這一天,是延慶七年十月初八,在燕都鴻臚司的北牢裡,姜陵和虞錦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