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穿越之前
北區H市,屬本國與C國還有E國交界處,盛產毒品與罪犯。雖屬本國管轄,但魚龍混雜,是各國逃犯的保命聖地,也跟「三不管」是差不多的。偷渡、殺人、販毒、賭場、火拼等事常見,人稱「小金三角」。
沈晝與蘇文一前一後的在市中心主幹道慢慢走著。
「你怎麼來這裡了?」
蘇文動了動唇角,眉目疏離,黑黑的眼珠隱著霜天寒地的冰冷怒意,「妳問我怎麼來這裡了?沈晝,妳是我的女朋友,我擔心妳不該是正常的嗎?」
沈晝聽出他話裡壓抑的怒氣,知道這回怕又是不能好好說話了。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拉著他,「蘇文,我這是在工作。」
「我早就說過讓妳辭了!沈晝,我真不想這麼早就得心臟病。」蘇文面帶冷色,眼眸無溫。
沈晝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她是新聞工作者,有時難免會涉及到一些危險的事情,比如綁架或恐嚇。為了工作的原因,她跟蘇文沒少吵架,蘇文一直要求她辭職,但她不願意。這一回警方展開全國掃黑專案,尤其是H市,更是列為掃蕩重點。她被派到這裡來沒有跟蘇文說,怕他反對,但沒想到他還是找來了。
「我們的行動都是跟刑事局統一進行的,進出都有他們保護,怎麼可能會出事呢?你真的多慮了。」
蘇文黑湛湛的眼珠盯著她,冷冷道:「我不管,去跟你們的主任說,妳要辭職,請他換人。」
沈晝見他再次強勢起來,耐心用盡,臉色也沉了下來,「蘇文,你能不能講點道理?這是我的工作,我喜歡這份工作。辭職、換人都不可能!」
蘇文眼眸無波地看著她,冷漠地問:「也就是說,妳喜歡這份工作多過喜歡我了?」
「你──」沈晝怒氣陡升,用力甩開他,怒聲道:「你簡直不可理喻!我的工作跟我們之間的感情有什麼關係?你要是真喜歡我,就不該對我的工作這麼排斥。」
蘇文的眼神越發的冰涼,「我要是不喜歡妳,還會追妳到這裡來嗎?沈晝,妳滿心滿眼都是工作,可曾在意過我的感受?」
他越是冷靜,沈晝就越是煩躁,皺眉反問:「那你究竟想怎樣?想跟我分手嗎?」
冷淡的目光攫掠著她的臉,「我追妳到這裡來,就換得妳這麼一句話。沈晝,妳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蘇文點點頭,「好,這一趟就當我沒來。」
沈晝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裡的煩躁略略削減,衝口而出的那句話在她說出口的一瞬間就已經後悔了。她抿了抿嘴角,看著他,正想要說句軟話,卻突然聽到一旁有人叫了一聲,「哎呀,搶劫啊!」
沈晝下意識往一旁的銀行看過去,果然見裡面一片混亂。她果斷地找出手機,撥打刑事人員的電話,然後拿出包裡的相機,不停地拍照。
裡面有槍聲傳出來,行人已經尖叫著躲開,蘇文一把拉住她,試圖遠離銀行門口。
但僅僅幾分鐘的時間,裡面的劫匪已經成功洗劫了大量現鈔。一輛白色廂型車飛快地開過來,劫匪有條不紊地將現鈔投進車裡。
沈晝飛快地按下快門,將幾個劫匪的臉,統統拍攝下來。
她的一舉一動都照映在後視鏡上,很快,有劫匪發現了她。
蘇文已經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一把扯落她手中的相機,隨手扔開,急聲道:「銀行裡面有監視器,妳拍這個有什麼用。」拉著她就往後退,疾步離開。
沈晝在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劫匪撿起了她的相機,掏出手機,似乎是在給誰打電話。
還沒走出兩步遠,蘇文卻站住了。
沈晝抬頭,看到迎面的一根黑洞洞的槍管。
「沈記者是吧?既然這麼急著離開,不妨讓兄弟我送妳一程。」
沈晝僵住沒敢動,蘇文則將她的手抓得死緊。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跟我女朋友是來遊玩的,什麼沈記者的,我們不認識。」蘇文的聲音聽著極是鎮定,一絲緊張也沒露出來。
「你不認識沒關係,我們認識就行了。這段時間沈記者跟著刑事組那些條子,沒少找我們兄弟的麻煩。兄弟們正愁找不到沈記者呢,如今妳自己送上門來,那就跟我們走吧!」說著,伸手就要抓沈晝。
沈晝心裡最清楚不過,只要跟著他們走了,她這條命也就得交待在這H市了,又怎麼可能隨他們一起走?
但還沒等她掙扎,蘇文的手卻已經先攔了過來,口中仍舊禮貌得當地道:「先生,你如果要錢,我可以給你,但我女朋友真不是什麼沈記者。」
那人之前還表現得極為客氣,這會兒卻突然變臉,拿著槍托狠狠砸向蘇文,口中叫罵道:「他媽的跟老子拖時間是吧,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一把槍的威懾力實在太大,而且後面還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劫匪在虎視眈眈。在沒有找到逃跑的方法之前,蘇文不敢亂動,只得硬生生挨了一下,一心拖時間,只盼著刑事組的人快點趕快來。
沈晝最為瞭解這些犯罪者的心理,她只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的眼睛,就知道這是個殺人慣犯,所有拖延的伎倆在他看來,都是沒有用的。眼看著一旁蘇文頭上的血不停地往下滴,心中大急。猛地拉了一把蘇文,站到了他前面,「我跟你走,你把他放了。」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沈記者早這麼說不就沒事了。」說著一手擒住沈晝,對蘇文譏誚地笑,「老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媽的小白臉!還不給老子滾!」
沈晝最後緊抓一下蘇文的手,示意他快跑。
眾目睽睽之下,那人抓住沈晝往廂型車方向走,還邊拿槍管拍了拍沈晝的臉,邪笑道:「沈記者倒是老子喜歡的類型,這長相,跟著他媽的小白臉實在可惜了。」
沈晝沒敢答話,心裡飛快地運轉著如何在上廂型車之前伺機逃跑。但還沒等她想出辦法,前面的廂型車中,突然有把槍伸了出來。
沈晝大驚,挾持她的人似是被重物所擊,悶哼了一聲,箝制住她的手鬆了鬆。
「沈晝快走!」
蘇文在她身後扯住了她,拉住她飛快地往一旁人行道上跑。
砰!
槍聲響起。
沈晝狠狠甩開蘇文的手,喘著粗氣叫道:「你走你的,別管我!」
蘇文沒有說話,再次拉上她的手,步伐加快,往一旁的商場裡拐。但就在這個時候,槍聲再次響起,他身軀一頓,停下了腳步。
沈晝大驚失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砰!第三聲槍響。
沈晝只覺後背一陣劇痛。
閉上眼睛之前,最後的意識是一把尚在冒著白煙的槍管。
第一章 陰氏麗華
沈晝是被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心裡還在奇怪,自己的房間裡哪來的鳥叫聲?半瞇著眼睛覺得房間也有點奇怪,不像是自己的。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H市、蘇文、銀行、劫匪……
她中槍受傷了,沒死?那蘇文呢?
舒了口氣,動了動身子,想要知道背上傷有多重。
但才動了動身子,就發覺不對。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怎麼可能!
再睜開眼睛掃了一圈,才驚覺,這裡並不是她的房間,甚至不是她在H市住的酒店。
掀開被子赤腳跳下床,越過繡屏,看到整個房間,空曠的室內青幔羅帳垂地,窗前有方矮榻,榻上置有長案,案上擺著數卷竹簡和一盞花樹一樣的銅燈,枝頭托住燈盤,上面還有些朱雀的裝飾,顯得十分的華麗。
這是什麼地方?
不像是綁架,職業習慣讓她開始思考她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所有可能性。地上的青磚很涼,站得久了便覺得那涼氣順著腳心一股股地往腿肚子裡灌。她低頭,這才驚覺左腿小腿肚很疼,像是受過傷一樣。
可她十分確信,昨天她只是背部受傷,腿部並沒有傷到。
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還有,蘇文在哪裡?
鳥叫聲依然清清楚楚地傳到她耳朵裡,心裡忽然咯答一下,拔腿就往外跑,才跑到門口就跟一個女孩子撞了個滿懷。
眼前是個青衣長裙,劉海齊眉,十三四歲年紀的小姑娘,大眼睛,小臉尖尖,還是一團孩子氣。那小姑娘看到她先是怔了一下,而後一把扶住了她,「姑娘,這地上涼,您的腿傷還沒有好,怎麼就這樣跑出來了呢?」
果然如此,她心裡默默咯了一口血,穿越了!
小姑娘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您怎麼了?」
沈晝儘量讓自己處變不驚,撇開小姑娘的手,淡淡地道:「我沒事。」
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又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心裡不太確定這是哪朝哪代,但看屋中擺設多青銅,料想應該是唐代以前。
「習研,麗華起床了沒有?」婉轉清亮的聲音從室外傳進來,「我已經叫人打了水。」
門被推開,進來一名婦人打扮的女子,濃眉大眼嘴唇飽滿,二十多歲的樣子。她看到沈晝赤著腳面無表情地站在屋中,也是怔了一下,但隨即又笑著走過來親熱地挽住了她的手,笑著道:「怎麼還沒有更衣?習研,幫妳家姑娘更衣吧!」說著理了理沈晝頰邊的亂髮,「表嫂幫妳梳頭。」
麗華,姓什麼呢?蘇文呢?他在哪裡?
上好錦緞裁成的襦裙一看就知道是極名貴的,腰間束著絲緞的腰帶,襳褵下垂,複又束著綢繆打成締,掛著環佩。表嫂幫她梳好了頭髮,習研捧了銅鏡到她面前,她抬眼看過去,銅鏡畢竟不如現代的鏡子,影影綽綽看了個大概,就只是覺得細眉大眼,倒也是個挺好看的臉蛋,額上貼著鎦金花勝,一靜一動間更是襯得人清貴嬌媚。
梳洗打理妥當後,表嫂笑著拍手道:「果然不論怎樣打扮,我們麗華總是最美麗的。快走吧,妳表哥和文叔他們還等著妳呢!」
沈晝淺笑不語,出了屋子,她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院子很大,屋子也多,由正庭、角樓和側室組成。進了正庭,才看到兩名身著直裾深衣的男子端然跪坐在榻上,看到她進來,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名年紀稍大一點的笑著對她說道:「麗華,身體可好些了?腿還痛嗎?」
在進門的那一瞬間,沈晝禁不住一震,眼睛立即被另一個男子吸引。挺拔儒雅、廣袖博襟的布衣男子,溫潤如玉的五官帶著微微淺淡的笑意,熠熠如星子一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沈晝感覺心臟重重一跳。
蘇文!
居然是蘇文!
「蘇文!」她叫了一聲,想要衝過去拉他,「蘇文,你也跟我一起穿越了?你的傷怎麼樣了?」
眼前的「蘇文」微愣了一下,遲疑道:「陰姑娘在說什麼?」
沈晝驚呆,喃喃道:「你……你不是蘇文?」
她的嘴角顫了顫,死死盯著他,分明是跟蘇文長得一模一樣的。
表嫂詫異地望著她,「麗華,妳怎麼了?」
一聲「麗華」將沈晝拉回現實,她望了望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再看看一旁的表哥表嫂,一顆心,掉入谷底。她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搖了搖頭,「沒事……我沒事……」再細細地看眼前的那個男子,品如淡菊的儒雅模樣,骨子裡散發出來溫潤的味道,與蘇文的冷淡霸道絕不相同。
看來,他真的不是蘇文……
那蘇文到底在哪裡?難道穿越的人只有她一個?蘇文其實還在現代?還是他已經……她心頭恐懼,不敢再想下去。
也許是因為她眼睛一直落在面前男子身上,他抬眸,對她淺淺一笑。
沈晝正滿腹心事,冷不防突然有一個溫淺的笑容落入眼中,熟悉的面容,卻陌生的微笑。
那舒展的眉目,與眸中溫柔的笑意,讓沈晝的臉無意識地紅了一下。
蘇文……蘇文……
他和蘇文長得一模一樣的,但為什麼不是蘇文呢?沈晝轉開眼睛,開始猜測這到底是哪個朝代。
與她之前看過那房間的擺設相差不多,矮榻、長案、書簡和花樹燈盞,還有各類的青銅鎦金擺設。她從衣飾坐姿和室內擺設上猜測,這應當是秦漢時期。
沈晝滿腹心事,嚼在嘴裡的肉脯味道淡得引不起她一絲的食欲。古時的飯菜畢竟不能跟現代色香味俱全的滿漢全席比,何況是她這樣常年在外面跑,吃慣了各類餐廳重口味的,這頓飯吃得簡直味同嚼蠟。
飯後又被表嫂拉住絮叨很久,沈晝才從中抓到了一些有用資訊。原來昨天是表哥表嫂的大女兒芝兒的生辰,她來做客,不慎摔傷了腿。家中兄長當家,聽說她傷了腿,今天一早就要派人來接她回家。表哥表嫂覺得心裡過意不去,非要跟過去向姑母──也就是麗華的母親賠罪。
她其實不覺得腿傷有多嚴重,至少日常生活沒有妨礙,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表哥表嫂不必太過放在心上了,並沒有什麼大礙,休養兩日就好了。」
表嫂卻道:「但終歸是在我們這裡傷到的,我們得給姑母,還有次伯一個交代,否則心裡過意不去啊!整個新野誰人不知,陰識兄弟四人,就只有妳這一個妹妹,對妳嬌寵疼愛在所難免。再說妳下個月就要行及笄禮了,這個時候傷著了,可不就是要惹妳母親和哥哥掛心。」
原來這裡是新野,她姓陰,兄弟四人,大哥名叫陰識。不過陰麗華這個名字,她總覺得隱隱透著點熟悉感。
暗自想了許久卻始終想不起究竟是誰。
陰家的馬車很早就來了,習研略微幫她收拾了一下,因為是荒草無邊的十月天,所以就給她在肩上披了件雀鳧的朱紅色大氅,沈晝垂首看了一眼,心中猜測陰家財勢究竟有多大。
兩夫妻親自陪她回陰家登門賠罪委實有些小題大作,她費了番口舌才留下了表嫂,只由表哥陪著她回陰府。
在登上馬車之前,習研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您還沒有跟劉先生辭別。」
沈晝微怔,劉先生是哪一位?
順著習研的視線看到遠遠站著的那個廣袖博襟的布衣男子,逆著光,只看到俊逸的側臉。
蘇文……或者,是與蘇文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男子。
劉文叔?
雖然已猜到這個男子不是蘇文,但能在這裡看到同樣的一張臉,她也是高興的。只是這陰小姐和劉先生之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呢?照今日的情景來看,兩人之前也必然是見過面的。這樣就好,這樣……也許以後,她還能經常看一看這張臉,想一想……蘇文。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巴巴走過去跟他說什麼道別的話,便只得遙遙一禮,權當是辭別了。
遠遠看到劉文叔微欠了欠身,她知道這是還禮,便起身上了車。
車剛行了沒有多久,習研就掩著嘴在她耳邊偷笑,「姑娘借劉先生的《尚書》尚未歸還呢!」
沈晝眉峰微動。
習研卻把她的沉默當成了羞怯,小聲抱怨,「說起來這個劉秀也真是氣人,自打他從長安遊學歸來留在了鄧家,姑娘每次去他都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樣子。他雖是表夫人的內弟,但姑娘也是咱們陰府的千金,姑娘這般對他也不知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了。論身份、論地位,哪還輪得到他……」話沒說完,又轉了個語氣,「眼見著姑娘下個月要行及笄禮了,奴婢真替姑娘著急。」
習研的話雖說得顛三倒四,但沈晝還是把話裡的意思聽了個明白。這個劉秀就是劉文叔,是劉氏表嫂的內弟,從長安遊學回來就住在了姐姐家,陰麗華一直對其芳心暗許,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劉文叔這個名字她聽著沒感覺,但劉秀這個名字太耳熟了。她心中很清楚,自己肯定知道這麼一個人,包括她現在的這個身份──陰麗華,她都確定自己知道些什麼。
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車行半日,在陰氏塢堡南門口停了下來,聽到吱吱呀呀大門被打開的聲音,她撩開帷幔抬頭看了一眼。這是一處類似於城堡的莊園,周邊先是一圈像護城河一樣的深溝,而後是極高的護牆,高牆與房屋毗鄰,院內中央有一座高高的木樓,整體看上去,就是一座堅實的城堡。
奴僕開了大門,車緩緩進入堡內庭院,沈晝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這院中四隅各建有房屋、廳堂及樓屋。庭院內有一處池塘,裡面有鴛鴦白鶴數隻,十月的天,還仍在水裡悠遊嬉戲,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鶴鳴。池塘一旁開有花圃,內植著各類早已枯敗的花草果樹。庭院中央的高樓中心有望樓,四隅碉樓間架棧道相通,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鄉下宮廷。
車在樓前緩緩停下,早有奴僕過來置了踏腳。習研先下了車,才又扶著她踩著踏腳下來。等她慢慢下了車,才發現早有數名奴婢帶著笑意躬身候在一旁。她視而不見,有意慢了鄧氏表哥一步,跟著他的步子一道去往主樓正庭。
陰家的正庭佈置與鄧家大抵相同,都是矮榻長案,羅幔委地,但相較之下要奢華許多,內置擺設大多鑲金。內庭主榻之上端然跪坐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婦人,身著灰色深衣,頭梳盤髻插著一支玳瑁簪並一支金步搖,那步搖是由孔雀、黃金山題、九種花勝及白珠做成的耳璫配套,繞以翡翠華雲,當真是流光溢彩,金碧輝煌。
不必想也知道,這婦人必定是陰家主母鄧氏夫人,只是她尚未來得及有所動作,鄧氏表哥卻先她一步施禮,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姪兒晨,向姑母問安。」
陰夫人含笑道:「都是自家人,偉卿不必多禮了,一路勞累,快些坐下歇息吧!」三十多歲的婦人仍舊保養得當,一顰一笑間當真是美不勝收。
鄧晨道了謝,便向一旁榻上坐下了。
沈晝只聽了鄧晨對陰夫人的稱謂,便知道這必是陰夫人無疑了。盈盈斂衽一禮,低喚了聲,「娘。」
陰夫人似是滿含無奈地嗔了她一眼,「就知道給妳表哥表嫂添累!還不快些坐下。」話雖說得責備,但那語氣是不折不扣的心疼,讓沈晝不禁心中一暖。
在鄧晨對面的矮榻上跪坐,她知道古人稱跪坐為跽坐或踞坐,坐姿是不一樣的,但她不懂得如何區分,便只得不動聲色地按照鄧晨的坐法,規規矩矩地雙手交疊置於膝上。
「怎麼沒有帶元和三個孩子過來?你妹妹這回想必又給你們添了不少累,我還過意不去呢!」
鄧晨忙答:「是姪兒照料不周才令表妹受傷,元本來要隨姪兒一道前來向姑母請罪,只是奈何……」
話未說完卻被陰夫人笑著打斷,「不賴你們夫妻,這是你表妹貪玩自找的。你回去好生安撫元,叫她別太往心裡去。」
「諾。」
「下個月你表妹及笄,你回去告訴元,讓她一定要來觀禮。」
「諾。」
這是沈晝第二次聽到陰麗華下個月及笄的事,她自己原來的年齡是二十五歲,但現在來到古代,行的是十五歲的及笄禮,一下子就小了十歲,倒也不失為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坐了一會兒,雙腿就開始發麻,陰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便笑著放她出去。習研與另外一個青衣奴婢扶著她往西樓她的住處去,剛上了樓,才突然想起,她似乎還沒有見到陰家大家長陰父與陰家長子陰識。
不過因為之前聽劉元說起過,陰識兄弟四人,但就只有她這一個妹妹,對她嬌寵疼愛在所難免,言語之間只有陰夫人和陰識,卻並沒有提及陰父,似乎陰家就是長子陰識當家。沈晝鬧不清楚個中原因不敢亂說話,仍舊揀了最安全的來問,「大哥不在家?」
青衣奴婢答道:「新野令請了大公子過府,尚未歸來。」
沈晝點了點頭,單看陰家這宅第排場,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了,跟縣令有交情也不算稀奇。
陰麗華的房間在西樓左首第二個房間,一旁兩側的房間應是類似書房的地方。習研扶著她進去,她抬眼慢慢打量了一下四周,雖然也是羅幔垂地,矮榻長案,但擺設跟在鄧府時還是略有不同,更顯精緻與華貴。案上擺的是彩繪的朱雀燈,房中設有屏風,屏風之上繡著精緻至極的雙鶴圖。窗邊還豎著一具琴,寬面鑲有金銀雙絲花紋的外架,樣式類似於現代的豎琴,她想了想,這應該就是秦漢時期最流行的箜篌了。
房間精雅之中帶著清貴,主人的雅致溫柔可見一斑。
習研支走了青衣婢,沈晝剛要鬆口氣,好好思索一下,卻忽然又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
兩個垂髫男童跑進來,看到她齊齊笑嘻嘻地大聲叫道:「姐姐!」
沈晝知道陰識兄弟四人,但沒想到是陰麗華居長姐,兩個孩子突然跑來喚她姐姐,又怔了一下。
年齡稍大一點的男童看她呆住的樣子,指著她拍手大笑,「姐姐跌了一跤跌傻啦!」
沈晝微窘。
「姐姐跌傻啦?」小的猛地撲過來抓住她的衣襟往她身上拱,「姐姐不認得訢兒了嗎?」說著又指著身後的男童,「他是三哥啊!陰就!」
沈晝只好接著他,微微一笑,正要開口,陰就又跑過去扒拉開陰訢,白他一眼,「你真是笨!姐姐摔的是腿又不是頭。」似乎剛剛拍著手喊沈晝傻的人不是他一樣。但轉眼又探究地問她,「姐姐,妳不會是真摔傻了不認得我們了吧?」
沈晝被他鬧得微有些頭痛,突然聽到門口處一聲呵喝,「陰就,陰訢!」
門口處十一二歲的少年,身量比之陰就要高出一個頭,只是俊俏的面容上有著故作的冷峻老成,生生減去了許多原本身上該有的稚氣。
兩個孩子似乎有點怕他,聽到他的聲音後,都乖乖起身退到了一旁,低聲叫:「二哥……」
少年緩步進來,「別在這裡鬧姐姐。」
陰訢跑過去拉住他,「二哥二哥,姐姐摔壞了頭,她不認得我們了!」
少年沉下臉,冷喝:「不許亂說!」
陰就、陰訢兩兄弟只好拉著手蔫蔫地走了。
少年在長案前坐下,盯著她看,似乎也想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摔壞了頭,不認得他了。沈晝看著這麼個小小少年故作老成的樣子突然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於是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這話一問出來,少年也不冷面了,鼻翼翕張,面呈怒色,突然一拳捶在長案上發起脾氣來,「陰麗華妳裝什麼!?」
沈晝被他突如其來的脾氣嚇了一跳。
少年似乎是忍無可忍地起身要走,走了兩步卻又回頭,惡狠狠地盯著她道:「我叫陰興,陰麗華,我看妳裝到什麼時候。」
原來是叫陰興。
沈晝笑道:「陰興,我是你姐姐,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
陰興哼了一聲,「什麼姐姐,還不是遇事就找我這個弟弟拿主意。」
「那我也是你姐姐呀,長幼有序,你也得尊我敬我。」
「我才不要理妳。」陰興踩著重重的步子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朝她叫道:「娘叫了醫工長來給妳看腿。」
沈晝抿抿嘴角,到底是個孩子,禁不起逗。
醫工長?大夫?
等陰興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習研才噗哧笑出聲來,「姑娘您從來不跟二公子鬥嘴,奴婢還是第一次看到您把二公子氣成這樣呢!」
這也叫氣他?
沈晝也笑,想也知道,陰興崇拜陰識,愛裝小大人以示自己的成熟,陰麗華性情柔和不喜與這個弟弟計較,便也養成了陰興習慣性裝著小大人的模樣訓斥她,倒像是她是妹妹他是哥哥一般。
陰夫人找了醫工長給她看腿,自然又是嗔怨一通。說到底也是做娘的心疼女兒,她不好抱怨鄧晨夫婦什麼,受責難的自然只有陰麗華了。
「妳倒是長了膽子,好好的跑去摘什麼果子?現在這個時節,哪裡還有果子給妳摘?我聽習研說還差點掉井裡,妳是要嚇死娘啊?」
沈晝也在心裡嚇了一跳,原來是為了摘果子而摔傷了腿。
習研見不得自家姑娘被罵,跪在一旁替她辯解,「主母,此事也並非全是姑娘的過錯。表公子家裡的幾位姑娘非要拉著姑娘去果子園,姑娘推託不得,便只得隨著去了。不想那井沒有填平,石頭鬆落了,便傷著了姑娘……」
陰夫人略苛責了兩句,倒也沒想要怎麼罵她,聽了習研的話便又開始心疼地撫著她的腿道:「好在沒有傷得太重。」
這讓沈晝不由想起了自己現代家中的母親,從上大學起就很少回過家裡了,之後進入電視臺實習,就開始跑新聞,沒日沒夜地忙工作,這些年真真正正回到母親身邊的時間竟是屈指可數。而現在想要再回去看看老人家,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想到這裡,忍不住潸然淚下,低聲叫了一聲,「娘!」
這一聲「娘」飽含情感,她倒是真將眼前的婦人當成了自己的母親。
但陰夫人又如何猜得到她眼前的女兒已經換了個人,只是見她眼淚落下,還當是她腿疼,便急道:「是不是腿疼了?我已叫人去煎藥,妳且忍著些。」
沈晝淚沾衣襟,既慌且悲。
回陰府不到一天,沈晝已經將陰氏弄清了大概。
知道此處為南陽郡新野縣,陰氏是新野豪族,良田七百餘頃,門客數千人。七百餘頃的田地,她按現代的計算方式仔細換算了一下,居然有近萬畝!良田萬畝,門客數千人,這讓她大吃一驚,如此家勢,跟王侯將相只怕也差不了多少吧?
陰父早亡,陰家如今是長子陰識當家,但陰麗華同陰識並非是一母所出。陰夫人是填房,算是陰識的繼母,嫁給陰父後生下了陰麗華、陰興、陰就和陰訢四個孩子。陰父在陰麗華七歲之時過世。之後陰識便擔起了這個豪門一家之主的擔子,但對繼母弟妹倒也不曾虧待。
對陰家瞭解得越多,她就越是心驚,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忘記了,但究竟是什麼,她卻又想不起來。
正在懊惱間,習研突然從外面小跑進來,「姑娘,大公子回來了。」
陰識?沈晝眉梢微挑。
一整天,沈晝對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陰家大公子已經十分好奇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何等模樣的人物。
正要起身,卻突然看到門口處人影一晃,身著深色直裾衣的男子靜靜地走進室內,稍顯冷淡的五官,雙眸直視她,幽晦而沉寂。
沈晝在現代跑新聞,識人無數,單看大公子通身氣派便知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聽訢兒說妳摔壞了頭,不認得我們了?」
沒想到他開門見山便這樣問,沈晝忍不住笑了。
「那是我逗就兒和訢兒玩,大哥做不得真。」
陰識不置一詞,跪坐在她對面,深黑的雙眸注視著他,平靜地問:「見到劉秀了?」
沈晝抬眉看他,陰識的雙眼黑沉沉似古井無波,卻似乎能夠看透人心。雖不知他這話是從何說起,但心中明白,實話實說對她有益無害。她自知從來不是耍心計、鬥心眼的高手,所以不該隱瞞的絕對不兜著,而且陰識到底是「她」大哥,聽說還算疼愛她,所以同他親近是必要的。
「諾。」
陰識眉目不動,冷淡地道:「死心了?」
沈晝眉峰微動了一下,不知他這話是從何說起,更不知如何答話,只得選擇沉默。
陰識見她不言語,又淡淡地道:「太守托了新野令向我提親,想將妳許給太守公子。」稍頓,「我推了。」
沈晝暗自鬆了一口氣,揚起笑,「多謝大哥。」
「近日來提親的人家也多了起來,母親是看中了鄧氏的鄧禹和鄧奉,想在這二人中間選一個適合的,妳心裡要有準備。」
沈晝墨黑的眼珠動了動,微帶了些嘲諷的笑。怎麼,她剛一來這裡就要被包辦婚姻嗎?
「還是妳心中還想著劉秀?」
沈晝眉梢一動,立刻反應過來,從善如流地做羞澀小女兒狀低下頭。
現成的理由不撿白不撿。
陰識雙目微沉,表情不動地看著她。
沈晝只覺得一片冰雪琉璃的光芒閃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這個陰識,當真難纏。
這一天,沈晝難免過得渾渾噩噩,睡覺到一半的時候,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句話──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想了想,是聽說過沒有錯,那是讀高中的時候歷史課上同桌同學講給她聽的。說這是一個男人寫給一個女人的情話,打動了無數後人,那同學之後還與她感慨萬千。沈晝記得自己當時說:「若我是陰麗華,若我得一個男人如此傾心相待,簡直就是死而無憾了。」
可是怎麼就想起這句話了呢?
她心中一動,突然猛地睜開眼睛。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娶妻當得陰麗華?
陰麗華──
猛然坐起來。
陰家?陰麗華?陰麗華!
娶妻當得陰麗華!
掀開被子跳下床,因為室內沒有點燈,她一頭栽倒在了繡屏上,連人帶繡屏一齊摔倒在了地上。她努力地爬起來,卻不知道該怎麼樣點燈。習慣了現代的全自動化的電燈,來到這裡,竟不知該怎樣給自己照明。
爬起來,又頹然坐在冰涼的地上,她覺得頭痛欲裂。腦子裡不停地嗡嗡叫,反反覆覆不停地響著七個字:娶妻當得陰麗華,娶妻當得陰麗華,娶妻當得陰麗華……
為什麼會是這樣?怎麼可能會是這樣呢?
此陰麗華,究竟是不是彼陰麗華?還是只是重名?
她呆呆地在地上坐著,十月的天,夜裡寒氣是非常重的,她坐著坐著就覺得冷得渾身直打哆嗦,受不住了,就慢慢爬到床上用被子裹住全身,可腦子還是渾渾噩噩地想著,她這個陰麗華,究竟是不是那個陰麗華。
劉秀……劉秀……
還有那個長得與蘇文一模一樣的劉秀!
這一切都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