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瞭解台灣的海鮮飲食文化
時代與環境在變,食材與人的口味也在變,所以很多老食譜都要修改,才能符合時代潮流的需要。文學家錢鍾書曾說,他仿照古人的食譜做菜,從沒有一次覺得好吃,於是他下結論,人的口味易變,累積幾百年後,所有名家食譜都要失靈了。
其實錢鍾書只說對一半,除了口味的改變以外,食材和料理環境的改變也有很大的影響。以蘇東坡發明的東坡肉來說,當時豬的品種到底為何?今天雖不易考證,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幾百年下來,品種改良的結果,已讓豬皮變薄許多。我小時候吃路邊攤米粉湯,店家會熬煮豬皮,使其膠質溶入湯汁,提昇黏稠度,也讓口感更加紮實。當時豬皮普遍有半公分厚,熬出來的湯汁力道十足,一點都不比日式豚骨拉麵的白湯差。而豬皮熬過湯後,要放一旁吹冷風,讓它結實彈牙有嚼勁,上菜前再汆燙幾下,讓皮下薄油層散發豬油香味,這就比什麼菜都可口了。可是今天品種改良的豬,皮越來越薄,已經做不出當年讓人回味不已的豬皮小菜了!
同樣的角度,我們也可以來看看日本的海鮮文化。由於受到日本美食節目的影響,一般人都十分仰慕日本海鮮料理的精緻度與知識性,以為那是歷史承傳的結果,殊不知日本節目因為製作費高,所以非常精緻,充滿有趣的細節,但若論日本海鮮料理的演進,其實也是工業革命後才有巨大的改變。
西元一六○三年,江戶幕府的德川家康發動商人填土造陸,創造了今天東京的築地區,也造就了全日本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築地漁港。不過,即使有良好的漁業發展,當時的德川家康仍很難吃到新鮮的嘉□生魚片。為了吃活魚,侍從必須從築地港,推活魚水車送入江戶城,工程十分浩大,若非王公貴族,實在沒幾人有此口福。
當時日本人吃的生魚片,主要是日本原生種的大鯉魚、山邊溪流的小鱒魚。至於旗魚、黑鮪魚等,還要等幾百年後才登場。所以,一般人以為日本吃海魚生魚片的歷史十分悠久,實際上並非那麼一回事。
旗魚經常浮出海面游泳,所以漁民很早就能投擲魚叉捕獲,因此有旗魚生魚片可吃。可是當時沒有冰塊保鮮,鮮魚離水超過一天,就只能吃鹹魚了。有錢人想吃鮮魚,也必須住在腳程一天內可抵達漁港的地方。即使當時有「快腳」遞送鰹魚生魚片,但售價卻比今天的黑鮪魚還要貴。這種情況要到十九世紀末,日本廣鋪鐵路後,才稍稍改變。其實,日本的鰹魚只有極少部分以鮮魚的方式送入江戶城中,大部分都做成耐久儲存的柴魚,行銷各地。所以日本料理歷史最悠久者,非鰹魚莫屬。但今天細數日本熱門生魚片的前十名,鰹魚還排不進去!真是今昔大不同。
二十世紀初發明內燃機,日本漁船不再使用風帆,漁撈作業能力大幅提升,但陸路交通不便,物流無效率,遠離鐵路的住民,還是只能吃魚乾、鹹魚。緊接著一次大戰期間,可以大量生產冰塊的冷凍技術發明,解決了保鮮的問題,冷凍旗魚才漸漸成為日本人民餐桌上令人垂涎的生魚片。當時日本占領台灣,建設了基隆正濱漁港,並引進冷凍設備,也將日本鏢旗魚漁法傳到台灣。基隆的鐵路貫通全台,尤其北台灣的居民幾乎可與日本同步,享受新鮮的旗魚生魚片。就旗魚生魚片的飲食鑑賞文化而言,或者將之後的黑鮪魚也算進去,台灣幾乎與日本同時。既然大家起步伯仲之間,發展歷程也差不多,所以懂得海鮮美味的行家,似乎應該理性觀察台灣的生魚片飲食文化,不必樣樣以日本馬首是瞻,因為我們並不落後。
六○年代後,日本水產批發商在台灣採購黑鮪魚,揭開台灣黑鮪魚生魚片的熱潮。隨著漁具的改良,許多前所未見的海鮮,一一出現在餐桌上。當漁夫、大廚、饕客都還沒時間,好好了解這些新魚種的時候,台灣的漁業又由近海邁向遠洋,帶回更多漁產,讓大家更加措手不及,不知從何下手累積飲食與生態知識。
八○年代中期以後,政治解嚴,過去充滿禁忌的海洋,頓時成為很多人岸釣、潛水,以及搭船出海垂釣的樂園。很多漁夫原本不抓的魚,也逐漸上了市民的餐桌。船釣使用高科技的釣魚線,電池驅動的捲線器,垂釣深度輕鬆可達三、四百公尺,帶回更多稀奇的深海魚,一再撼動饕客的飲食體驗,讓老漁夫看傻了眼,大廚也無暇思索獨到的魚料理食譜。
這幾十年由於環境變動太快,海產鮮魚推陳出新的頻率也太高,新寵不久隨即失寵,大家都缺乏足夠的時間認識他們,因此對於海鮮漁撈、儲存、烹調、品嚐的盲點太多。
這本書是我多年到各地查訪的心得,以及老漁人和專業釣客的經驗,希望能幫助讀者進一步了解海產鮮魚,以提升大家鑑賞美食鮮魚所需要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