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
雙重螺旋的的演化終點是?
聽好了,西蒙!不要相信你自己!要相信我!要相信這個相信著你的我!
──《天元突破》第一話〈用你的鑽頭突破天際吧!〉
宇宙處處是螺旋
看了《吞食上弦月的獅子》前面幾頁,腦中浮現的是《天元突破》這部「王道復古」,熱血到爆的巨大機器人動畫:人類是所謂的「螺旋族」,能夠運用螺旋之力,而螺旋之力,蘊藏在萬事萬物之中,小到直徑兩奈米(一奈米為十億分之一公尺),儲存所有生物遺傳密碼的DNA雙螺旋分子;大到長達數萬光年(一光年約為十兆公里),由無數星系所組成的銀河系旋臂。介於之間的,無論是貝殼的構造、植物的葉序、洋流的漩渦、大氣的氣旋、數學裡的費波納西數列(Fibonacci series)、物理學裡的馬克斯威爾方程式(Maxwell equations),無一不是「螺旋」,而集合這一切的螺旋之力的,就是巨大機器人手上的大鑽頭,可以粉碎一切障礙...
等等,不是在說夢枕□的奇幻小說嗎?怎麼變成機器人的大鑽子了。
寫小說導讀的大前提是不能「捏他」(洩漏劇情),這造成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導致許多小說的導讀只能旁敲側擊,難以搔到癢處。因此對讀者而言,往往要看完整部作品,再回頭看導讀,然後感嘆:「原來如此!」不過《吞食上弦月的獅子》倒是沒有這個問題,因為這個故事並非典型的敘事,而是有如鏡子一般,同樣的劇情,會在不同的讀者心中映出不同的形象。
特異的「雙人」角色
主角三島草平是一位攝影師兼「螺旋收藏家」,背負了三個創傷:學生時代女友在學運抗爭中死亡的震撼、在戰場上遭砲彈碎片擊中腦部,以及目睹士兵在游擊隊村莊中殺害一對小兄妹時,卻只記得按快門的罪惡感。因為這三種創傷,除了讓主角時時產生看到螺旋的幻覺之外,也使他成為一個痛恨自己、也痛恨人類的厭世者,生存的目的,只剩下收集各式各樣的螺旋。某一日,主角登上了一棟大樓中只存在於他自己幻覺的螺旋梯,拾級而上,結果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蘇迷樓。
然後,故事的主體在這個奇幻的異世界中展開。三島草平失去了記憶,成為這個世界的「阿迦陀」(外來者),之後被自我放逐的「螺旋師」一家人撿去當女婿,並且得到了「阿濕波」這個名字,這是印度教中的雙子神之名,一個名字,卻有兩個人──點出了這個故事的核心結構:雙重世界、「雙人」的主角(書中所言,一個人卻有「兩個存在」)、雙重世界中的「雙人」主角……有如兩面鏡子之間無窮的反射成像。
故事的另兩個主要角色在此登場:嫁給阿濕波的螺旋師之女雪拉,是個情慾豐沛的美少女;她哥哥達孟,是個魁梧大漢,由於一家人遺世獨立,認定自己將會跟妹妹結婚生子,哪知阿濕波突然出現搶走了雪拉,因此對阿濕波抱有很深的恨意。
有趣的是,故事中阿濕波雖然幾次差點死在達孟手裡,卻對達孟抱有一種近乎同理心的好感,或許是因為他在達孟身上也看到了一部分的自己,甚至達孟還為他完成了現世中不可能、不敢想、不敢做的欲望。分別與雪拉交媾的阿濕波與達孟,其實也可視為一體的「雙人」。
現實世界中的「雙重人」主角,包含了三島草平,以及日本著名的詩人暨童文學家宮澤賢治。宮澤有時以「本體」出現,有時則出現在三島的行止意識中。宮澤賢治被某些人神化為終身禁慾的傳道聖人;不過後來也有研究者認為,宮澤之所以終身未婚過著禁慾生活,是來自於對妹妹疼愛,以及學生時代與同學、室友之間的深厚友誼,都微妙地轉化為禁忌的愛戀之情之故(押野武志,《童貞□□□的宮澤賢治》)。夢枕□在本書中引用的〈悼亡妹詩〉感人肺腑,顯露出宮澤與妹妹敏子間的深厚感情,有部分網友因此戲稱宮澤為「史上最強的妹控(戀妹情結)」,而宮澤最負盛名的作品《銀河鐵道之夜》中,主人翁喬凡尼與坎培內拉的友誼也被指稱為宮澤同性戀傾向的投射。
擅長描寫情慾糾葛的夢枕□,在本書中將自己以及宮澤賢治融入主角,深刻地描述了內在的感情的世界--這也是個雙重螺旋結構的世界:愛與慾、沈溺與昇華、折磨與救贖互相交纏,在主角們身上展開。本書的角色要以「雙人」為單位來看:「三島草平與宮澤賢治」(現世中懷抱雙重苦惱的兩個文藝青年)、「阿濕波與三島草平」(兩個世界中對應的存在)、「阿濕波與達孟」(人性與獸性)、「達孟與雪拉」(逆天之力與生殖之力)、「雪拉與拉芙蕾西亞」(尊貴與低賤的姊妹)、「拉芙蕾西亞與達孟」(天照大神的秩序與素盞鳴尊的破壞)、「敏子與涼子」(不倫與知性之愛)、「緣與業」(「三島+宮澤」與「敏子+涼子」兩個雙人投射於異世界的「雙雙人」)、「獅子宮與如來」(混沌與開闢)、「螺旋師與阿迦陀」(智慧與命運)。就像是物理世界的基本粒子「夸克」(quark),夸克無法單獨存在,必定會結合成「強子」(hadron),強子若被撞碎,這些碎片夸克會立即組成新的強子。本書中的「單人」角色也以這種方式不斷變成不同組合的「雙人」,以這種觀點來看故事中的角色,或許更能抓住夢枕□思想的脈絡。
蘇迷樓--演化之路
這個世界中所有的生物存在只有一個目的,從海中登陸,然後爬上「蘇迷樓」這座高山的頂點。阿濕波自己一面跟著大家向上爬,一面被爭風吃醋的大舅子追殺,一面觀察著芸芸眾生。後來由自己的「業」身上了解了這條「攀爬蘇迷樓之路」其實是一條演化之路。雜學甚豐的夢枕□引用了演化發生學(Evo-Devo)的學說,讓蘇迷樓也擁有了雙重性:它既是整個地球數十億年演化歷程的縮影,也是母體子宮內胚胎發育過程的放大。每個生物一面往上爬一面蛻變,但都有各自的極限,會停在某處落地生根,以當時的型態繼續生存下去,達到演化的頂點。
不論是演化或是發生,都是一個「時間」的歷程,在這個故事中卻是以「空間」的形式來呈現,這又是「雙重性」這個核心的再度體現,「我是咬著時間的空間,也是咬著空間的時間」蘇迷樓之路的終點,「獅子宮」裡的「混沌」如是說。一九九二年夢枕□與天野喜孝合作的詩畫集《螺旋王》,卷首的四折拉頁,正是這個意象的完美呈現(我不得不這樣想:二十年前我買下《螺旋王》所結的「緣」,造成了今天我得為《吞食上弦月的獅子》寫序的「業」)。
流動的敘事
《吞食上弦月的獅子》敘事觀點的流動很有趣,一開始的第一人稱「我」是螺旋收集家三島草平,進入蘇迷樓之後的「我」變成阿濕波,然後在一次夢中(或潛意識中)這個「我」與雙人中的另一個「我」在花卷(宮澤賢治的故鄉)相遇,「兩人」進行了一場都是第一人稱的「我」之間的對話(依內容來看,是三島草平 vs. 宮澤賢治),對話結束之後的故事,變成以「阿濕波」的第三人稱視點來敘述,到了故事最後,阿濕波將進入獅子宮時,第三人稱的敘事主體又變成「緣」--雖然也是阿濕波,不過在此顯然是為了強調他作為「緣∕業」這個「雙人」中的「緣」那一部分。
簡單的說,雖然敘事視點一再變換,可是事實上敘事的主體是一致的,就是夢枕□三島草平宮澤賢治阿迦陀阿濕波緣業如來。(這哪裡簡單了?)
最終的問答
這個故事的終點,是必須回答兩個宇宙終極意義的問題。過去敢正面挑戰這種等級的問題的,大概只有科幻大師艾西莫夫(Isaac Asimov)那部石破天驚的經典短篇《最後的問題》,或者是亞當斯(Douglas Adams)的戲謔之作《銀河便車指南》(宇宙的終極答案是42,請問終極的問題是什麼?)。大部分處理類似題材的作品在最後都是以「逃避」的方法混過去,以免背上「一介小說家,竟敢妄稱宇宙的終極意義!」的狂妄罵名。夢枕□採取的方式是勇敢地把自己心中的答案寫出來,因為這整部小說其實就是他傾注生命力,思索這個問題的結果。如果以模擬兩可的方式閃躲這個答案,這部小說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可言了。這是屬於作者本人的答案,而不是為了讀者所想出來的答案。讀者可以不用拘泥於作者的答案,找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c:我就是身為我的我。
──《吞食上弦月的獅子》,十之螺旋.望之覺
相信你自己,不是我相信著的你,也不是你相信著的我,相信那相信你自己的你吧!
──《天元突破》第八話〈再見了,兄弟!〉
AIplus
導讀2
旋之又旋,玄之又玄的異想世界
1
夢枕□直接表明,《吞食上弦月的獅子》這部小說,是向日本童話詩人宮澤賢治致敬。宮澤賢治也被他寫進故事裡。
出生於岩手縣的宮澤賢治(1896~1933),是日本知名詩人、童話作家,為日本造夢的人。年少時受《法華經》啟迪,揚棄家人篤信的淨土真宗(一向宗),轉而信奉法華宗(日蓮宗)。此後一心闡揚法華經典,發願創作「法華文學」。
《法華經》就是《妙法蓮華經》。這部經典主張人人都有佛性,不分貧富貴賤,人人皆可成佛。宮澤賢治為這平等觀而感動,他的創作,雖未以佛教人物和故事為素材,卻充分表現佛教的慈悲和宇宙觀。日本強震發生後,藝人渡邊謙便透過網站,朗讀宮澤賢治的詩作「 (不怕風雨)」,帶給災民愛與力量。
宮澤賢治最受歡迎的小說,莫過於《銀河鐵道之夜》。在小說中,宮澤賢治既透過老師之口讓讀者知道銀河的科學知識──不是真正的河而是宇宙星系,復於後來展開的故事中以奇幻筆法,極盡想像之能,描述銀河之旅。天河(銀河)是一條河,火車沿河疾駛,但這河水有影無形,不是一般流水成的河,手放進去又會變色變形,就像河水。在抽象與實像之間,宮澤賢治帶給讀者一個神奇有趣的世界。
但小說主要不是在探討銀河,更大的旨義是傳達為人類謀求幸福的良法美意。小說藉著兩名小孩探討「幸福」是什麼的對話,讓讀者反思:何謂幸福?,
佛心來著的宮澤賢治,在故事裡,把「為他人著想」視為幸福的定義。例如主角人物喬凡尼遇到捕鳥人時,心想:「如果能讓他感到幸福,自己就是在銀河岸上幫他抓一百年的鳥也無所謂」。更有名的片斷是「蝎子之火」的故事。
小說裡紅豔透明令人陶醉的蝎子之火,來源是這樣的:從前原野上住著一隻蠍子,靠獵殺小蟲子為食。某天,蠍子被黃鼠狼追捕,快被追到時跳入井裡,但是怎麼爬也爬不上來,就在逐漸下沈之際,牠向上天祈禱:「唉,過去我不知道曾取走多少條生命,這次被黃鼠狼追捕時,拚命逃跑,最後還是落得這般下場,真是無意義啊。與其白白淹死,為什麼我不乖乖將自己的身軀獻給黃鼠狼呢?至少牠能夠因而延長一天性命吧。」牠一邊祈求,一邊看到自己的身體化為一團燃燒的紅豔火焰,照亮夜間的黑暗,所發出的璀燦光芒,永遠燃燒。
這就是蠍子之火。(不由得令人想起,舊時代蔣介石文章選入課本裡,要學生背誦的那段名言:「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生活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
《銀河鐵道之夜》吸引讀者和夢枕□的,不是只有銀河系的壯麗與奇異,還包括對死亡、生存價值的思索。
但關於為他人謀求幸福這件事,小說中的主角,攝影師三島草平,卻因此帶著愧疚,惶惶度日。他是戰地記者,來到異邦拍攝戰爭畫面,在昏暗悶熱的熱帶叢林中眼睜睜看著一對孩童被游擊隊射殺,他沒撲救,反而按下快門,獵取鏡頭。他事後痛苦自責:「我沒資格享受幸福的人生。我是個不可以擁有幸福的人。只有在感覺自己不幸時,我才能略感心安。」
不免讓人想起一部馬其頓電影《暴雨將至》。片中剛拿下普立茲新聞獎的新聞攝影記者,並未因成就而快樂,他發現自己的專業成果,其實是在消費他人的不幸,他只是個冷血旁觀者。
攝影師三島草平念大學時,他熟識的女子在激烈的學生運動中罹難,他不斷自問,人類為什麼要互相殘殺,人為什麼會死?於是他不再以大自然為拍照對象,而將鏡頭對準戰爭。他想,「比起只是站在屍體面前,當一個和他們無關的外人,不如拿起相機面向屍體,這樣的痛苦反而還比較容易忍受。」
在異國叢林,彈片穿入腦子,返回日本後,攝影師眼前從此不斷出現螺旋的影像。最後在山上一顆直徑約 五公尺 的鸚鵡螺化石前呆立,一股神奇力量,把他吸進螺旋深處。他走進螺旋迷宮,進入異次元時空,展開心靈追尋之旅。
2
非常神奇的是,這本小說竟然以「螺旋」為關鍵字。
螺旋就是漩渦。作者開頭便用一千餘字列舉所見的螺旋∕漩渦,顯現其博學用功與深思。
夢枕□是要寫螺旋百科全書嗎?不是。而是因為「生命的起源是螺旋,宇宙的奧祕是螺旋」「猶如不可思議的符號般,我們周遭充滿螺旋。」
別的不說,DNA遺傳基因便是雙螺旋結構,就像兩條糾纏的蛇。──直到1953年,人類才經由華生和克里克兩人發現DNA雙螺旋的結構,解開了生命起源之謎。(中國神話中,伏羲和女媧交尾的形象就是雙螺旋形。)
宇宙萬物處處可見螺旋的形狀,宇宙的星雲、田螺、樹木紋路、蕨葉、龍捲風、指紋、陰毛、電子、曼陀羅、羊角、黑膠唱盤、電話線、佛陀的頭髮……不勝枚舉。許多動作也模擬螺旋形狀而來,包括太極拳發勁、蜿豆攀爬、棒球投出的球路旋轉等等。
螺旋∕漩渦是生命象徵,我們可以在這部小說裡看到關於螺旋象徵意義的思考文字。甚至有「螺旋論考」這樣的章節,解說鸚鵡螺對生命的高度象徵意義。這些螺旋論,玄之又玄,旋之又旋,我們不妨視為一種奇趣,以增添閱讀之樂,不用陷入哲學苦思,以免增加閱讀阻力。
螺旋貫串整部小說,從這一句開始:「最近我幻想螺旋的機會比以前更多,而且逐漸無法分辨其與現實。這樣也無妨。」夢枕□扣住螺旋,發展出和螺旋有關的故事,開啟幻想小說的大門,以探究生命宇宙等大哉問的主題。
3
比起我們熟知的夢枕□其他作品,這部幻想小說藉佛教宇宙觀探索人性根源,企圖心更大,手法更繁複,處理的主題更龐雜。
誰講得清楚宇宙是怎麼回事?用一道算式來說明,是愛因斯坦的E=MC□ ,質量和能量之間轉化的公式。但夢枕□自問:「可以不藉由算式,而透過語言、表現、表達方式,來說明宇宙嗎?」
這書是他的嘗試。
為了嘗試以語言說明宇宙,寫寫停停,將近十年,因為真的難寫。
他寫宇宙,寫神、佛。空間、時間、光、重力、進化。一失手便會像電影《永生樹》那樣陷入泥淖。
小說中借用借用許多佛教名詞,如果對佛理稍有涉獵,對作品意旨應當會有更深層體會。例如「蘇迷樓」,攝影師來到的另一時空,其實就是「須彌山」,是古印度人觀念中,人世間最高的山與地理中心。
另外,小說討論因果、緣業、問答,都是佛教很重要的概念。
身為讀者,若能看出作者探討我相∕法相、我執∕法執的用心,當然最好,不然視為故事書,也是一種閱讀方式。
果子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