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你說是開始

黑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屋子，握著溫熱的馬克杯我望著旋繞的分針秒針，蜷曲在沙發上聽著Norah Jones，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愜意然而當一切都精準的定位之後，反而因為太過刻意而感到緊繃。

放棄般的放下馬克杯，癱躺在米白色沙發上，藏青色抱枕靜置在斜對面單人座的位置，用著基本限度的呼吸避免空氣流動的幅度超出負荷，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他就坐在那個位置上，對了、冒著熱氣裝著褐黑色液體的馬克杯那一天就擺在他的面前。

從那場中斷的晚餐開始，他的身影就像從我的生活中抽離一般，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然而人的感情並不會考慮生活需求。

初戀男友校隊練習的時間是星期日早上七點，我想再過二十年我還是會清楚記得這件事，無論多麼睏倦或者寒冷還是逼迫著自己出現在球場旁；彷彿我們就是藉由違反趨向舒適的人性來證明愛的存在。

如果不是因為愛你……以此作為句子的開頭，但是當句子的數量逐漸累積漸漸的超出甜蜜或者溫馨的閾值而成為一種壓迫，我又沒叫你這麼做，當某一方在爭吵當中不小心說出這句破壞性的話語，傳遞到另一端時並不單單只是字面上的意涵。我又沒叫你愛我。最終這句貼在大腦皺褶夾層的關鍵句便會被活化，引爆彼此的愛情。

即使年紀增長這樣的想法似乎仍舊沒有改變，因為愛著對方才會願意忍受。

愛情之中有許多需要忍受的部分，不僅僅是忍受對方的脾氣或者生活作息，更多的時候我們必須忍住自己的感情。

尤其是忍住、不愛。

並不是忍耐就可以不愛，愛上一個人就像喝了咖啡會興奮、成癮，當咖啡因進入身體嵌合在受體上便難以抵抗，最果斷的方法就是倒掉眼前的咖啡，雖然知道咖啡豆就在櫥櫃裡，但必須忍耐的就是這裡。不能去碰觸。愛情只是轉為情感性的反應，無法抵抗愛情的氣味與溫度，而唯一能做的就是抽離掉愛情的起源，單向的愛情單向的寂寞都無所謂，底限是不能產生任何的交互作用。

於是必須忍耐。

我們可以丟棄咖啡豆，但無法丟棄自己所愛的人，尤其是如同他一般的存在，縱使只是才延伸嫩綠的芽，然而張望著如此靠近卻又不能再靠近的對方，所謂的掙扎與痛苦就是從這一點開始。

不得不忍耐。

我無法容忍任何一個人瓜分我的愛情，同樣的我也不會允許自己去瓜分其他人的愛情，無論愛得多麼深多麼痛該割捨的就是必須割捨。更何況只是開始。

對、不過就只是剛開始。

就只有我一個人發覺而已。



手機鈴聲闖進了愜意的圖像之中，蓋過了Norah Jones的輕柔嗓音，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姿態響著，帶著焦急感，在兩個月亮的世界裡天吾能直覺的感受到鈴聲的質感，我似乎能稍稍理解了。

拿起手機的瞬間物理性的震動從某一點開始轉為情感性的震動，沒有預告也不知道在哪裡也許存在著高速公路旁的逃生梯，但至少這一刻找不到那樣的東西。發亮的螢幕上浮現的是他的名字。徐世曦。帶點疏離感被打上完整的名字，事實上只是沒辦法單單打上世曦兩個字，那似乎太過自以為了一點。

「……喂？」

「妳能聽我說話嗎？」

怎麼了嗎？雖然應該這麼問但我卻直覺的認為這並不是一個適合丟出任何問號的時點。

「嗯、我會聽你說話。」

「這陣子我終於明白那時候妳的感受了，因為沒辦法對身邊任何一個人說，不說出口又可能會承受不了，在日常生活的延伸之中存在的妳，就像、出口，那時候妳是這麼說的，出口，現在的我也許更迫切的需要逃生口也說不定。」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了。一開始我們的確很相愛，我不想否認也不會掩蓋這件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份愛情逐漸變得壓迫、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讓人喘不過氣來了，濃烈的愛情也被消磨成四處都是缺口根本沒辦法縫補的樣子了；這樣下去只會從相愛變成相互折磨，發現這一點並且決定做些什麼的時候彼此的感情又更加扭曲了，好不容易說出口，想了很多方法盡可能委婉但果斷的提出分手，但是她卻傾盡全力抵抗這件事。」

「她開始哀求、開始討好，看著一開始愛著的女人那麼憔悴又那麼委曲求全一不小心就讓步了，我還是做不來狠心的離去，但我卻明白這樣看似溫柔的讓步只會造成彼此更大的傷害，尤其是她。但是她開始自我傷害。一次比一次更加劇烈、也越來越頻繁，就好像她開始建立一個理論，只要當她傷害自己我會趕過去、我會擔心就代表我還愛她，於是她反覆的傷害自己，只為了在她的空洞裡填進些什麼。」

「……卻造成彼此之間越來越無法填補的空洞。」

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話的段落還沒有到尾端，也許只是需要一些氧氣讓自己能夠不要窒息，我安靜的等待。時常我們所需要的就是這份安靜的等待。

「那天，她又吞了安眠藥，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我的意志也逐漸被磨損，甚至我開始想著下次我不管了、如果有下次我不會再趕過去了……但是、她的媽媽卻哭著求我，再給她一點時間、她會好的、她會走出來的，這樣說著的時候我就沒辦法抵抗了。想對誰訴說的時候，他們總會帶著憐憫的眼神、或是努力的安慰我，雖然很感激但我要的並不是安慰或者同情，我只是需要有一個人能夠聽著我說話，我只是想找個空間努力的吸著氧氣，我只是想告訴自己我還能夠撐下去……」

心底深處有某一塊部分塌陷了。

聽著另一端的他的呼吸，彷彿這一刻我和他超越了時空貼靠在彼此身邊，但想要傳遞溫度給他卻只能握緊雙手。無能為力。

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做什麼。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說不定任何安慰或者同情的話，只能安靜的聽著他的聲音，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這幾天待在醫院陪她，沒有辦法微笑也沒辦法生氣，連表現出情緒的力氣也都耗損了，看見面無表情的倒映連自己都感到害怕，會不會就這樣慢慢的忘記所有情緒而放棄掙扎呢？有一瞬間認真這麼想了。但是我突然想起妳，那個雨天在車站因為妳沒認出自己而感到失望、看見妳從樓梯摔下來的時候緊張害怕的情緒、到最後妳還是沒認出我所以感到生氣跟無奈、聊天時感到的愉快和不自覺的微笑，讓我找回一點可能性，就好像在告訴自己『意志還沒被吞噬、還是要努力掙脫』，但是稍稍振作起來之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努力。」

想離開卻又找不到出口。

所以才需要一個緊急逃生門吧。

長長的沉默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只是需要有一個人陪伴，不要有更多的感情了，因為自己身上所背負的已經太過沉重了，所以無論是同情或是安慰，雖然知道是出於好意但這樣會被壓垮的。

並不是不需要安慰，而是這個時候已經緊繃到一種連安慰都無法承受的臨界了。

「謝謝妳。」他緩慢的說著，「終於能把這些話完整的說出口，胸口壓著的重量好像也減輕了不少，雖然還沒辦法離開，但至少多了一些空間可以轉身尋找出口。」

「要找到出口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在那之前一起喝杯咖啡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吧，像是愛麗絲的下午茶一樣，不需要考慮太多的邏輯。因為本來就是現實之外的空間。」

「如果天氣晴朗的話就更好了。」

天氣並沒有放晴，飄著不想撐傘又會沾濕衣服的雨，透著微光的窗外溫暖的室內瀰漫著濃郁的咖啡氣味，充斥著低語的周圍切割出一格一格的立方。遠離了一點日常。

和前男友所架構出來的世界不同，這裡並不存在著勉強，而是在日常的邊界恰巧發現的區域，沒有任何阻隔就能走進另一個人的生活，沒有建構出來的重重阻隔，也不會看見不得進入的警告標誌；只是覺得停留在這個空間剛好，暫時沒有前進或者後退的困擾。

柔軟的交界地帶。

比約定的時間來早了半小時，因為不想讓他孤單的坐在位置上，因為是日常之外的世界，所以希望當他踏進的瞬間就能看見那裡有人等著他。

沒有拉扯也不需要有負擔，走進這個世界就會發現有人在，離開的時候也只需要輕輕揮揮手。情感並不是沒有重量，只是如棉絮一般輕盈，霧氣般飄散在空中。

「等很久了嗎？」

「沒有，只是想早一點跳出日常的世界。」

他點了黑咖啡，似乎他總是喝黑咖啡，對我而言那還是太過苦澀。

「我需要多一點咖啡因。」他輕輕扯開嘴角，「冒著可能上癮的風險依靠著咖啡因，雖然感覺是很久遠之前的事，不過前陣子的我如果不加牛奶和糖是會放棄咖啡的。」

「能夠品嚐純粹的味道也不錯啊，有很多人是沒辦法順利喝進黑咖啡還感到美味的。」

「總感覺妳的話裡都帶有弦外之音，像是費盡心思的把鼓勵的話黏在普通的對話底下。不過我還是發現了，所以謝謝妳。」

我輕輕的笑了出來。

包覆著他和我的空氣密度似乎小了一些，氣體分子慢慢的流動，對流成一陣微微的風，輕撫過彼此的肌膚。

「大概是你太過聰明了一點，我都不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情，不過既然你有聽見，那我就只好說不客氣了。」

「也對，我都忘了妳沒心沒肝了。」

「腦袋跟胃還在就好。」

「真是果斷的選擇。」

「意識上的果斷跟動作上的果斷並不是平行的軌道，在我身上常常發生兩者嚴重落差的事情，所以只能慢慢修正，雖然修正的過程往往很難忍受但除了繼續修正的動作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因為沒有其他辦法所以只能讓行動跟上意識的果斷決定了。」

「也許是這樣。但愛麗絲的下午茶會只要想參加就會舉辦，所以沒有必要把自己壓迫到沒有轉身的餘地。」

「妳還記得那時候妳出院之前跟我說過什麼話嗎？」

「嗯？」

「如果旁邊沒有人的話，說不定就不會那麼快痊癒了。」咖啡的濃郁深深的被吸進身體裡，「所以，一定也很快就會找到出口的。」

一定。

像是趁虛而入一樣。

以他所需要的陪伴作為通往他的路徑，揚起輕輕的微笑說著那只是友情，男人和女人的差別或許就在這裡產生分歧，大多數的男人會相信女人所拿出的感情類別，而大多數的女人卻會猜想包裹在男人表面感情下的延伸。

然而這對我而言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隱藏自己的真心並不那麼難，而是在他身邊所存在的那個她，無論那是一份如何的愛情，那終究是愛情。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瓜分另一個人的愛情。

假使我蠻橫的奪取了他的愛情，我們之間也就從那一刻開始產生了無法跨越的裂痕，也許哪天會出現另外一個人，那個時候就連憤怒的權利也喪失了。當初自己也是那麼做的啊。一想到這件事或許連拉扯或者挽回都使不出力了。

然而我卻越陷越深。

感到心疼所以想陪伴著他。如果為了抽離自己的愛情而棄他不顧的話或許他會撐不下去也說不定。尤其在望著他的側臉時會強烈的這麼想著。

只要不被看穿就好。

對、只要不被看穿就好。

像是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位置，不要出聲好好的躲藏在裡面就不會被驅逐了。罪惡感逐漸蔓延開來但像鑽著法律漏洞的邊緣人一般，抓握著自己的愛情滑走在邊界，雖然沒有護照但我並沒有想要通關的意思，站在這裡張望鄰國縱使看守的士兵會提高警戒但只要我不試圖闖入就不會破壞平衡。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終究還是抵抗不了自身的感情。

……忍住不愛？

嘲諷的我勾起嘴角，一小步、一小步退讓到只要不被看穿就好，為自己留下餘地像退潮一般範圍越加擴張，最後是不是會退到連防線也撤離呢？

假使毫無預警的捲起一陣浪，太過輕易便會被吞噬。所以要儘快轉身上岸，連多一秒鐘的猶豫也都可能被侵蝕。

發現浪再逃跑也還是來不及的喔。

即使明白這一點，卻還是緩慢的、緩慢的往前走去，那裡有誘惑人心的大海。

太過湛藍。

黑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屋子，握著溫熱的馬克杯我望著旋繞的分針秒針，蜷曲在沙發上聽著Norah Jones，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愜意然而當一切都精準的定位之後，反而因為太過刻意而感到緊繃。放棄般的放下馬克杯，癱躺在米白色沙發上，藏青色抱枕靜置在斜對面單人座的位置，用著基本限度的呼吸避免空氣流動的幅度超出負荷，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他就坐在那個位置上，對了、冒著熱氣裝著褐黑色液體的馬克杯那一天就擺在他的面前。從那場中斷的晚餐開始，他的身影就像從我的生活中抽離一般，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然而人的感情並不會考慮生活需求。初戀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