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庶女之恨
冷宮的房檐下,李未央數著長髮上的第六隻蝨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長了層厚厚的盔甲,捉蝨子便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十二年了,被關進冷宮整整十二年了,李未央抬起頭看著天空,每到這樣下雨的天氣,一雙腿傳來的痛楚足以讓她痛得發狂。
她是丞相李蕭然的親生女兒,只可惜,她不是從大夫人的肚子裡爬出來的,而是由一個身份低微的婢女所生,再加上生於二月,應了那句「二月的女兒對父母不利」的傳言,因此被父親送給遠方的族親收養。族親並不待見自己這個庶女,將她丟在鄉下自生自滅,她這樣一個出身於大曆國第一豪門的貴女,竟不得不親自操持家務,甚至下地勞作。金枝玉葉,被棄民間,若非後來嫡姐李長樂不肯嫁給那人,父親和大夫人怎麼也不會想起她來……
長樂,未央,一聽便分得出誰貴,誰賤。初回李府,她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終於想起了自己,然而,卻只聽到父親欣慰地對美麗高貴宛若仙人的嫡姐李長樂說:「仙蕙,妳不必再煩心了,這個丫頭會替妳嫁給拓跋真。」
嫡姐李長樂,字仙蕙,多麼美麗的名字,當時的未央這樣想著,卻沒想到,這個名字將會是她一生的噩夢。
後來,她如父親希望的,入三皇子府,一心一意地扶持拓跋真一步步從皇子登上帝位,更為他生下長子玉里,直到拓跋真登基,封她為后,足足花了八年時間。拓跋真曾說她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終究比不過世間的仙子,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後來呢?後來──
李未央每每想到那一天,都要發笑。笑自己那年輕無畏的時節,笑她現在離過去那麼遙遠。
還記得那一夜,坤寧宮內所有的人都被處了極刑,似乎是急於結束一切或是掩蓋一切,他們甚至沒有被帶到刑房,一切就在她寢宮外的庭院裡開始了。坤寧宮的大門被緊緊鎖閉,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間,坤寧宮裡血雨腥風。
李未央,被拖到皇帝拓跋真的面前。
拓跋真素來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凜凜,目光冷峻得極端無情,「妳這個賤人,連自己的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李未央滿心悽楚,「我害她?我從未害過她!」
拓跋真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她的心口,李未央當場一口血吐出來,卻惹來他嫌惡的目光,「賤人,長樂難產,朕不在宮中,宮女去求妳,妳卻躲在坤寧宮中避不見面,分明是存心要害死她!若非我回來得早,她必定是一屍兩命!」
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拓跋真,他還是這樣俊美,俊美得彷彿天上的謫仙,其實她從來都不懂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愛上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可以溫柔到何種程度,可以無情到何種程度,甚至於,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那麼巴巴地癡戀著,自以為是地付出著,卻不知,他根本從不稀罕。
李未央冷冷一笑,「皇上只想到姐姐,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兒子玉里?就在你與姐姐的兒子出生那一天,我的玉里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我把太醫召來救他有什麼錯?難道姐姐是人,我的兒子就不是人了嗎?現在姐姐順利為你生下了兒子,一出生你就冊封他為太子,我的玉里卻死了,你答應過我的,要讓玉里做太子!堂堂一國之君怎能言而無信!為什麼要出爾反爾?為什麼?」
拓跋真冷酷的面容讓人心寒,滿臉的漠然迫視著她,「朕已經封了妳做皇后,妳還不知足!還奢望太子之位!」
李未央只覺得滿口的血腥味道,聲音如浮在水面的碎冰,「皇后?是,我是皇后,可廢后的詔書早已擺在你的案上,只等姐姐生下一個皇子就要蓋上玉璽!拓跋真,我有什麼錯?嫁給你八年,我是怎樣對你的!」她一邊說,一邊輕輕解開外衣,露出心口那道猙獰的疤痕,指著它,一字一句地道:「先帝三十八年,我為你擋了刺客的一劍,正中心口!先帝四十年,明知道先太子遞過來的是毒酒,我為你一口飲下!先帝四十一年,我知道七皇子要殺你,連夜馬不停蹄地奔波八百里去告訴你!先帝四十二年,你賑災之時感染了瘟疫,我驅散宮人孤身一人,衣不解帶地照顧你整整四十八天!你登基的時候向我許諾過什麼,你還記得嗎?你說你做一天的皇帝,我就是一天的皇后!可是你卻在後來愛上了李長樂,不但讓她的孩子做太子,甚至要廢掉我!拓跋真,你對得起我嗎?」
拓跋真神色平靜,漠然地看著她,那種漠然,像是一點也不在乎。那種漠然,如此自然,似乎他天生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他的神色令她的心猛然一抽,彷彿被一枚極細極鋒利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得維持著堅強,可眼底卻已掠過了一絲哀涼。
「長樂才是朕傾心愛慕之人,朕原本打算,即使廢掉妳的皇后之位,還會為妳在後宮保留一席之地,讓妳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衣食無憂?」八年夫妻,同生死,共患難,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她站在他身旁,可是當他登上帝位,卻對李長樂愛慕如斯,不但要廢掉她,還口口聲聲說會讓她衣食無憂,「我為你做盡一切,甚至不惜以命相護,等來的就是衣食無憂四個字嗎?八年!八年的夫妻,抵不過李長樂一張貌若天仙的臉!衣食無憂,誰要你的衣食無憂!我辛辛苦苦用命換來的一切,你這樣輕易的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還要我對你們感恩戴德嗎?」
拓跋真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俊美的臉龐已微微扭曲,「住口!什麼另外一個女人,長樂是妳的姐姐!」
李未央輕嗤一聲,「姐姐?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是李家的嫡出大小姐,是天上的雲彩。我呢?我不過是李家庶出的女兒,是父親都不會理睬的災星,是地上的泥巴!她若真的把我當做妹妹,又怎麼會奪走我的夫君,奪走我兒子的太子之位!」
「長樂天真善良,純潔無瑕,平日裡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妳連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至於玉里,被妳教得那樣不懂事,竟然對長樂口出不敬之語,有什麼資格坐太子之位!」
天真善良,純潔無瑕?從小到大做好事的都是自己,可是擔負美好名聲的永遠是姐姐!只因為她長了一張美麗的面孔,就能夠被眾人當做仙女般供起來!李未央只覺得自己有說不盡的可笑,她的目光含著無限的痛意,「是,我比不上姐姐!可是玉里何其無辜,他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他什麼都不懂,他只是眼睜睜看著我為你傷心落淚,一時不忿說了兩句埋怨姐姐的話而已,你何其殘忍竟將他關了三天三夜!若非如此,他怎麼會染上肺病,怎麼會小小年紀就魂歸黃泉!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啊,只為了他說了一句不懂事的話,你就要這樣對待他!我讓所有太醫來給他診治,我要救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做錯了嗎?你只想著李長樂,我的玉里卻渾身高熱,虛弱地對我說著母后好痛,母后我好痛!你知道我的痛苦嗎?如果可以我情願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活下去!你寶貝你的李長樂,我的玉里只有我了!為什麼李長樂生產時,我要去她宮中照顧她?那個時候,我的玉里正在死亡線上掙扎啊!現在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玉里活過來!我恨李長樂,我恨透了她,我恨不能生生撕爛了她!」
「長樂怎麼會有妳這樣可怕惡毒的妹妹!」拓跋真一把拽住李未央的頭髮,臉上滿是憤恨之色的瞪著她,「妳要恨就恨朕好了!她原本不肯的,是朕執意要她入宮,立她為后!朕絕不會原諒妳的!朕要妳一輩子都生不如死!來人,斬斷這賤人的雙腿,把她打入冷宮!」
接著,李未央看到一塊豔黃色的織錦,在黑漆漆的宮裡,那個顏色蓋過了所有,同時也撕裂了她的世界。她知道,那是廢后的詔書!廢后啊!
太監宣旨的尖利嗓音飄盪在她耳邊,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她萬箭穿心。而她早已魂飛太虛,在她的腦海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一個字──恨。
拓跋真,你好狠,你真的好狠!我捧著自己的心討好地匍匐在地上,你看都不看一眼,一腳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如今,不僅傷害著我的身體,還凌遲著我的尊嚴與靈魂!李未央狂笑不止,她曾經說過,最愛江南的風景,有朝一日塵埃落定,她要走遍千山萬水,看風景,品好茶,聽小調,拓跋真說過會記住,一輩子都會記住,正是因為他記住了,所以現在用來懲罰她!她不是想要走遍千山萬水嗎,他就斬斷她的雙腿!她不是在乎皇后之位嗎,他就廢掉她的后位,把她打入冷宮。
那以後,拓跋真便立了李長樂為后,冊封她的兒子為太子,一生椒房獨寵,榮光無限,而她李未央,從此被世人遺忘。
苟延殘喘地活著,不過是嚥不下這一口氣,她對自己說,要活過李長樂,要活過李長樂!
就在這時,冷宮的門開了,李未央看見了一絲昏黃的暖光從門口飄了過來。
「李氏,快跪下接旨!」
跪下?她一雙腿都被斬斷了,何來跪下!
「廢后李氏無德,冷宮中不思己過,日夜詛咒皇后,賜鴆酒一杯!」
李未央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叫聲讓她無法思考。
「李娘娘,妳也不要怪別人,皇后憂慮驚懼,日不安枕,陛下找人算過,是妳的命數太硬,剋了皇后,妳就早日離去,投個好胎吧!」
毒酒一杯,竟然是毒酒一杯啊!她做了一輩子的好女人,為他做牛做馬,做了一輩子的好皇后,她在大戰時不顧病體親自勉慰將士,逢災難冒風險為災民開倉放糧,不惜觸怒拓跋真也要匡正他為政的失誤,對內監宮女更是寬容慈愛,可她現在得到了什麼回報?在她落難的時候,有誰肯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沒有,一個都沒有!
李未央哈哈大笑,狀若瘋狂,「拓跋真,李長樂,你們好,你們待我真好啊!下輩子,我李未央發誓,再不與人為善,絕不入宮,誓不為后!」
老太監看著廢后李氏,心中不禁悲憫,嘆息一聲,「將她拉下去吧!」
隔了很遠,都能聽見李未央瘋狂的聲音,那道聲音如同詛咒,在深宮中經久不散,懾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