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搭德鐵就上手!
共乘特價,省錢有方,附帶你所不知道的同行旅伴;
要笑容可掬還是拿書擋住別人的臉,打算客客套套免人探聽,
結果和盤托出自己的人生被心理治療了一番——
一個充滿千言萬語卻十分沉默的平快車盲目約會,
兩男兩女的混搭配對,不曉得有沒有愛在誤點終結時。
十個小時,四次轉車,從柏林到慕尼黑,為了德國國鐵的共乘優惠,萍水相逢的他們「自願受縛」,展開這場對象不明的盲目約會。他們表面客套,卻一不小心和盤托出自己的人生。他們時而把酒言歡、時而煙硝味四起。在這個封閉空間中,人與人的距離既遠又近,上演著一齣齣人生小劇場,他們一起觀賞著,同時也被觀賞著。
作者談創作發想:
《鐵道共乘旅遊手冊》的發想最初來自朋友跟我敘述了他與陌生人一道搭火車的經歷,我認為那是個有趣的素材,所以醞釀了一段時間,開始找一些相關資料,並且考慮在這篇小說想要嘗試什麼:在火車上十個小時是比較特殊的空間與時間,其中不只有人的對話、還有各種可能的聲音,甚或那個限定環境裡的各種狀況,而環境直接影響人自身的狀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去描寫前述影響和對應的變化是我想挑戰的,所以這是我寫這本小說的主要動機。
而「捕捉環境種種將其作品化」也是我跟芳宜合作的觸發點:芳宜策畫新點子樂展,企圖不斷打開跨領域創作的幅度,與我的創作理念不謀而合。這回有幸讓她邀請加入新點子,我們便想試試看糅和文學與音樂,展現在不同形式怎麼理解、處理「聲音」——芳宜以我充滿聲音的文字為本,進一步將它「翻譯」成另一種形式,而她的音樂自會呈現不同於當初我所見聞、我所描繪,這種跨界的感受交匯讓我非常期待。
本書特色
一部別出心裁的跨界小說:
1. 小說內容的文化跨界
2. 小說形式的跨界,意圖使人以為是火車旅遊指南
3. 小說與音樂結合的跨界
4. 小說與自由藝術互涉的跨界
作者簡介:
鄒永珊
台北人。台灣大學機械系畢業,赴德轉修習自由藝術,2011年柏林Weißensee藝術高等學院大師班結業。現為自由藝術創作者,旅居德國。創作形式涵括繪畫、書法、文字,喜好瑣碎與細節,同時著迷於往抽象行進的嚴格錘鍊。自2006年她的創作涉及書寫與製書,並以「筆記」(Aufzeichnungen)界定她個人的藝術形式,建立她獨特的符號學。她以她的筆記鋪展多文化視角的各項可能,來探討圖像與語言的關係、認知與意義之間的關係,並觸及甚至拓展溝通與詮釋的範疇。2013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等候室》;2014年10月即將出版第二本小說《鐵道共乘旅遊手冊》,同時參與2014新點子樂展人聲風景「跨界篇」創作發想——鄒永珊與作曲家林芳宜合作,除了小說內容作為作曲發想,形式上也從「筆記」的層面與「記譜」(Notation)銜接,使文字以音樂轉化呈現出另一幅不同的聲音風景。
章節試閱
他們在火車車廂裡會合,一一互相握手報了姓名。江長清告訴他們他叫清,他們都稱呼江長清清。他們開始這趟旅程。
柏林(Berlin)
十月二十七日。江長清打完一通電話,確定了十一月六日在慕尼黑的約會——他要從柏林過去。他咬著手上的筆頭,扭擺自己所坐的旋轉椅,盯視眼前筆記型電腦螢幕上的好幾個航空公司的視窗。
這個行程決定得臨時,定下約會的時間點距離出發只有十天,所有飛往慕尼黑的航班票價都已經太高了。如果走陸路,假使還能訂到火車特惠票,搭乘火車肯定比坐長途巴士舒適。江長清搖動滑鼠,點開德國國鐵網站。
稍微瀏覽,十一月六日當日出發的快速直達車的優惠票全賣完了,江長清只能提早一天下慕尼黑。然而十一月五日是星期一,不能使用週末特惠票,要選擇另一種有別於週遊券的特惠車票——
德國國鐵近年發行適用於一般週間的縱貫優惠車票(Das Quer-durchs-Land-Ticket),起價四十四歐元,在週一到週五的任一日內可以通達德國所有車站,惟限定搭乘區域性慢行車種。此外這種票有共乘優惠,每增加一人只要追加六歐元,最多五人共用一票。
江長清以前沒有買過這種車票,他繼續閱讀這款優待票的施行細則,看見德國國鐵網站甚至額外貼出優惠價的表格,列出對應乘客人數的每員票價:如果五人共乘每個人僅僅負擔十三歐元六十歐分,這優惠的幅度令江長清打定主意再找四個人攤分車資——此時他想到德國很普遍的徵求共乘網站,說不準已經有人刊登廣告尋找旅伴,這樣他還可以省下買票的諸多麻煩事。江長清馬上在搜尋引擎欄位鍵入「Mitfahrgelegenheit」 ,點選了搜尋結果的第一條網站連結。一堆廣告視窗先跳了出來,交叉發出自己的主題音效,江長清一個個關掉它們,然後他起身去上廁所,沒發現主視窗底下還壓著一個沒有音效的瘦身廣告視窗。
江長清坐回書桌前,捲一根菸點著夾在左手指間,右手移動滑鼠看共乘網站裡頭有什麼東西。這時又跳出一個視窗,是一個尋找同窗的交友網站,江長清看都沒看,打地鼠一般關掉它,專注於共乘網站的資訊。
晃了幾眼,江長清發現在縱貫車票通行後,網站上有許多類似的徵求共乘啟事,然而沒有人刊出符合他需求的行程。在看完所有招貼後,江長清決定乾脆自己在上面刊登尋找共乘旅伴的廣告,找齊另外四個人好趕快訂購車票。
他接著研究該怎麼在這網站上張貼廣告,然後他瞭解到該網站必須註冊才能刊登徵人啟事,他看著那一道道有待填入的空白資料欄。他思索著,把菸擱到顯示器旁的菸灰缸,拿出自己的護照出來。他低頭翻看自己的護照。
江長清護照的音譯姓名「Chiang, Chang-Ching」是根據威妥瑪拼音 翻譯來的,名字三個譯音看起來都很像。江長清琢磨著。假如摘掉「長」那個音,應該不會有人懷疑,而清跟他本名發音仍然接近,這樣別人叫他的時候才不至於反應不過來。
所以,在登記用戶名稱的時候,江長清最終是把名字輸入為「江清(Chiang, Ching)」了。看起來怎麼樣都很真,江長清對著螢幕笑了。不過電子郵件信箱聯絡電話這類資料他倒是如實填寫了。
順利登記完了,江長清重新登入便開始輸入列車班次資訊、車資攤分金額、個人聯絡方式以及徵人期限。寫完檢查一遍,江長清覺得應該沒有大問題了,便將啟事貼出去,然後他看了一下時間。下午三點五十分。他今天還有時間去打點這次遠行該準備的一切。他想拿起方才的菸繼續抽,發現它早熄了。他吁了一口氣。他又查看電子郵箱,回了幾封電子郵件,也打開臉書,看看有沒有特別有趣的動態和活動。結果一逛起臉書就沒完沒了,看完一個朋友分享的影片江長清又看了一次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二十八分。他趕緊一一關閉視窗,才發現壓在桌面最底下的瘦身廣告,他關掉它。
他在玄關穿大衣穿鞋,去學校圖書館查資料。
•••
江長清原以為得等個幾天才有回音,不過公告貼出才第二天就有人傳簡訊給他,以相對正式的德文表明共乘的意願,署名是克莉絲汀。因為她是第一個向江長清報名的人,有開始就是好兆頭,所以江長清直接跟她敲定了她的名額。
除了一開始的克莉絲汀,江長清揀選了一個由兒子替他居中聯絡的男人,另外還有兩名女性。其中一位名叫安娜瑪麗,她以簡訊跟江長清聯繫,她的遣字用語跟克莉絲汀比起來輕快隨性許多,回訊相當積極迅速,三兩下她就跟江長清說定了——不過她倒是特地問了乘客裡會不會有小孩;另一位女性則似乎是英美語系國家的人,因為名字是英文拼法的凱薩琳(Catherine),她透過電子郵件跟江長清聯絡:她只有第一封信用了太過正式的德文寫給他,接下來都是用英文寫信給江長清,信件裡的一些細節讓江長清甚至猜測她來自美國。
江長清對凱薩琳印象特別深刻,除了只有她用英文跟他溝通,也因為她翻來覆去問江長清在哪碰面,如何相認,怎麼給錢。江長清對自己的英文不是很有把握,但他還是很仔細地給她回了信,說明會面時間還有見面付現金的事,甚至稍微描述了自己的長相與跟預計的當天穿著。寫完給凱薩琳的信,江長清又傳簡訊給其他三個人,請他們做最終確認,尤其請男人告訴他的姓名。
在江長清等待這四個人的消息時,安娜瑪麗在十一月二日下午又傳給他一封簡訊,卻沒有確認江長清所請求的事,而是詢問他能否在車票上讓她簽她的名字,以她作主要承買人。她的目的地在帕紹(Passau),要從慕尼黑繼續東行,所以她希望最後能保留那張票。而這類特價票不能轉讓,於是她特別向江長清拜託這件事。江長清不是很想答應她,因為他原本打算保留票根方便報帳,然而安娜瑪麗又寫了兩次簡訊來請託,江長清不想把事情弄得更複雜,終究同意了將車票留給她。
之後克莉絲汀跟凱薩琳分別回了訊息,而當晚男人傳簡訊告訴江長清,他的名字是米夏埃爾・史密特。如此一來共乘的人馬總算敲定了。
既然湊滿了五個人,江長清本想利用網路購票儘快解決這件事,卻發現網路購票的限制很多,除了證件的查驗,線上訂購的票券只能依預定的行程才有效,並沒有宣傳文案上寫的那麼有彈性;考量安娜瑪麗還要繼續持票坐車,變得江長清只能在車站買票。他不想當天匆匆忙忙,所以特地跑去離住處最近的火車站一趟。
江長清找到車站的旅客服務中心,門口內外都有自動售票機,此外有好些人在大門徘徊。江長清走進中心,迎面看到兩個深色皮膚的男人手上捏著紙,四處張望。他繞過他們,在他們身後一台自動售票機停下,開始操作指令。在點選日期的時候他聽到後面的男人用帶著口音的德語說是明天的,然後江長清感覺到那兩個男人走遠了。
江長清也不多理會他們,繼續訂票,這時一個年輕德國女孩走近,有禮地問他是否要到斯圖加特,江長清對她搖搖頭,女孩說了聲「謝謝」,安靜地走了。
買好票,江長清將票悉心收進皮夾,要離開的時候隔壁的自動販賣機前站了一個中年人,方才那個年輕女孩再次過來詢問,中年人也搖了搖頭,女孩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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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在七點半響了,江長清掙扎著打開雙眼卻起不了床,全身痛得讓他覺得世界末日要到了。網路上盛傳今年世界要終結,他覺得失眠卻必須早起的日子天天是末日。這幾天才剛切換成冬令時間,江長清覺得特別疲倦。他倒下去賴床,竟在這時真的睡著了;他無意識伸腿,小腿肚卻突然抽筋,痛得他睡意都跑光了,他胡亂摸索放在床頭的眼鏡,查看手機,已經七點五十三分。江長清跳起來,右腿依然疼得厲害,知覺卻很麻木,江長清跌坐回床上。等痛感稍微過去他才跛著腳去盥洗。
所幸江長清睡前已經準備好了換穿的衣服和要攜帶的什物,他好歹還有時間整理儀容,不然睡眠不足的樣子看來實在太狼狽。他在浴室罩上黑襯衫,下半身還只穿著四角褲,兩條腿光光的,在浴室冷白的照明下顯得可憐。江長清打了個寒顫,腿上爬了雞皮疙瘩,他連忙穿起西裝長褲。接著他以髖骨靠著洗手台,湊近鏡子戴上隱形眼鏡。由於幾乎沒睡,他的眼睛非常乾澀,鏡片難以順利附著上角膜,甚至摩擦得讓他掉了眼淚,眼前一團模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視力。
而後他在嘴巴周圍塗上刮鬍泡,開始刮鬍子。他急中錯手,在靠近喉結的地方劃了一個口子。江長清胡亂拿了毛巾壓住傷口止血,此外他用空著的手翻找放藥品的盒子,拿出一個ok繃,貼在創口上。
他穿上大衣背起公事包圍了圍巾,提著裝換洗衣物的手提袋,環視自己的公寓一遍,關掉暖氣,鎖緊瓦斯開關。八點十六分,江長清衝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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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長清喘吁吁地趕到Gesundbrunnen搭車。八點二十九分。由於班車誤點,許多人等在月台上。江長清快步穿過人群,走到他習慣等車的位置,一邊注意站台跑馬燈告示,列車預計進站時間一直停留在兩分後。八點三十六分。人越來越多,好些人不耐煩地嘆氣,還有人無視禁煙的告示抽起菸來,他們吐出的煙滾進晨間的薄霧裡。
這時來了兩名醉漢。滿身的酒氣膨脹了他們的存在,所有人都讓路給他們,江長清也站得離他們遠一點。兩醉漢手上仍然拿著小瓶的便宜烈酒,旁若無人地說一些無聊的話,酒喝乾了就把酒瓶丟到鐵軌上,玻璃瓶子破碎的聲音悶悶的,比老太太整理購物袋的窸窸窣窣更不引人注意。來了一班車,卻是另一個方向,上下客後對面月台沒剩幾個人。
這時那空蕩蕩的月台上出現一個穿著鼠灰色長大衣的瘦高男人,他馱著背,徘徊著,手裡掐著一本褪色的小冊子,朝江長清所在月台的方向喃喃自語;他的音量越來越大,句子帶著有別於日常說話的起伏,男人似乎是在朗誦他自己寫的詩,掩蓋過兩個醉漢的聲音。兩個醉漢轉而向他咆哮,叫他不要講那些別人聽不懂的東西,男人不服氣地更大聲朗誦詩句,其中一個醉漢對他比中指,笑得非常張狂。在兩座月台中間的列車進站了,隔開起爭執的雙方人馬。比中指的醉漢還繼續挑釁對面的男人,他的同伴推了他一把,要他閉嘴上車。這班車不是江長清要坐的車所以他沒有移動,他目送醉漢們罵罵咧咧地晃進車廂,看見爆滿車廂裡的乘客皺著眉頭,莫可奈何地忍耐那兩個醉漢。車門關上前又有個壯碩的年輕人推著自行車擠進醉漢所在的車廂,兩個醉漢被迫到抵著門旁的玻璃隔屏,瞪著比他們高了半個頭的年輕人,卻也發狠不了,縮在有限的空間。車門關閉的警示音響起,車門跟著關上,無法再看到車廂裡的動靜。
列車開走,江長清看到對面月台的男人沒有較勁的對象了,顯得困惑並懊惱,男人沒有再繼續朗讀,只是像最初低聲咕噥,江長清無法再聽見他。男人轉過身,背駝得更深,垂手離開月台。他手上捏得皺巴巴的小冊子看起來色彩更黯淡了。待男人消失在江長清的視線江長清轉頭看他應該搭車的月台側,他等的班車終於來了,八點四十二分。江長清上車。
八點五十五分,江長清趕到集合地點。柏林火車總站地下層第三月台。德國的車站沒有驗票閘口,也沒有月台票這種規定,所以他跟共乘的搭擋直接約定在月台D區,靠近車尾的地方碰頭。月台手扶梯附近人比較多,江長清走向靠近隧道口的角落。由於冷風不斷從隧道口灌進月台,那兒氣溫明顯低了許多。江長清首當其衝,他縮了縮肩膀。順著目光所及的高度他看著那一排與軌道平行的照明。
他等在那裡,一面整理他跟其他人描述過、作為辨識相認的裝束:他身穿成套的灰色西裝,在外還罩了一件講究的鐵灰色羊絨短大衣;手戴一雙黑色的皮手套,腳上踏著擦得發亮的黑皮鞋,脖子圍了一條開什米爾黑色長圍巾,戴一頂黑色燈芯絨鴨舌帽,肩頭背一個也是黑色的真皮公事包。他出門的時候空中在飄雪,進了地鐵車廂後沾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江長清帽子跟肩頭上現在鋪了一層雪花消融變成的水珠。
江長清脫了手套收進大衣口袋,摘下帽子,拍掉水滴,還抖了抖自己的圍巾,水花濺上他的臉頰,他想拭掉它,但是手套的皮子只是把水滴抹過他半張臉。他脫了手套收進大衣口袋,以手背再擦了一次臉。手指頭擦過嘴唇時江長清有點想要抽菸,但是車站裡全面禁煙。他咂了咂嘴,戴回帽子,雙手抱在胸前,啃著自己的左手指甲聊表慰藉。他盯著月台上的時鐘。八點五十六分。
八點五十八分,一個瘦小的灰髮婦人往月台D區走來。她穿著淺棕色的羽絨外套,除了側背在一肩的酒紅色皮包外,還拉著一只墨綠色的小行李箱,眼神不太確定地張望著。江長清對上她的視線,兩個人都有些遲疑,終是江長清先開了口:
「您好,我姓江,請問您是跟我約定的人嗎?」
灰髮婦人謹慎近乎警戒地審視江長清,她淡到呈灰色的眼珠裡不知道藏了什麼思慮;她打量江長清的時間長得令他尷尬,江長清幾乎要再開口問她一次或者說他認錯人了灰髮婦人才說道:「麥亞。」她帶著巴伐利亞口音,說話的時候嘴巴幾乎沒有張開,雙唇黏成一條細線,聲量因而很小,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江長清試探地向她自我介紹:
「我是江清,幸會,麥亞女士⋯⋯您是、克莉絲汀?」灰髮婦人微微點了頭。
江長清鬆一口氣,禮貌地笑笑,但一時之間也不曉得再說什麼,他不著邊際地說今天下雪,天氣不太好。克莉絲汀仍然觀察地看著江長清,沒有回應他的天氣話題;江長清又說還有三個人要來,我們在這兒等一等,克莉絲汀也只是轉頭看江長清一眼。
列車仍未進站,等車的人還不多,橫列八條軌道四個月台,主色是銀灰的月台層更顯冷清。克莉絲汀一直凝視著前方,江長清跟著她的視線看去,低下頭,盯著鐵軌。一會兒車站內響起接下來班次列車資訊的廣播,江長清掏出手機看時間,九點整。這時候有人從江長清和克莉絲汀背後洪亮地喊了一聲「早安」,兩人回頭。
一個比江長清略高,身材粗壯,肚腩特別突出,留了灰白絡腮鬍的戴眼鏡老男人笑呵呵地站在他們身後。他的長相中規中矩,紅光滿面的笑容讓人聯想到聖誕老人,然而老男人頭戴扁帽、穿著前東德軍裝長大衣的裝扮又有些不尋常。老男人笑得更開心了。他站到江長清身旁,放下兩手的行李,摘下帽子,分別與克莉絲汀和江長清熱絡地握手。
「史密特。」男人的口音跟克莉絲汀不同,比較像是薩克森地方的;他跟克莉絲汀握手,克莉絲汀也回報自己的姓氏。史密特先生問道:「敢問您的名字?」
「克莉絲汀。」
「我可以直呼您的名字嗎?」克莉絲汀點了頭,史密特先生滿意地笑了,接著他向江長清伸手。他的大掌非常厚實,握手的勁道很大,捏得江長清手指發疼。江長清微微皺眉。
「您想必就是Ching Chiang吧?我可以稱呼你『Ching』嗎?」史密特先生想要把音發正確,但是重音完全錯了地方,江長清還是點了頭。
「當然,史密特先生。」
「說到您的名字,」史密特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您跟那個、四人幫的江青同名哪。」
江長清沒料到這個史密特先生竟會如此聯想,笑得不太自然:「不,只是發音相同而已,不同字——而且我是台灣來的。」
「哦是嗎?」史密特先生眼珠溜了一下,馬上意會過來,笑呵呵的,續道:「我聽說中文一個發音都會有好幾個字,意思還都不一樣,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所以,可以的話,等會兒能請您為我做個簡單解釋嗎?」
「哦,好啊。」江長清雖是答應了眼前的男人,然而語氣飄忽,似乎沒有把男人的話聽進去。史密特先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又跟克莉絲汀寒暄。江長清稍微有點時間可以多看史密特先生不協調的裝束幾眼:
他在前東德軍裝長大衣裡頭穿了一身用色大膽甚至對比突梯的格子毛料襯衫,下半身卻是很普通的卡其色休閒褲,穿著白色Nike運動鞋,黑色窄版腰帶勒著他過大而下垂的肚腩。至於他頭上的扁帽正中央別了前東德(DDR )的國徽。史密特先生發現江長清在打量他,對他調皮地眨眨眼,江長清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這時候他看到有個身材瘦高,戴著太陽眼鏡的年輕金髮女孩快步走來,向他們招手。
女孩走近他們時還喘著氣,把遮住大半張臉的太陽眼鏡架到頭頂,一邊拉整自己的茶色棉質披巾和寬鬆的黑色連帽外套,為她的遲到抱歉,簡短說了她叫做安娜瑪麗。她把她的淺灰色大皮包隨意擺到地上,攏了一下她沒有束起來的長髮,稍微將衣袖往上推,跟在場三人兩兩握手。這時江長清又抬頭看月台上的時鐘。已經九點十分了,凱薩琳還沒出現,這讓江長清心裡不太平靜,連帶地也沒有認真聽眼前的三個人在說什麼,跟安娜瑪麗握手的時候忘了介紹自己的名字。
一輛列車緩緩駛進月台,發出不小的聲響,但是這還不是他們要坐的車。列車開走了,月台的電子告示換成下一班他們要搭的車的資訊,而凱薩琳還沒出現。他四處張望,不自覺地走向手扶梯。儘管此刻是十一月天,他的額頭跟手心都在出汗。
過了一分鐘,還是三十秒,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說了一聲「哈囉」,聽到一名年輕女性帶著英語口音很快說了一串糊糊的德語,江長清聽不明白,又「哈囉」了一次,對方在線路一端匆忙地說,我等在月台上怎麼沒有看見你們。江長清花了兩秒才會意過來她是凱薩琳。
他克制內心的緊張,用德語問凱薩琳在哪,同時往他旅伴所在折返。通訊不是很清楚,但是江長清聽到凱薩琳說她在柏林東站,江長清倒吸了一口氣。
他向凱薩琳解釋列車將從火車總站直接南行,不會經過柏林東站,她得趕快過來火車總站。這時江長清還聽到凱薩琳身旁還有個男孩的說話聲,聽不清在說什麼,只知道他們在用英語交談。江長清腦門一頭熱,仍是用德語要凱薩琳快坐市區快速鐵路(S-Bahn)過來——還有二十分鐘希望趕得上。史密特先生以詢問的眼神看著江長清,江長清簡單向三人說明目前的情形,問他們要不要先上車,他們都表示就繼續在原地等凱薩琳。
發車前五分鐘,凱薩琳總算打電話過來說她到了火車總站,問他們在哪裡。然而市區快速鐵路車站在地面第二層,遠程列車則是在地下第一層,電梯速度又慢,江長清不知道她來不來得及。列車進站的廣播響了,軌道上方的氣流開始紊亂,揚起的冷空氣讓他打了一個噴嚏。他要其他同行的人先上車,將手提袋托付給他們,自己仍然等在月台上,上下車的旅客阻擋了他的視野。終於他看見拿著手機正在跟他對話的女孩,還有跟她一起的男孩。
凱薩琳剛出電梯,背對著江長清,搞不清方向,盲目地張望,並且離列車最後一節車廂還有段路。江長清透過手機對她喊著是第四月台,同時他往列車尾端奔跑,想去接應她;他並且伸長手臂,大力向她招手,跟凱薩琳一起的男孩先發現了江長清,喚住她要她往江長清的方向看去。她總算看見了他,倉皇地開始小跑;這時警示音大聲鳴響,車門紛紛關上,列車即將開動。江長清急得不得了,他先跳上離他最近、門正關起的車廂,發現開門按鈕還亮著綠圈,他姑且敲了那按鈕,車門竟然開了,他探頭出去,凱薩琳已經到了車廂口,卻因為車門關閉、列車緩慢發動而杵在月台邊,不知如何是好。江長清顧不得用手機了,他立刻大聲對凱薩琳喊叫,告訴她趕緊按下紅色車體外還亮著綠色的開門按鈕。凱薩琳聽了一臉驚疑,拍了那圓形按鈕一下,列車最後一扇門真的打開了;但是她緊張躊躇,不敢狠下心跳上移動的列車。火車自然沒有等待她,依既有的步調持續加速駛離月台。江長清面前的車門關了起來。
江長清眼看著凱薩琳沒能搭上車、無措地站在月台,他雙手撐著車門,一臉懊惱。他額上冒了一片冷汗。他抬手想整理自己因為奔跑而亂掉的頭髮,在這時發現自己的跟凱薩琳的手機一直沒有切斷連線,他還聽見那端的雜音。他想跟她聯絡,她卻在這時掛了電話。江長清吁一口氣,將垂下來的髮絲一縷縷撥回原來的位置。他又在原地深呼吸了幾下,才回頭走去前面的車廂,尋找他其他的旅伴。走過一節車廂,他看到史密特先生站在走道上等他,史密特先生旁邊的位置都讓旅客擺了行李箱跟自行車。史密特先生指了指身旁的樓梯。
「我們找了上層的位置,您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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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長清沒脫大衣,雙手抓著自己的鴨舌帽和手機,呆坐著,他額上的汗又冒出來。其他人也不攪擾他,過了不知幾分鐘江長清才冷靜下來,要寫簡訊給凱薩琳。而他又特別斟酌,衡量該怎麼寫給她,竟寫了好一會兒才把簡訊寄出去。他抬起頭,發現其他三人都看著他,又尷尬地笑了笑。這時他終於再度看清楚克莉絲汀和史密特先生、首次好好分辨安娜瑪麗的臉。他應該是笑了,拉下脖子上的黑色圍巾,他的ok繃露了出來。江長清從自個兒的手提袋裡拿出礦泉水喝,喝得很急,咕嚕咕嚕的,喉結跟著上下滑動,那爿ok繃附著得不安穩,隨時可能掉下來。
待江長清喝完水,安娜瑪麗對他說:「清,車資的事情我們要不要趁現在算一算?」
此時已經忘記江清就是他自己的江長清會意過來,連忙說:「可以可以,請稍等我一下。」他拿出車票,上面的票額是六十八歐元。如果按原先是五個人分攤,每個人繳十三歐元六十歐分。之前江長清保險起見,在聯絡的群組信件寫明了每人要繳的車資金額,只是現在凱薩琳沒搭上車,這讓江長清有些為難。他試探地看向其他人,他們卻都沒有表示意見。江長清幾乎嘆氣。他對其他人說每個人給他先前說好的數目。史密特先生從他的休閒褲後袋拿出一個小皮夾,掏出兩張對摺了兩次的十元鈔票拿給江長清,江長清看了看自己的皮夾。
「不好意思,我身上零錢不夠,等等找給您。」
「沒關係,我就付十五歐元吧。」
這時克莉絲汀遞給江長清一個她事前準備好的信封,上面寫了十三點六歐元、江長清名字的拼音——現在是清——還有她的名字。江長清撕開信封倒出鈔票和零錢,正好是應有的金額,但是仍然不夠找錢給史密特先生;安娜瑪麗在史密特先生和克莉絲汀付錢的時候一直在她的大皮包裡翻找她的錢包,掏了好久才撈出她鼓鼓的皮夾,裡面塞滿了購物發票和小紙條,銅板則從扣不緊的零錢格掉出來,史密特先生彎下腰替她撿那些錢幣,然而他的肚子太大了,手指碰不到地面,還是安娜瑪麗自己把零錢撿起來的。她點了十四歐元,沒零錢了,便這麼交給江長清。
「我也沒有零錢。」這時江長清才留意到安娜瑪麗的巴伐利亞口音,而安娜瑪麗再次確認他們說好的事情:「到了慕尼黑的時候我可以保有這張票吧?」她還指了指江長清手上的車票,提醒他:「我想我應該在票上面簽名。」江長清沈吟了一下,把票遞給安娜瑪麗,同時對她說:「不過在到慕尼黑之前票要在我手上。」
「當然啦。」安娜瑪麗沒有看著江長清回答問題,隨意答腔後又是從自己包羅萬象的大皮包裡拿出一支原子筆,單手退下筆蓋,在票上簽名,把它遞回給江長清。江長清接住車票,注視著安娜瑪麗,還是依習慣說了一聲謝謝。他對摺車票,把它收進公事包,然後他把找錢交給史密特先生。
「不好意思都是銅板。」
「沒有關係。」史密特先生爽朗地回答,接過零錢,放進小皮夾裡,小皮夾鼓起來,放到褲子後袋卡卡的,史密特先生把它收進軍大衣的內袋。
「謝謝您啊。」
聽史密特先生向他道謝,江長清反射地回答:「我也謝謝你——」說完才發現自己口誤沒用敬稱,江長清頓了一下:「哦對不起,是謝謝您。」史密特先生笑了。江長清問他:「請問我可以用『你』稱呼您嗎?」史密特先生又呵呵笑了。
「當然可以,還有叫我米夏埃爾就好了。」這時史密特先生瞥向仍然在自己皮包裡不曉得找什麼的安娜瑪麗。
「安娜瑪麗,你的皮包真是深不見底的百寶袋啊,什麼都找不著。」
不在意史密特先生已經換了稱法,安娜瑪麗從摸索皮包變成掏找自己外套兩側的大口袋,自言自語著:「我不知道我的手機哪裡去了,沒有它我怎麼辦啊——啊找到了!」安娜瑪麗從她左側的外套口袋撈出她的iPhone,然後粗率地拉起皮包拉鍊,將皮包丟到頭頂的置物架。當她再次坐下沒多久,又在找不知道什麼東西,此外發現自己粉紫色的人工美甲有點受損,她低聲埋怨了一下,然後專注於檢查自己的指甲,才找出來的手機被她忘在座位間的縫隙。史密特先生提醒她:
「安娜瑪麗,你的手機在那縫裡。」
安娜瑪麗「哦」地表示聽見,撿起自己的手機,卻又把它收進她的左側外套口袋。
「謝謝您啊,史密特先生。」
「米夏埃爾。」史密特先生笑瞇瞇的,任在場的兩位女性盯著他。
「你們也不需要對我用敬稱喔,在這趟旅程裡我們是平起平坐的夥伴嘛。」
安娜瑪麗一副無所謂地說「好啊」,克莉絲汀則沒有任何表示。不過史密特先生看來已經很滿意了。史密特先生——米夏埃爾站在包廂中央,摩挲雙掌,用近乎是宣布表演開始的口吻對他的三個同伴說:「好啊我親愛的朋友們,這趟旅程一定會很有趣的。」
柏林-埃爾斯特維爾達(Berlin – Elsterwerda)
江長清走到車站門口,玻璃門外是一個小小的穿堂,三級台階上坐著一個當地人正在喝啤酒手裡一支菸,他面前立著一個菸灰皿。當地人瞄了江長清一眼,沒有跟他打招呼,伸手將自己頭上的帽子壓得更低。江長清站向另一側設有牆上的垃圾桶旁,拿出捲菸器,捲一根菸。他點起紙菸,菸絲著火的聲音吱吱嚓嚓地響,然後轉為低聲燃燒。
埃爾斯特維爾達此時沒有下雪,空氣乾燥。江長清望著車站前大片的三角形廣場。除了一座告示亭、一塊布告欄跟中央一墩矮台子,沒有其它建物。那矮台子應該是花壇,這個季節只留下一抔結霜的凍土。廣場的地面是鋪石地,上面的積雪結成了冰,渾白地零星分布,還夾雜一些菸蒂跟防滑的碎石。光看那些小石子彷彿就聽見走過它們會發出的滋嚓聲響,但是埃爾斯特維爾達不算是交通繁忙的大站,中午時間車站前只站了江長清一人跟那個坐在台階上的當地人,沒有行人踩過碎石,右邊餐廳的戶外桌椅堆在牆邊,都用鋼鎖鍊住,廣場周圍的停車場一輛車也沒有。江長清打了一個噴嚏。
一個身形乾瘦、一蓬亂髮滿臉鬍子、拽著兩個塑膠袋、衣著襤褸的流浪漢拖著腳步走近車站口——江長清從眼角餘光便已經看到那男人了,而且他身上發出的異味打大老遠就聞得到,當地人這時把酒瓶放到地上,隨意把菸蒂往前丟,站起來轉身走進車站。江長清菸還沒抽完,只低下頭,裝作沒發現那個流浪漢,但是他瞥見他從破鞋露出的右腳踵。那腳跟的硬皮灰灰黑黑的,龜裂成一片片,跟他不知道多久沒換洗的衣服一樣顏色,硬皮中間卻有一個像是硬生生挖出來的橘紅色窟窿,動一下窟窿裡就要流出膿汁。男人身上的臭味是從那兒來的。江長清的頭垂得更低,看見男人撿起剛剛當地人留下的酒瓶,放進塑膠袋。他的手跟他的腳一樣黑。接著男人緩緩拿出皺巴巴的紙杯向江長清乞討,江長清跟著男人的手抬起頭,與男人視線相對。江長清搖頭表示沒有錢,那男人仍然站在他旁邊,不放過他。男人的吸氣聲非常大,夾著雜音,他可能已經聞不到任何東西了,江長清抿著嘴抬起頭,含煙看著男人。江長清別過頭吐煙,其間彷彿嘆息了一聲,男人腳跟潰爛的味道攔著他,令他無處遁逃。他把沒抽完的菸丟到菸灰皿,拿出剛買的菸草跟菸紙,沒有多想,乾脆捲兩支菸給那男人。江長清屏著呼吸,儘可能地不要聞到男人難聞的味道,他做得很小心,不讓男人發現。他菸捲得比以往都快,把菸遞給男人。男人伸出他黧黑的手指,拿過江長清給他的菸,顫巍巍地把菸收到他的上衣口袋裡。他又沉默地盯著江長清,他身上的氣味繼續壓逼江長清,江長清快憋不過氣了。那個男人沒有說謝謝,吸氣的聲音依然很大,然後停頓下來。男人拖著右腳走了。
男人走開後江長清趕緊換了一口氣,心跳由於憋氣變得很快,太陽穴旁的動脈鼓噪得厲害。他走出車站穿堂,站到無障礙斜坡上,那裡沒有流浪漢留下的氣味。他又捲給自己一支菸,點菸的時候手指微微顫抖。一陣風吹過,白煙撲上他的臉,辛辣得讓他眼睛跑水。他抹掉眼淚,還揉了揉自己的左眼。
安娜瑪麗走出車站,看到江長清說了一聲「哈囉」,站在他身旁,察覺到了空氣中隱約的異味,皺了眉頭,站離方才流浪漢逗留之處更遠了一點。她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盒菸,取出一支菸;她又掏掏口袋,找不到打火機,向江長清借火。江長清幫她點菸。兩個人只是抽菸,沒有交談。天空佈著密雲,日照並不強烈,安娜瑪麗卻一直戴著她的太陽眼鏡。她拿出手機,拇指在小螢幕上滑來滑去,熟練地以單手打字傳訊息。江長清沒有多留意她,隨意地抬頭,看見加蓋建築上面架了藍底白字的車站名,顯然是更近期換上的標示,左右各是白底黑字的餐廳商牌和白底紅字的超市標誌,種種配色與字型之間毫無和諧的美感。
同時江長清發現車站口加蓋的暗處架了一台閉路攝影機,他跟安娜瑪麗正站在它的監視範圍,攝影鏡頭似乎有意識地與他的視線相對,江長清很不自在。他捻熄菸,往前走了幾步以離開攝影機的監視範圍,裝作是去看告示亭貼的旅遊資訊。這時候米夏埃爾也走了出來,稍嫌吃力地單手拉著兩只箱子,箱子的輪子進了碎石分布的區域,輾壓得小石子蹦跳作響。米夏埃爾另一手舉高一瓶啤酒,又是熱切地向江長清打招呼,江長清對米夏埃爾點頭致意。
米夏埃爾的裝束與行李沒個整體風格——跟這個車站給人的感覺一般——他因而看起來左支右絀,再加上他那身前東德軍裝打扮,搭個啤酒喝沒停的德性,沒人想得到他是個精神科醫生,然而也沒人真的知道精神科醫生應該長什麼樣子。江長清把菸吸到底,呼出一大口氣,這次他把菸蒂丟到地上,用腳踩熄。米夏埃爾站在他旁邊,打量他,卻沒說什麼。
安娜瑪麗抽完菸,走到廣場中央,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而天空仍堆滿厚厚的積雲。她垂下肩,大皮包滑到地面上,她聊勝於無地握著背帶。安娜瑪麗待了一會兒,才提起皮包,走到告示亭旁跟兩個男人會合。米夏埃爾又對她呵呵笑,她顯得有些彆扭,推了推自己的太陽眼鏡。而米夏埃爾沒有開口,也就沒有人說話。
安娜瑪麗沒有處於這種沉默中太久,她說她先去月台。等安娜瑪麗走遠,米夏埃爾就瓶口喝了酒,問江長清要不要也喝一點,江長清盯著那溼潤的玻璃酒瓶瓶口,隔了幾秒仍然婉謝了米夏埃爾。
米夏埃爾喝完啤酒,看了車站外的掛鐘,說時間快到了應該上車,把空酒瓶放在告示亭下,準備拿起他的行李。剛剛的流浪漢不知從哪兒又拖著腳步靠過來,目標是那只空瓶,江長清趕緊離開告示亭。他看米夏埃爾拉著兩件行李有點吃力,主動問米夏埃爾需不需要幫忙,米夏埃爾滿心歡喜,讓江長清幫他拿他的金屬箱子。這個箱子並不大,但是特別沉重,江長清一臉奇怪。
「哦,那是我的工具箱。」米夏埃爾解釋道,「提莫剛搬家,他不會組裝衣櫃,新家也沒有適當的工具,所以我這次帶了自己的工具上柏林,幫他組一組衣櫃書櫃那些得用電動起子的家具,順便還幫他補強了浴缸的防漏邊條。」
聽了竟是這種理由,江長清的表情從疑惑轉為驚訝:「……我以為,只有亞洲的家長才會這樣對待小孩。」
米夏埃爾又呵呵笑:「哦真的嗎?」看江長清點頭,米夏埃爾爽朗地續道:「畢竟這是我這個兒子第一次獨自出來住——以前他跟人合住總能互相照料——我總得多看著點。」說完他若有所思地頓了一頓,然後像是對自己說,作為強調:「父母親是真的很想為孩子做任何事。」他沒再接續說下去,而指著車站乳黃色外牆上的大鐘:
「噢我們得趕快,走吧。」
•••
克莉絲汀似乎一直沒有離開月台,她穿實了大衣,戴起德國老太太常戴的黑色短沿呢帽,獨自坐在月台上唯一的候車亭裡。她灰色的短髮被帽子壓扁,髮尾貼在她羽絨大衣的領口,微微翹著。她的大腿上擺著一個鮮綠色塑膠材質午餐盒,身旁立著一支有點落漆的桃紅色保溫水壺。天氣還是很寒,趨近攝氏零度,她沒有戴手套,吃完一份黑麵包夾燻肉後雙手煨著水壺的金屬杯子。咖啡冒著香氣與煙霧。克莉絲汀喝完咖啡,將午餐盒與水壺收進她的小行李箱,用餐巾紙擦擦手,拿出未讀完的小說。她攤開書頁,又是放在大腿上,卻沒有馬上讀起來,她不知被什麼吸引,眼神瞥向他處,裸露在冷空氣的雙手彈琴般鋪放在書頁上。
她的手以她的個子來說顯得特別大,骨架紮實顯得有力。她手背的皮膚已經發皺,但是翻閱書頁時她的手依然好看;偶爾有陽光破開雲層照下來,金燦燦的,映在她的指頭上,刷過她的眼睫。克莉絲汀閉起雙眼。
(待續)
他們在火車車廂裡會合,一一互相握手報了姓名。江長清告訴他們他叫清,他們都稱呼江長清清。他們開始這趟旅程。
柏林(Berlin)
十月二十七日。江長清打完一通電話,確定了十一月六日在慕尼黑的約會——他要從柏林過去。他咬著手上的筆頭,扭擺自己所坐的旋轉椅,盯視眼前筆記型電腦螢幕上的好幾個航空公司的視窗。
這個行程決定得臨時,定下約會的時間點距離出發只有十天,所有飛往慕尼黑的航班票價都已經太高了。如果走陸路,假使還能訂到火車特惠票,搭乘火車肯定比坐長途巴士舒適。江長清搖動滑鼠,點開德國國鐵網站。
稍微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