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上孤獨的立著三間捲棚頂小屋,和隱院的金碧輝煌,極盡奢華不同,這小屋極為質樸,好似一座遠離塵世的桃源。
喧囂的國公府裡竟有這樣幽靜的地方,這是哪裡?
太太帶她來這兒做什麼?
滿腹狐疑地隨太太過了拱橋,沿著木製的階梯來到小屋前,雲初這才發現,小屋簷上懸著一塊朱紅蝙蝠紋牌匾,上書三個碩大的篆字,想是這小屋的名字了,可惜除了中間的那個「女」字,其他的一概不識。
太太一擺手,把眾人都留在門口,只帶雲初進了屋,迎面一張香案,擺著牌位供品,香案後面的牆上掛滿了一幅幅女子畫像,或小巧玲瓏,或端莊典雅,畫得唯妙唯肖,栩栩如生,雲初恍然明白,這應該是董家的家廟了。
看著正中央一幅端莊嫻靜的女子畫像,雲初心中一動,不對,既是家廟,怎麼不供男人?這古代女子可是沒地位的,不是嫡妻又沒兒子的,都上不了族譜,再看這屋裡,連正位上都供著女子,彷彿回到了母系氏族。
國公府什麼時候這麼尊重、推崇女人了?她怎麼沒感覺。
可這不是家廟,又是哪裡?
心下狐疑,臉上卻不帶出來,見太太跪拜完起身看她,雲初就有樣學樣地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獸鼎上,然後虔誠地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起身立在太太身後。
無聲地注視著供案上的牌位,良久,太太低聲嘆道:「我們董家的女子,如能在這裡留下一個牌位,也是無上的榮耀。」
怎麼,這裡供的不是董家所有主母?
那這都是些什麼人,做了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才有資格供在這兒,被譽為「無上的榮耀」。
「姨媽,這裡……」
「妳小時候我曾帶妳來過,不想妳失憶後,竟都忘了!思前想後,還是再帶妳來拜拜,和妳說說,也免得妳做出……」聲音戛然而止,太太回身看著雲初,良久,才又嘆息一聲,「按說,萬歲允許女子出入集會,妳又是名聲顯赫,我不該約束妳的……」
「姨媽……」
「我們家族與別處不同,董氏自立族以來,已歷百年,到妳公公這一代,分了二十支,已經出了九十八個節烈,可謂世間少有,萬歲親口承諾,如果董氏能出一百個節婦,便可以造一個五孔麒麟牌坊,贈送御筆親提金匾,主母世襲誥命,並著史官修書立傳……」說著,太太眼裡閃出兩束異樣的光芒,昏暗中,有如毒蛇青幽幽的烈芒,陰森恐怖。
「雲初,妳和闌兒如能守得住……」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太太一把抓住雲初,「妳便是我們董家第一百個節婦!」
第一百面牌坊?
這便是太太嘴裡那無上的榮耀!
臉色一陣慘白,雲初身子歪了歪,不是太太抓著,就倒了下去。強穩住心神,雲初猛然抬頭,目光犀利地掃向牆上的畫像……
一生孤眠獨宿,青燈煢煢,冷夜寒風,只為死後能掙回那面陰森森、冷冰冰的牌坊,值得嗎?
董家這無上的榮耀,與她何關?
「她們……」雲初顫抖的手指向牆上諸女,「她們都是……」
拽下她的手,太太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她們就是董家歷代的節婦、烈婦,董族的二十支中,我們是第十八支,一共出了十八個節烈,是族裡最多的,這也是我們這支的榮耀,比起她們,妳和瀾兒還能去各院轉轉,已是幸運了,祖輩上,女子守節,規矩是極嚴的,連內室都不准出……」說著,太太來到東牆角一張黃梨木八寶紋小櫃前,躬身打開櫃門,取出一本絲絹冊子,如珍寶般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姨媽,這是什麼?」
「是我們祖傳的《母訓》,裡面除了董家第一代主母留下的《婦言》、《婦行》、《婦德》三篇訓戒外,還記載了董家歷代節烈女子的生平和她們的戒語心得。按理,這應該傳給妳大嫂,但妳是我親外甥女,又是才女,我思量了很久,還是傳給妳更好,妳名聲顯赫,將來能在這上面留下隻言片語,也是後世人的榮耀。」
「姨媽,這……」
這個還是傳給大嫂更好!
見太太雙手遞過來,雲初一陣遲疑。
想起什麼,太太又縮回手,珍寶般攥得緊緊的,異常嚴肅地看著雲初,「按說我應該向祖輩一樣,等離世時再傳給妳,可自打妳……就性情大變,怕妳把持不住,才現在傳給妳,妳多學學祖輩的事蹟,事事慎之,時時戒之,也免得一時衝動,做下不可挽回的事情,只別讓妳大嫂知道了,又要攀比。」
見太太如此鄭重,已冷靜下來的雲初,不得不恭恭敬敬的雙手接過,佯裝認真的翻開,看了兩頁,清一色的蠅頭小篆,看得雲初眼冒金星,很想一把火燒了乾淨。
傳家寶似的把《母訓》偷偷地傳給她,太太可真找錯人了。
如果傳給姚瀾,興許這個事事謹慎,好出風頭的大少奶奶真能傳家寶似的供著,虔誠地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可惜,太太一己之私,竟傳給了她這個現代人,還想讓她這個大字不識的「才女」在上面留兩個字,光宗耀祖!
做夢!
她早晚一把火燒了這勞什子。
看著太太眼中煜煜的光彩,雲初恨恨地想著。
「雲初,這些回去再看不遲……」見她看得認真,太太心情大好,「來,我給妳講講畫像上的這些人。」太太說著,拉著雲初越過供案,來到畫像前,指著正中央的那幅三十左右,端莊典雅的女子畫像,道:「她就是我剛說的,我們董家第一代主母董薛氏,論起來,她是妳太祖奶奶的曾祖奶,也是我們董家的第一個節婦,不僅這貞女祠,族裡的烈女祠也供著她。」
原來這裡是貞女祠!
「這裡……」雲初想確認一下,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是後來建的?」
「嗯,其實也不算是……」太太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原是第一代主母守節的舊址,原本是三間茅草屋,妳太祖爺爺發跡後又重新翻蓋了,後來又經過了幾次修整,卻一直保持著原貌。」
「難怪這裡與府裡其他宅子不一樣。」雲初恍然大悟。
「這宅子現在看著古樸,在當時卻也算是奢華了,那時還沒有現在這種歇山、廡殿頂式的宅子。」
雲初點點頭,不再言語,只看著畫像。
太太就娓娓地講了起來。
「妳太祖爺爺的曾祖父在這董薛氏十七歲時便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吃奶的孩子和幾畝薄田,日子太窮又雇不起人,她只得起早貪黑地勞作,有一日回去晚了,失足落到水裡,被路過的一位男子拉了一把,救了一條命,董薛氏自覺失節,回去後本想自裁,但因兒子太小,怕死了以後無人照看,讓董家斷了後,便是不孝,於是她生生地砍掉了那隻被拉過的手……」
不會吧!這麼殘忍的事,還拿出來廣告似的宣傳!?
雲初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手,還好,小董和才五歲,不算男人。
「雲初……」正失神間,太太已踱到另一幅畫前,招手叫她。
「她是誰?」瞧見畫上之人竟梳著雙丫髻,雲初心下疑惑,「好像還沒出閣。」
「她的確沒出閣……」太太點點頭,「她就是妳的太姑奶奶,閨名叫董萍,打小訂了娃娃親,沒過門丈夫就死了,便在娘家守節。有一天,她隨妳太祖奶奶出門,遇到幾個無賴,見她長得漂亮,就當街調戲起來,說她那雙眼睛能勾魂。回去後,妳太姑奶奶覺得沒臉見人,硬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戳瞎了,傳到了萬歲那兒,妳太姑奶奶不僅被封了誥命,還特旨免除了我們這支的勞役,妳太祖爺爺也因此發了跡……」
頓了頓,太太又補充道:「為夫守節,妳太姑奶奶雖然沒有出嫁,卻也是盤了頭的,這畫像是她過世後,妳曾祖父為向世人彰顯她未嫁而節的事蹟,特意讓人將她畫成這個模樣的。」
沒出嫁也守節,守節也就罷了,還戳瞎雙眼,這哪是烈女,簡直是無極腦殘女!
難怪那曠世才女明明不喜歡董愛,明明知道他不久於人世,還傻呼呼地嫁進來,原來早被洗了腦。
不用再聽,董族這九十八個節婦烈婦中,大概有一半是瘋子!
看著太太的嘴一張一翕,雲初兩眼陣陣發暈。
「咦……」目光落在左邊的一幅七女圖上,雲初疑惑道:「這幅畫像怎麼這麼多人?」
太太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的確,不同於其他畫像,這幅畫正中央一把櫸木扶手椅上,端坐著一個酷似董萍的四十歲左右體態豐盈的婦人,身後恭順地站著六個妖嬈女子。
端詳了半晌,太太指著那個端坐的女子,道:「這就是妳太祖奶奶,她身後的六人是妳太祖爺爺的六個伺妾。」
「六……六個……伺妾?」雲初有些口吃了。
這也太多了吧!一娶就是六七個,就這樣,還要求女人節烈,真是變態的道德標準。
「難道,這七人……都……」
「是的。」太太點點頭,「她們一起做了烈女。」
「做烈……烈女!」
所謂烈,就是為節而死。
一個人殉節,那是情深意重,七人同時殉節,那是天方夜譚。
不會是董家為了湊數,逼著她們自殺殉節吧?
詫異地睜大了眼,雲初不可置信地看著太太。
「她們的確是同時做了烈女,我當初聽了這事,比妳還吃驚。」
「同……同時?」
太太肯定地點點頭,「因妳太姑奶奶的事蹟,妳太祖爺爺一路扶搖,到了南帝元年,已做了樊驤府同知,正趕上那年先皇駕崩,南帝年僅八歲,欺新君年幼,黎、赤兩國趁機大舉進犯,掠奪我國的鹽田,見天下離亂,刀兵四起,妳太祖爺爺毅然棄官從軍,仗著一身武功,很快就升到了宣慰使,一次奉命接送將士家眷,途遇強敵,妳太祖爺爺身負重傷,勉強保護大將軍之子逃脫。怕被賊兵掠去毀了清白,使妳太祖爺爺蒙羞,見他逃脫,她們七人便紛紛自裁。」
天啊!難怪董氏一族能出九十八個節烈,原來是這麼來的。
這都什麼世道,離亂中無力保護妻女,便請她們做烈女,自己逃命,事後表彰幾句,畫個圖像供在這兒,便是女人們嚮往的「無上的榮耀」了,他再別討女人,可也是「皆大歡喜」。
看著七女圖,雲初哂笑,她想起了前世的三國演義,諸葛亮火燒新野,劉備攜民渡江,遭遇曹操追兵,那糜夫人身負重傷,為救阿斗和保護自家的清白,縱身投入枯井,做了烈女,沒見劉備如何悼念,反是諸葛亮留錦囊,劉備甘露寺相親,智娶孫尚香被傳為佳話。
什麼節烈!
一群自私自利的男人,夫死女子必須守節,男人卻可繼續逍遙風流的制度,創造出一套如此變態畸形的倫理道德,被世人拿來表彰,偏偏又是這一群受害的女子拿來膜拜稱頌,做了節婦烈女,得了旌表,被寫入志書,便要教習他人模仿。
有如太太這樣,那煜煜生輝的眸光中,赤裸裸地寫著:丈夫死了,就不能再嫁,決不能再嫁!
看著太太的嘴一張一翕,語氣中滿是崇拜和思慕,雲初很想問問,她雖有這麼崇高的志向,立志要做節婦烈女,但不幸董國公長壽,竟活過了她,致使她雖然一生對董國公忠貞不渝,卻依然進不了這貞女祠,得不到那無上的榮耀,她會不會恨董國公的壽命太長了,竟沒像董愛一樣夭壽?
反過來想想,也難怪太太會如此,董家的節烈有如此驚人的數目,即便有像她一樣,不想節烈的女人,怕是也要被這畸形的倫理道德,驚人的數目禁錮致死。
面對這滿牆的烈女節婦,雲初心裡泛起陣陣寒意,在這節烈滿門的國公府,她要改嫁,怕是真的要等到滄海變成桑田了。
這條路,早已荊棘密佈,她要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