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食物相關的一切之中,充滿生存的幹勁。
珊瑚,一名年僅21歲的單親媽媽,抱著剛滿八個月不久的女兒,生活陷入困境。
為了脫離那個只有媽媽、而媽媽也不常回來的「家」,她還沒念完高中就毅然輟學離家獨立。而後與男友同居,懷孕,結婚,離婚,生下女兒雪。在尋找托育服務的時候,偶然間結識完全沒有托育經驗也沒有證照的藪內克拉拉,珊瑚卻決定把女兒托付給她。因為,在克拉拉的身上,在她的家裡,珊瑚感受到活力與溫暖。
珊瑚順利回到之前打工過的麵包店工作,也與另一名店員由岐成為朋友。待她很好的麵包店老闆夫婦卻決定要收掉麵包店移民紐西蘭。這個意外的消息讓珊瑚再度面臨困境。此時,先前與朋友聊天時不經意的一句建議閃現在她心裡:開一家和食物有關的店。她喜歡麵包店老闆手作的麵包,克拉拉親手製作的各式料理也往往能振奮她的心情為她打氣,更關鍵的是麵包店的一位媽媽客人:她的孩子有異位性皮膚炎,對很多食物過敏,雖然逐漸克服,但目前因為還不能吃雞蛋,以至於不能吃想吃的麵包。珊瑚打從心底想要幫助有這類困擾的人們解決飲食問題。
只是,她不但手頭拮据,更毫無餐飲從業經驗,她要怎麼開這樣的店?她能完成這份夢想嗎?能夠靠這家飲食店來長久維持自己和雪的生計嗎?
《家守綺譚》、《西方魔女之死》作者梨木香步,再次淋漓描繪女性自我成長、療傷的歷程,並與手作料理精神結合,淡雅綿長的筆觸,悠悠帶來生活的種種好味道。
「克拉拉女士做這道菜給我吃的時候,我明明之前一直忙碌不已、心情暴躁,但是吃了一口堆在白色大盤子中央的這道菜,我心裡就發出一聲驚嘆,覺得全身的細胞好像都平靜下來了。感覺好像可以再次積極面對生活。」
本書特色
梨木香步在前作中將日本傳統文化種種面向與成人的自我成長與自我療癒做了很深入的結合;在《雪與珊瑚》中,再度發揮手作與日常精神,以手作料理為連結,刻畫年輕單親母親如何從謀生困境的不安中慢慢踏實生命,找到自己的夢想與目標,並逐夢圓滿。
作者簡介:
梨木香步
日本當代重要兒童與奇幻文學作家之一。
1959年生於鹿兒島縣,曾留學英國,師事兒童文學家蓓蒂.波恩,主攻現代兒童文學。
1994年發表《西方魔女之死》獲日本兒童文學協會新人獎、小學館文學獎;已於2008年改編成電影。
1996年發表《裏庭》獲第一屆兒童文學獎第一名。
2004年發表《家守綺譚》獲2005年本屋大賞第三名;同年改編成NHK-FM廣播劇。
2005年發表《沼地森林》獲Sense of Gender獎、2006年第16回紫式部文學獎。
2010年以《渡鳥的足跡》獲第62回讀賣文學獎随筆・紀行部門獎。
此外還有散文、繪本等創作,產量多元豐富,兼跨兒童與成人領域,並被譽為「觀察事物非常上乘的作家」。
譯者簡介:
陳姿瑄
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現為專職譯者,目前正勤於耕耘輕小說及推理小說等領域。
聯絡方式:ayckimo@gmail.com
章節試閱
1
珊瑚第一次看到那張小小的廣告單,是在散步途中不經意走進至今從未經過的住宅區街道的時候。
提供托兒服務。
那是一間相當常見,或者正確來說是以前常見的鋪有橫式壁板的老舊房屋,外觀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托兒所。環繞屋子的圍牆也是在建造當時隨處可見的古老水泥磚牆,在那之後時過境遷,有一段時期遭到流行嗅覺敏銳的人疏遠,現在卻散發出一種懷舊的味道。在那個到處鑿有孔洞的圍牆裝飾孔對面,深綠色植物若隱若現。從樹葉宛如縮著肩膀的模樣,可以看出草木多麼茂盛。
珊瑚今年二十一歲。她在二十歲時結婚,一年多後離婚。孩子小雪才剛學會坐。由於必須工作,她曾向公立幼兒園提出入園申請,但似乎時期不對,每個地方都告訴她已經額滿,個人經營的托兒所也以現在無法負荷為由回絕了她。不管怎麼想,她都不覺得輪得到排在眾多嬰兒之間的小雪。她日日因看不見未來的方向而滿心焦躁不安,眼看著原本就不多的存款就要慢慢見底。
假如只有自己一個人,想必不會不安至此吧。
高中輟學後,到為了生產而辭職之前,她一直在同一家麵包店工作。輟學是因為家長不再支付學費。在那之後她不再依靠家長,離家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結婚對象與她同齡,同樣沒有固定工作,在兩人一起生活的短暫期間中,也幾乎是靠珊瑚的薪水度日。
以往珊瑚擁有某種近似自負與堅信的想法,認為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大部分事情都能得到解決,而實際上她也確實設法解決了問題,靠自身力量走到現在。然而就在她讓小雪坐在別人送的沉重嬰兒推車上,在迎面吹來的風中散步時,當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低頭流淚。
自己正在哭。她隔了一拍才注意到這件事。「哭泣」這個行為過去不曾出現在自己會採取的行動選項之中,也不曾是她採取的行動。在珊瑚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沒有什麼事情是哭了就有用的,而且碰到的都是一連串逼迫她必須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的狀況。她根本無暇耗費那種徒勞無功的能量。
所以發現「啊,自己現在正在哭」時,她受到了一點打擊。淚水順著臉頰流下的感覺,讓她有些事不關己地想,這或許表示自己被逼得多麼緊。當她連眼淚也不擦,只顧著沉浸於感慨之中時,突然注意到前方有路人走過來,慌忙之下彎進了那條路上。
整整齊齊寫著「提供托兒服務」的那張情報稀少的廣告單混合著隨性與大方,讓人感到似乎營造出了淡淡暖意。對不斷在死板板的「招生定額」、「規定」的擋箭牌前吃了冷冰冰的閉門羹,不知不覺間其實受到深深傷害的珊瑚來說,這行字就像是身體欠缺的營養一樣輕易闖進她的心。
雖然還年輕,珊瑚心中還是掠過了可能潛藏在那句像是外行人寫下的「提供托兒服務」中的各種危險性;但是在考慮過所有可能性的情況下,她還是心生想看看對方是什麼人的念頭。只要覺得不適合,馬上離開就行了。她下定決心,按下門牌下方的門鈴。門牌上寫著「藪內」。
按了一次,又準備再按一次而把手指放上門鈴時,玄關深處傳來聲響,霧面玻璃拉門敞開。
「你好。」
從中走出的年長女性微笑著側過頭。她覺得似乎會被問到「請問有什麼事」,於是說了聲「不好意思」卻險些哽咽,連忙壓低橫膈膜,慎重發出聲音:
「我在外面看到廣告單。」
「啊,這樣啊,請進。」
女性就像是跟時常碰面的住家附近熟人交談一樣,邀珊瑚進屋。
緊鄰門口的脫鞋處除了那位女性穿的拖鞋以外,沒有任何一雙鞋類。這是珊瑚第一次進入這種玄關。珊瑚所知的房屋玄關全都擠滿了鞋子。這個整潔的空間讓她有種一直等待著她一個人,隨時會坦然迎接她的感覺。
小雪睡得很熟。她解開嬰兒車的安全帶,將手伸到小雪溫暖的兩腋下方抱起來後,馬上把右臂環到臀部下方,以左手支起小巧卻很有重量、差點往後一歪的頭,輕輕按到胸前。
女性從裡頭拿來三個坐墊。「請進。」她說完馬上進入右邊的房間,珊瑚也進屋跟在後頭。房間裡放著一張簡單的矮桌和兩個坐墊,對面還放著一個坐墊。女性彎腰在兩個並排的坐墊的其中一個鋪上浴巾,接著回頭建議珊瑚:「要不要輕輕把寶寶放下來?」珊瑚點頭,自己的胸口連同孩子一起向前傾,緩緩將她放到浴巾上,自己也維持這個姿勢彎著腰看了好一會的狀況,覺得沒問題後就一點一點直起身,離開孩子身邊。孩子依舊熟睡著。確認過這一點後,她再次面向女性,在無預期之下跟對方交換了一個宛如共犯的微笑。對方稍微放輕聲音問:
「請問該如何稱呼呢?」
「我叫山野珊瑚。」
「咦?」
珊瑚已經習慣這種疑惑的反應了。
「珊瑚礁的珊瑚。」
「寫成片假名嗎?」
「不,是漢字。」
「哎呀,真棒的名字。」
「聽說家母年輕時,在生下我之前,把祖母遺留下來的珊瑚髮簪拿去典當,結果就此成了流當品。所以,她才會為生下來的孩子取名為珊瑚。」
初次見面的人對這個名字表現出興趣時,珊瑚都會開玩笑似地說起這種充滿昭和時代味道的由來,但這是事實。不過她一直以來都是笑著當成玩笑話講,這次說的時候卻沒笑。而且就連無意說出口的事情,都從珊瑚嘴裡冒了出來。
「家母並沒有結婚就生下了我。我在這方面的不順利,似乎就是遺傳自家母。我結過婚,不過馬上就離婚了。」
女性微笑著點頭。這讓珊瑚的心情放鬆下來。
「這孩子叫做雪。她出生的時候,我看到窗外開始飄雪,於是取了這個名字。那時候我很開心,覺得她就像從天而降的雪一樣。聽起來或許欠缺深思,但我覺得比流當品的名字好多了。」
「也對,不過珊瑚也很棒。我想令堂肯定是覺得就算失去珊瑚髮簪這個遺物,只要有你就好了。」
「……是這樣嗎?」
珊瑚稍微偏過頭,微微垂下眼簾。
「我並不這麼認為。」
女性似乎決定不要再深入追問。
「我的名字是藪內克拉拉。」
「咦?好特別的名字。」
「因為我小時候住在外國。」
「真好。」
「是嗎?不過由於是少見的名字,回日本後也受過取笑喔。有人會喊『克──拉──拉──』,模仿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這樣叫我。」
「啊,感覺就是有人會這麼做。」
「對吧?」
珊瑚跟克拉拉同時輕笑起來。
「然後呢?」
「對喔。」
珊瑚突然收起笑容。
「我必須工作賺錢,但是有小雪在就沒辦法工作,所以正在找能托嬰的地方。」
克拉拉默默點頭。
「……工作地點決定了嗎?」
「我想回以前工作的麵包店應徵看看。對方曾經跟我說,等育兒工作告一段落後可以再回去;而且比起從頭開始指導新人,已經全盤熟悉的人應該也比較好……」
「那麼還得先問問看那家麵包店,確認是否真的能去工作才行。既然是麵包店,一早就要上工吧。時間帶大概是……」
「麵包店老闆從早上四點就開始工作。我單身的時候是從六點開始上班,大部分六點上班的人上午就會回家,但我會工作到下午。不過現在有小雪在,我想請老闆幫我安排到九點開始上班的那一班。」
克拉拉好像在自己心中整理珊瑚面對的狀況,緩緩點頭問:
「小雪開始吃副食品了嗎?」
「開始了,我也會給她吃煮到軟爛的蔬菜等等,不過大致上是喝母奶。」
「那麼,或許要麻煩你把母奶裝進母奶用的儲存袋帶過來。我直到最近才知道有這種東西,而且聽說母奶也能冷凍儲存。雖然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覺得有一試的價值。反正不行的話,換成奶粉就好了。」
「我也聽說過,但是沒看過。不過藥局之類的地方肯定有賣,下次我會帶來。」
珊瑚的聲音開朗了些。
「請問是不是還需要帶其他東西過來比較好?像是更換衣物或是玩具……」
「這方面我會想辦法。畢竟既然要做這種工作,總有一天必須備妥。」
聽到這句話,珊瑚先是點了點頭,但表情隨即開始蒙上淡淡陰霾。
「恕我失禮,請問這個工作是您……」
克拉拉一臉過意不去地望向珊瑚不安的神情。
「對,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工作,不過我從以前就很喜歡小孩。聽說最近很缺乏能托育孩子的地方,我想起以前住家附近有很多人會幫忙照顧小孩,所以起意想試試看。一想到可以讓小孩子玩積木、畫畫、唸書給孩子聽、帶孩子到公園,而這個寂寥的屋子會有小孩跑來跑去,我就覺得開心。如果是一兩個孩子,我想應該顧得來……」
珊瑚不放心的神情仍未消失。
「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麼做不來的事。要是發生什麼光靠我無法處理的問題,我會馬上連絡醫院。」
克拉拉安撫般地說。這次珊瑚也微笑著點頭。其實她第一印象就對克拉拉產生了信賴,不過這對她而言很少見,讓她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她覺得,讓小雪有個除了自己之外可以信賴的大人很重要。尤其小雪沒有父親,若要跟母親以外的大人建立牢固的關係,比起跟幾十個小孩一起進入幼兒園,或許這樣反而更好。
「哎呀。」
聽到克拉拉的聲音,珊瑚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發現小雪已經完全睜開了眼睛。克拉拉瞇起眼說:
「噯,真可愛。」
接著她的掌心微微向內彎,輕拍小雪的側腹。看著那個動作,珊瑚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跟著平靜了下來,然而小雪一看到克拉拉就放聲大哭。面對這陣哭聲,克拉拉不為所動。
「好宏亮的聲音。」
她將小雪抱起。小雪身體向後仰,哭得更大聲。克拉拉抱著小雪移動到珊瑚身旁。
「來,是媽媽喔,不要怕。」
一將小雪交給珊瑚,她就馬上停止哭泣。這種現實的態度讓兩個人都笑了一下。
「開始會認人了。」
「好像是呢,這樣沒問題嗎?」
她一面確認尿布沒濕,一面不經意這麼一問,但克拉拉用堅毅到讓珊瑚心下一凜的聲音說:
「不管有沒有問題,為了工作,都一定得把她交給別人照顧吧。」
確實如她所說。
「不過我想她很快就會習慣了──一定會的。在那之前請你盡量過來吧,這也是為了解除小雪的警戒心。」
克拉拉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接下托育工作了。
「好的,我會這麼做。」
珊瑚也下定了決心。但是她們還完全沒談到實際層面的問題。
「然後,呃,請問價格是……」
「這個嘛。」
克拉拉的臉頰一紅。
「如你所知,我也沒有這方面的執照……你拿到薪水之前的這段期間就先當成試用期,可以嗎?」
「這樣好嗎?」
「目前這樣就行了。等你開始賺大錢,我會向你索取一大筆費用的。」
珊瑚笑著說,「好啊,假如真有那麼一天的話」,笑著笑著就滿心感激地放鬆了下來,淚水差點又要湧到眼眶,實在傷腦筋。另一方面,珊瑚心中依然抱有懷疑「哪有這種好事,這是不是什麼陷阱」的慎重想法,心裡也有些混亂。
那一天,珊瑚跟小雪從克拉拉家回到家之後,正好在入口碰到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助產士那美。那美也是剛回來。由於許久未見,那美就這樣進了珊瑚家,把買回來的豆大福放在矮桌上,並未多加顧慮正在照顧小雪的珊瑚,自己開始燒水泡茶。珊瑚扼要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她。
「不過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哭,真是嚇了一跳。」
她感概地嘀咕。
「生孩子的時候必須讓全身敞開放鬆,所以淚腺也會跟著放鬆啊。」
那美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表情點頭,拿著茶壺跟茶杯來到矮桌邊。
「淚腺?」
「再加上感情起伏也會變激烈吧。就像在緊急狀況下完成一項重要工作後,還在氣喘吁吁地調勻呼吸一樣。」
「是嗎?可是已經過半年以上了啊?」
「所以說……」
那美本來想繼續說,又支吾起來。珊瑚查覺到她想說的是離婚那件事,但那美似乎改變了想法。
「那麼,你已經決定把小雪托給那個人照顧了?」
「對,而且對方也是好人。」
「小雪喜歡那個人啊?」
珊瑚搖頭。
「她一被抱起來就嚎啕大哭。」
那美嘆氣。
「這樣不行吧。」
「因為她會認人。」
「騙人。」
那美撐在仰躺著搖晃身體,拿著奶嘴玩的小雪上方。
「小──雪──」
說完就把她抱起來。小雪的臉馬上皺成一團,大大吸入一口氣。這是即將大哭的準備。
「嗚哇,不行。」
她連忙把小雪塞給珊瑚。小雪發出像是引擎在全速運轉前被關掉般的奇特聲音,放鬆了下來。
「還真的,竟然連我也不認,我好震驚。小雪,你以為我是誰呀?把你抱出來的可是我喔。」
「因為最近那美很忙,她很少見到你啊。」
珊瑚如此安慰。
由於沒有錢,生小雪的時候她拜託了當時在附近的助產士訓練學校讀書的那美。那美當初──這也是理所當然──顯得畏縮,拒絕了她。「沒人知道生產過程中會發生什麼事。一個判斷錯誤就會釀成大問題。」「可是去醫院或是助產所的話,至少得花三十萬。生產過後我暫時無法工作,挪得出的每一分錢我都想當作生活費。你就當成練習吧。你當作是待在我的房間時,我碰巧開始生產,迫於無奈才這麼做就行了。」珊瑚頑強說服那美,最後那美也不甘不願地答應。她數度叮囑珊瑚:「要是我覺得情況有任何危險,馬上就會請柿坂女士過來。」並鄭重將手機放到這個即將成為產房的四疊半房間的雜物收納櫃上頭。柿坂女士是今年即將七十八歲的資深助產士的名字,就住在附近。但要是把她這個專業人士請過來,最後無論如何都得付錢,所以這是最終手段。
小雪是個孝順的孩子。她越過所有危險的浪潮,發出精神十足的第一聲啼哭。
「我應該更慢一點把她抱出來,抱歉,很痛吧?」聽到那美愧疚地這麼說,疲憊的珊瑚用虛弱的聲音感謝她的辛勞:「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謝謝你,真的。」
那是七個多月前的事。現在那美也在助產士國考中合格,進入醫院的婦產科工作。由於是忙起來不分晝夜的職場,她回家後馬上就會倒頭大睡,後來很少像現在這樣到珊瑚的房間玩。「那時候受你幫助了,都還沒酬謝你。」當珊瑚道歉,那美一面哄小雪,一面寬大地點頭:「沒關係啦,我學到了很好的經驗。」珊瑚問:
「對了,你能幫我顧一下小雪嗎?我要打電話到麵包店。」
「你明明可以用我的手機啊。」
對於那美這句話,珊瑚微笑著道謝,但還是起身離開房間。小雪的哭聲馬上在背後響起,不過現在是迫於無奈。
樓梯旁有粉紅色的公共電話。現在每個人都有手機,會用這台公共電話的就只有珊瑚。她打電話到麵包店。接電話的是老闆娘雅美,珊瑚一打招呼,她的音調就上揚了起來,顯得很懷念。但是當珊瑚從近況報告進入正題,說出自己其實想回歸職場,老闆娘就說:
「如果你願意來工作,真的就幫大忙了。不過難得你能來,現在其實……」
她支支吾吾。
「咦?」
「我們打算把店收起來,就開到今年年底為止。」
「咦?兩位不做了嗎?」
將聽筒貼在耳邊,珊瑚不禁愕然。她突然覺得身邊冷颼颼的。
「對。我們要搬到紐西蘭。」
「咦?」
珊瑚一下子想不出那在哪裡。她倒是知道這是國名。
「住在那邊的朋友說,那裡是個非常好的地方。一直聽朋友這樣說,我們就產生了這個想法。」
「這樣啊。」
「所以只能讓你工作到明年為止,這樣沒關係嗎?」
她沒想到竟然會遇到這樣的發展,但是這個可能性本來就存在,也就是麵包店關門的可能性。珊瑚在腦海一隅思考,為什麼之前會以為這家麵包店當然會永遠存在呢?
「就算只有短暫的期間,如果現在能讓我去工作,我會非常感謝。」
「如果是這樣,我們這邊當然也沒問題。剛好有個打工的人說要辭職。」
約好從下週開始工作之後,她就掛了電話。她急忙回到公寓走廊。小雪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大。一打開門,只見那美露出好像自己也快哭出來的表情,正在哄小雪。
「抱歉抱歉。」
她連忙把小雪抱起來,小雪立即停止哭泣,但仍在哽咽。
「她真的會認人。」
那美故意擺出悲傷的表情。
「麵包店那邊如何?」
「對方說明年就要關門了。」
「啊?那怎麼辦?」
「我先請對方讓我工作到今年底,趁這段時間思考下一步。」
這樣啊。那美這麼說,朝剩下的豆大福伸出手。
這是個位在一樓深處的四疊半房間,但不知道為什麼還附有一疊半左右的木頭地板房間──朋友說以前這裡面放有鋼琴,但她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那種東西會放在這樣的房間裡──所以實質大小約有六疊。拉開木門所見之處真要說的話可以算是玄關,但右手邊就只是個放著流理台跟一個爐子的空間。爐子下方是鞋櫃。說是廚房或有誇大之嫌,不過一直以來她只靠這裡做出了各種菜餚。共通走廊的另一側盡頭有共用的廁所跟淋浴室,距離公寓路程幾分鐘的地方也有澡堂。決定從高中輟學並離開家裡的時候,她第一次走進不動產仲介公司。仲介公司推薦給她的就是這間房子。無論是從外頭看到的門面還是內部都破破爛爛,但不管怎麼說,房租很便宜,是只要離開高中去工作──也或許根本不用離開高中──就足以租借的金額。雖是個空蕩蕩又寒冷的空間,在她看來卻是個會為她保存容身之處的溫柔地方。
與後來成為小雪父親的男人相識就是在不久以後,兩人很快就展開近似半同居的生活。那是一個與她同年,與其說是男人更該說還是個少年的人。得知懷了孩子時,珊瑚在心中叫好。她感受到一種振奮,覺得接下來嶄新的人生即將開始。至於所謂的嶄新人生指的是孩子的人生,還是自己的人生,珊瑚並沒有把兩者分開來想,但她認為藉由生產,她總算能跟社會,或是在社會中活下去一事產生確實的聯繫。至今為止,她一直覺得自己活在「真正發生的事情」外側。然而說出自己懷孕時,所有人看起來都比珊瑚自己更加動搖、為難。在那之前顯得對她十分著迷的男人──男人名叫泰司──知道她懷孕時慌亂不已,但珊瑚強硬逼迫泰司說,若不跟她結婚就麻煩了。她不想讓孩子在人生的起點就陷入特殊的立場,感受到自己與其他孩子不一樣的疏離感。泰司懾服於珊瑚的氣勢,口中說著「這樣太奇怪了」,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與她登記結婚。或許是因為即便抱怨連連,他對珊瑚豁出去的態度還是產生了一些共鳴吧。她對登記很堅持,不過一點也沒有束縛住泰司的意思,也無意強迫他產生「為人父的自覺」。她並沒有想過要依賴外人到那個地步。泰司仍舊是外人。他是個變得跟她相當親近的外人。
說是結了婚,但他們並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通知彼此的父母,所以根本沒有現實感。但是直至離婚為止的那幾個禮拜之間,她還是感到精疲力盡。
「泰司現在過得怎麼樣?」
那美一邊倒茶一邊問。她離婚剛好是在那美就職的時期,因此還沒詳細告訴她經過。
「不知道。」
她在餵奶的同時冷冰冰地回答。
「他是個有趣的人。」
「也許吧。」
說起來,開始跟那美產生交流的過程也跟泰司有關。珊瑚本身從小就不是積極交友的類型。她常被說個性陰沉,無法融入周遭眾人,顯得格格不入。自己的家庭跟其他孩子的家庭不一樣。懂事後第一次遇到其他小孩的時候開始,她就以直覺明白到這一點。以自己家的狀況,她沒辦法跟其他人對等來往。她年幼的心靈某處早早領悟到這件事,因此一直死心地認定交不到朋友也無可奈何。從高中輟學,開始獨自生活的時候也一樣,在這個大半是老年人獨居的公寓中,無法表現出親切近人舉止的珊瑚依舊有些孤立。泰司開始成天泡在這裡後,她跟其他住戶的距離好像更遠了。珊瑚跟原本住隔壁間的七十多歲年長女性打從一開始就幾乎沒有過交談,但她曾向房東抱怨珊瑚吵得讓人受不了,因而搬到空著的其他房間。從房東口中聽到這件事,珊瑚很過意不去。珊瑚的房間是一樓最深處的房間,所以當前一間變成空房,感覺起來就完全成了孤島。就在此時,有個同年齡層的女性搬進對面的房間,那就是那美。那美來做搬家後的招呼時,是在珊瑚出門打工的時候,因此負責應對的是當時在房裡的泰司。面對人生地不熟的她,個性誠懇的泰司似乎熱心告訴她了許多事,例如超市、銀行、郵局的地點、丟垃圾的方式等等。由於有這層緣分,那美對與他同住的珊瑚也會親切招呼。她是個像向日葵一樣開朗又不會膽怯的女孩,讓珊瑚感到耀眼。跟那美說話時,她不會受到同情,不會被瞧不起,也不會被保持距離。這讓她感到舒適,不知不覺就發展成會到彼此的房間去玩,隨意稱呼對方的交情。但是這份關係變得特別牢固,果然還是在小雪出生之後。
「你們完全沒有討論過扶養費之類的協議嗎?」
「沒有,沒討論過。」
那美嘆氣。
「珊瑚真的很我行我素,完全無視世人眼光。」
「無視?」
珊瑚一副覺得聽到出乎意料的形容一樣,稍微睜圓了眼。
「是啊。說起來懷孕的時候也一樣,你沒有任何迷惘吧。一般人都會滿臉慘白地陷入煩惱,但珊瑚沒有吧。」
「沒有呢。」
珊瑚也承認這一點。
「也沒有考慮到泰司的心情。」
「是這樣嗎?」
「你沒考慮過啊。泰司那時候才剛準備出社會,所以很恐慌。」
珊瑚說,這倒也是。
「他一直煩惱順序亂了。」
她點頭承認。
「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泰司真可憐。」
那美大搖其頭。
「他果然很可憐嗎?」珊瑚嘀咕。雖然沒對那美說過,但珊瑚其實一直很為泰司煩惱。她希望「錯亂的順序」不會「擾亂」他的人生,所以也是為了他好才會答應離婚。
珊瑚沒去過泰司老家,也不曾見過他的父母。有時候她會想像,若知道自己的兒子在他們不知情的時候結婚又離婚,還有個孫子,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剛開始肯定會感到驚訝。接著或許會生氣,宛如變成一道寒冷的冰牆般無視他們兩人。不過也有可能會覺得開心。
但是泰司堅持他們「個性古板,不可能接受這場婚姻」,所以珊瑚也刻意沒有聯絡他們,一路走到今天。小雪長大以後如果想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再來考慮。關於自己母親的事情也一樣。
「小雪也是,世人一般都是會託自己家的媽媽照顧吧。」
「我母親嗎?我不清楚她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珊瑚也朝豆大福伸出手。白粉落到專心吸奶的小雪頰上。「嗚哇,看起來真可口。」她嘀咕,看著自己的孩子白桃般的臉頰入迷了一下。那美也低頭望過來,瞇起眼睛說,還真的。
「說來說去,珊瑚真的很堅強。我從以前就這麼覺得。」
她感慨地搖頭。
「是嗎?」
珊瑚咬一口豆大福,把剩下的放回去後,用手背輕輕拂去小雪臉頰上的粉末。接著她說:
「不過我今天哭了。」
「就算哭了也一樣啊。」
剛才我也說過,那是淚腺變鬆的關係啦。那美這麼說,之後便默默動口咀嚼。「是嗎?」珊瑚也回應得很曖昧,接著一起默默咀嚼。小雪不知何時閉上眼睛睡著了。
隔天午後,珊瑚帶著小雪繞到克拉拉家。這是因為克拉拉說,為了讓小雪習慣,請她隔天開始不管是散步途中、購物往返的路上都盡可能繞過去一趟。也必須告訴她麵包店的狀況才行。
「啊,歡迎你,請進。」
按下門鈴後,這次是從設置在下方的對講機傳來回答。她依言打開玄關門,馬上飄來一股在烤箱裡烤、伴隨著熱氣的食物香氣。她在麵包店已經熟悉烤箱散發出的味道,所以馬上就聞出來了。
「請直接進來吧。」
裡邊傳來這樣的聲音,於是她不再客氣,進入昨天那間房間。附有綁帶的嬰兒餐椅隨即映入眼中。那看起來就像是縮小版的飛機座位,可以看出大概是能從攤平的狀態分幾個階段固定傾斜度的類型。上頭也附有小小的桌子。
「歡迎你來。」
克拉拉端著放有紅茶的托盤走進來。
「這張椅子真棒。」
「我想親戚應該有,所以昨天傍晚打電話去問,結果他說剛好一直覺得礙事而想處理掉,因此馬上就拿過來給我。我是不太清楚,不過聽說這是會往水平方向搖動的搖椅。他在離開之前跟我做了很多說明喔。快讓她坐坐看,讓她坐坐看。」
克拉拉的聲音十分雀躍。
2
小雪已經學會坐,但別說搖椅,她根本不曾坐過椅子這玩意。初次體會到的觸感似乎讓她瞬間繃緊身體,但當克拉拉從後方連著椅背一起輕輕推動,她就一臉訝異地抬頭望向珊瑚,好像在問「我坐著不動就行了嗎」。珊瑚露出舒緩的微笑,因此小雪大概也平靜了下來,在附著於座位下方的軌道上緩緩前後移動的期間,或許是舒適的緣故,她的兩眼漸漸變得迷濛,沉沉闔上眼皮。一方面應該也是因為剛好進入午睡的時間帶,不過搖椅的效果感覺真是充滿戲劇性。這次換成兩個大人睜大眼睛,接著好像看到長年策畫的陰謀得逞而滿心得意的小壞蛋一樣,壓低聲音交談:
「我親戚說,會劇烈晃動的椅子很危險,往斜向搖的椅子也是,不過若是這種椅子的搖動方式就沒問題。你願意的話,要不要拿回家?我可以用推車幫你推過去。」
「啊,不用了,我家也沒地方放。讓她在來這裡的時候坐就夠了。」
沒地方放是真的。光是放進這種東西,感覺房間就會被塞滿。但是面對至今從未體驗過的椅子,全身放鬆躺在上頭的小雪可愛又惹人疼,此外不知為何也顯得可憐。看到小雪睡著,克拉拉慢慢將椅子攤平。
「你吃過午餐了嗎?」
克拉拉用宛如跟朋友說話的口吻詢問珊瑚。
「不,還沒有。」
「我也是。我正好做到一半,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呢?」
珊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愣住時,克拉拉起身打開拉門。剛才在玄關前留意到的「烤箱的味道」隨即流進來。隔壁就是餐廳,放有餐桌跟椅子。或許是因為這類家具、地板到腰壁板都是偏黑的木紋,餐廳整體顯得昏暗。廚房就在另一頭。
「只要像這樣敞開拉門,也能看到小雪的狀況。」
光從廚房方向照進來。流理台面對庭院,玻璃窗的另一頭有著樹木的綠意搖曳。克拉拉走進餐廳,將垂掛在餐桌上方的燈打開。
「請進。」
小雪還在睡。珊瑚也依言起身,朝克拉拉走過去。克拉拉彎腰打開烤箱。香味來源的蓋子打開了。至今為止混雜在空氣中的味道一下子濃厚得布滿整片空氣,一舉湧到珊瑚周遭。克拉拉好像很享受這個效果,戴著隔熱手套陸續拿出磅蛋糕模、中央有個洞的戚風蛋糕模等等。
「嗚哇,好厲害。」
珊瑚不禁低聲嘀咕。
「沒什麼厲害的,這是我在沒時間作飯的時候吃的『懶人料理』。我會一次做很多,做成加工保存食品。」
「這是蛋糕……嗎?」
話是這麼說,卻又不是蛋糕那種甜香。真要說的話,比較像是麵包店會做的那種加入起司或玉米的鹹麵包的味道,但形狀完完全全就是蛋糕,讓珊瑚感到困惑。
「這不是甜點。裡頭沒加砂糖,算是加了菜的磅蛋糕吧。不是用來販賣的食品,所以樣子不好看,形狀也各不相同,烤好的時間也全都不一樣。裝在小模具裡的要像現在這樣較早拿出來,大模具裡的要用餘溫繼續烤,所以要再放一下。」
克拉拉像是坦承秘密般說得有些難為情,但說得誇張點,珊瑚好像遇到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的文化一樣,感受到在意外之處有新大門敞開似的新鮮感。
「還是很厲害。數量這麼多,事前準備也很辛苦吧。」
「我都說了,這一點都不厲害啦。」
克拉拉一臉困窘地重複這句話。
「餡料其實是剩菜,像是剩下的燉菜、炒蘑菇、炒豌豆或燙蘆筍等等,什麼都會加進去。我只是在做菜的時候,如果有很多材料就會多做一點,事先多留一份,隔天再揉進麵團烤罷了,不過有時候會加入鹽、香料、起司之類的。唉,我說溜嘴了。即便是這樣,你還是願意一起吃嗎?」
珊瑚用力點頭說,當然。
「太好了,謝謝你。其實等到再冷卻一點、形狀固定後比較容易拿出來,不過熱呼呼的也很好吃。雖然形狀會歪掉,外觀不好看就是了。」
一面這麼說,她一面從櫥櫃裡拿出兩個較大的盤子,放到餐桌上。接著她戴著隔熱手套拿起小的磅蛋糕模具,用小刀輕輕劃過以便在內容物與模具之間製造出縫隙,接著將盤子扣上去,顛倒過來倒出內容物。
「哎呀,奇蹟似的成功。平時底部常常無法順利脫模。」
她一邊說,一邊把另一個盤子倒扣上去再翻轉過來,讓磅蛋糕上下顛倒回來。對另一個磅蛋糕模也如法炮製,不過人數份的兩個盤子都已經用掉了──當然也可以用其他盤子,但她應該是在無意識中計算著這樣一來要洗的碗盤又會額外增加──因此她運用小刀,巧妙地讓磅蛋糕底部朝下倒出來。
「這次的成功因素說不定是起司。」
克拉拉像是試圖從難以理解的現象推導出真實的哲學家一樣,說得很鄭重。
「成功因素?」
「我在說就算還熱騰騰的也能剝得乾乾淨淨這件事。起司剩下的分量很尷尬,我本來想會不會有點多,不過還是狠下心全部用掉,所以說不定就是因為油份夠多。」
她一邊這麼分析,一邊用小刀直接在兩個盤子上將「鹹蛋糕」切成容易食用的大小,接著摘掉插在窗邊的杯子裡的幾根荷蘭芹的頂端部分灑在盤中,而後開火加熱爐上的鍋子。一連串的動作十分流暢,珊瑚暗自看得出了神。此時她想起克拉拉說過的話。
「你說過這算是一種加工保存食品對吧。」
「是啊,放進冰箱冷藏,大概可以冰一個禮拜。冷凍起來的話,幾乎可以半永久保存。」
「……這樣真不錯。」
鍋裡裝的是雞湯。克拉拉將湯倒進稍大的湯杯中,磨碎一大堆白胡椒灑進去,將湯附在「鹹蛋糕」的盤子旁,邀請珊瑚說:「請用。」
無論是邀請者還是獲邀者都在此時同時望向小雪的方向,看到她還在睡,兩人偷笑著入座。
雖然同樣是「粉製品」,不過跟用酵母製作而成的麵包爽脆的口感不同,有著蛋糕般的細緻口感,同時也有煮到入味的洋蔥風味。
「口感真奇妙,不過很好吃。」
「太好了。」
珊瑚望著空中,彷彿在仔細品味口中食物一般動著嘴咀嚼。
「啊……有培根?」
「這個嘛,那一個……是這樣沒錯。」
克拉拉盯著放在珊瑚盤子上的鹹蛋糕切口這麼說。聽她的說法,珊瑚推測不同模具裡的內容物也都不一樣。
「請問你常常做這道菜嗎?」
「有時候會做。這樣不管是蔬菜、蛋白質還是碳水化合物幾乎都能攝取到,對吧。有時候我沉浸在書中,回過神才發現連飯也沒吃就已經到了深夜,在這種時候就很方便。」
「沉浸在書中」這句話對珊瑚來說也很新鮮。
「我幾乎沒有任何書。」
她誠實以告。
「雖然我很喜歡看書就是了。不過離開家的時候,我獨獨帶走了一本家裡的書,因為我想反正也沒人會讀。」
「是什麼書呢?」
「是一個叫做石原吉郎 的人寫的書。」
克拉拉發出「咦?」的一聲,神情認真了起來。珊瑚想,啊,看來她知道這個人。
「是那位詩人的書嗎?還是……」
「從我小時候開始,那本書就在我家了。我想肯定是家母的其中一個男朋友留下的。上面寫的東西或許我其實沒有讀得很懂,但我很喜歡。總覺得有種會讓精神逐漸集中的感覺。」
克拉拉默默點頭。雞湯也很美味。沒有雞湯塊刻意的甜味,而是清爽且毫無矯飾的高湯滋味。她感覺到這個味道直接滲入五臟六腑,逐步修復了身體。
「能吃到你做的這些東西,克拉拉女士的家人真幸福。」
克拉拉露出有點複雜的笑容。看到這個表情,珊瑚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心想,糟糕了,她根本沒聽過克拉拉提起家人。但克拉拉只是淡然地說:
「小時候我在法國鄉下住過。那時有個通勤女管家常常會做這個給我吃,我就學起來了。」
啊,是這樣啊。珊瑚點頭這麼說,接著不知道是否出於緊張造成的反作用,她說:
「住過法國這件事很驚人,不過有女管家這件事也很驚人。我讀國中的時候,家裡都沒有東西吃。」
她一不小心就說起了自己的事。克拉拉露出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剛才聽到的這句話意義為何的表情。彷彿想讓她安心下來一樣,珊瑚對那張臉笑了笑。
「學校有供餐,這點真的幫了大忙。」
「……不過國中生很能吃,你那時候常常肚子餓吧。」
「是啊,非常餓。就算回到家,美乃滋、番茄醬這類比較像樣的調味料也都吃完了,剩下的頂多就是醬油、久放的食用油等等。不過這些我再怎麼說都吃不下去。」
「……令堂呢?」
「那時候家母大致上都不在家,我想她大概是到哪個男人的住處去了。我更小的時候,家裡還會有『爸爸們』。」
「……爸爸們?」
克拉拉故意表現出興味盎然的模樣,稍微探出身子。珊瑚被逗得輕笑起來。
「並不是同時有好多人在。當然是有時候會出現,每次只有一個人。長則數年,短則幾週。小時候我不是很懂,聽到媽媽說『這個人是你爸爸』時,我會覺得好像不太對,但後來漸漸習慣了。有時候的爸爸很威風,有時候並不。」
「就是其中的一個人留下了石原吉郎的書吧。」
「對,大概是。我多多少少想得到是誰,應該是一個常常讀書的人。家母開始外出不歸,差不多是在我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她偶爾會回家,趁我白天不在時留下錢就離開,此時她的留言一直都是『用這些錢去買必要的用品』。」
珊瑚瞥向小雪,只見她睡得很熟。她的視線轉回自己手邊。
「我每次都會想,『必要的用品』是指什麼。現在回想起來當然是指吃的,但那時我並沒有馬上聯想到食物,只想到學校的文具用品、要繳的錢等等。」
「比起自己的身體,你覺得那些東西更重要嗎?」
「嗯──我總覺得如果不管這些東西,只顧著買自己的食物會有種罪惡感。」
克拉拉嘆息著搖頭。
「珊瑚小姐真是認真。不過那種認真的個性……」
珊瑚也點頭。
「真的是莫名其妙呢。可是當我持續過著早晚都沒東西可吃的日子,有一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感覺到世界看起來一片模糊,差點暈倒,此時我突然強烈想著『再這樣下去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死』。那是種一閃而逝的念頭,類似怒氣般的情緒。雖然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針對什麼。」
克拉拉閉上眼睛低語說,我好像可以理解。
「你去了保健室嗎?」
「我沒去保健室。就算去保健室,也只能躺一段時間而已。那時我想,我需要的是設法全面改善這樣的生活。不過我當時想的不是這麼艱深的一句話就是了,只是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所以在下課時間,我就搖搖晃晃地去找校園輔導老師。」
「原來學校裡有這樣的人啊。」
克拉拉感佩地說。
「我想以珊瑚小姐的情況來說,這似乎是屬於社工的工作,不過總之還好有個能商量的人。所以你去了那裡……」
珊瑚點頭,繼續說:
「我說,家裡沒有東西吃。光是說出這句話,就需要莫大的勇氣。雖然是件小事,但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無論是誰都不會想遭人輕視。」
「……那真的需要很龐大的勇氣。」
珊瑚再度低語。克拉拉點頭說,你真勇敢。
「我覺得就是這份勇氣決定了你的命運。」
珊瑚一副想說「你說得太誇張了」似地稍微一笑,接著露出認真的表情。
「不過說不定真的是這樣。平常校方一直告訴我們,要是有什麼困難或煩惱,就去找輔導老師商量,但是假如我以前覺得那個人給我不好的印象,或許就無法坦白說出這個問題;不過以前在學校擦身而過或是從遠處看著她時,我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幸運的是,試著跟她談過之後,我發現她果然是個好人。她並沒有對家母的事情追根究柢。我說我的煩惱只有一個,就是家裡沒有東西吃,僅此而已。聽到我這麼說,她要我以後提早上學,到校後先去那間房間,而當我依言前往,她就會為我烤吐司、加熱牛奶。分給我的這些都是從前一天營養午餐剩下來的,她會一邊告訴我,『說起來這個世界上浪費掉的食物太多了,對環境不好』等等,就像是現在所說的環保概念的前身,並一邊說『為了地球的未來,我們一起吃吧』,然後跟我一同用餐。供給的白吐司烤過後味道就變得全然不同,而且有個人願意跟我一起吃飯,這件事也讓我很開心。我開始會一點一點講起各種事。放學的時候,負責發放營養午餐的阿姨也曾把試吃用的小菜裝在便當盒裡分給我,就像現在這樣。」
珊瑚用張開的右手示意放著「鹹蛋糕」的桌子。
「她也曾說在自己家裡做太多菜,因此帶了一些給我。」
克拉拉沒有笑,而是稍重地點點頭說,這樣啊。
「她一次也不曾細問過你家裡的情況嗎?」
「只有一次她交給我一封信要我轉交,信上寫說她想跟家母稍微談談,方便的話請跟她聯絡。為了讓家母無論何時回家都會看到,我把信放在桌上。我本來以為就算這麼做也沒用,但神奇的是家母跟她聯繫了。之後連家母也開始不時前去拜訪她。」
「這樣啊。」
「我想,能夠上高中應該也是託她的福。」
「你跟那位老師之後有聯絡嗎?」
「我收過好幾封她寫來的信。不過她之前是因為工作才會見我,我覺得還是不可以糾纏不休,給她添太多麻煩,所以我畢業後就沒見過她了。」
「珊瑚小姐真是成熟。」
克拉拉感嘆。
「不,我只是害怕去見她時,她會跟至今為止不同,露出為難的表情。就算沒有到翻臉不認人的程度也一樣。」
這樣啊。克拉拉這麼說,並閉上眼睛。珊瑚自己沒有注意到,但這種「恐懼」是因為有過遭到親近的人採取這種方式應對的經驗,等於是一種「學習」成果。
「不過那位老師說不定在等你喔。」
聽到她這麼說,珊瑚隨即垂下視線的時候,小雪扭動身子的喀噠喀噠聲響起。似乎是在睡夢中要翻身,卻受到安全帶阻礙翻不過去,正在苦苦掙扎。
「哎呀哎呀。」
克拉拉跟珊瑚同時起身。珊瑚馬上到小雪身邊解開綁帶,看到她已經完全清醒,便讓她坐到地板上。接著,她對克拉拉說:
「像現在一樣睜大眼睛的時候,如果讓她躺下,她就會變成趴跪的姿勢,到處爬來爬去;可是讓她像現在這樣坐著,就動也不動。」
珊瑚的說話方式好像在朗誦某種使用說明書一樣──雖然就珊瑚的角度來說,她是因為覺得有必要先把小雪的成長進度跟習慣告訴克拉拉,才會變成這種說話方式──讓克拉拉笑了。
「過一陣子她就會學會扶著東西站起來吧。」
在這段期間,克拉拉則從餐桌上拿出餐具,似乎正在準備什麼東西。
「用這個充當下午的點心如何?」
她拿著湯匙跟小碗過來。
「我把鹹蛋糕柔軟的部分在雞湯裡泡過了。做為副食品或許不夠正規,不過吃一點點就好。」
「哇啊。」
珊瑚忍不住出聲驚呼,接著又想,真不曉得我跟小雪哪個才是小孩子。說到副食品,她之前一直過於顧慮「把○○煮軟壓碎」、鹽分如此這般之類的情報,但克拉拉這個令人放鬆下來的提議,好像連她的心情都因此期待起來,露出宛如小雪嘗試初次遇到的東西般的眼神。
她用湯匙前端舀起一點點,輕輕探入小雪緊閉的小巧上下唇之間。一開始小雪試圖用舌頭推出去,但第二次朝她伸出湯匙時,她主動張開嘴。接著她上下揮動手臂,哇哇大叫。
「啊,這是再來一點的意思,她很開心。」
「太好了。小雪,我們應該處得來。」
當克拉拉湊近這麼說,小雪的臉上就竄過一陣緊張。克拉拉留意到了。
「哎呀,抱歉。不可以心急呢。」
她安撫似地後退,停留在會進入小雪的視野,但不會對她造成威脅的位置。每逢珊瑚把湯匙遞過去,小雪就會像雛燕般張開嘴,不過不知道是否對克拉拉感到在意,她的視線頻頻轉過去。
不知不覺間發展成談論身世的氣氛的就只有那一天,隔天順應著談話方向,莫名其妙演變成珊瑚向克拉拉學做菜的情況。
克拉拉家廚房的好幾瓶香料讓珊瑚很感興趣,不過就算聽到說明也無法理解使用方式,因此克拉拉當場示範,煮了加入丁香的腱子肉跟灑滿小茴香粉的涼拌高麗菜給她看。高麗菜是之前那位親戚搬運搖椅時順便拿來的,腱子肉則是在特賣中忍不住買下。「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在今天用掉,而且跟別人一起做菜更有幹勁。」克拉拉說得很愉快,不過珊瑚心裡想,感受到「幹勁」的其實是我。與食物相關的一切之中,充滿生存的幹勁。
做好的料理被當成「遲來的午餐」,兩人當場一起享用。剩下的放進保鮮盒讓她帶回去,然而回家後珊瑚的肚子遲遲不餓。或許是因為在克拉拉家吃的「遲來的午餐」,被珊瑚的胃認知為「提早的晚餐」。夜深了,她總算開始思考要不要吃點東西墊肚子的時候,傳來那美回到家的聲響。她打開門喊:「我帶了菜回來,要不要過來吃?」
「我馬上過去。」果決的回答傳來的數分鐘後,那美一手拿著盛了飯的飯碗跟筷子過來。「你今天也工作到很晚呢。」珊瑚慰問道。「這次生產花了長達四十個鐘頭。哎呀,那位媽媽很努力,不過孩子也很了不起。終於生出來的時候,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一面這麼說,不知道是不是餘韻猶存,那美在玄關愣愣地站了好一陣子。
「你也很了不起啊。快進來、快進來。」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我還是為了隨時都能吃到溫熱的飯而做了準備。我也把珊瑚的份拿過來吧?」
「我今天就不吃飯了。」
小雪已經睡了,因此兩人都放低音量。矮桌上擺放著拿掉蓋子的保鮮盒、小碟子以及跟克拉拉學來的雞湯。
「感謝感謝。」那美一邊說,一邊以驚人速度大吃。被克拉拉說「涼拌高麗菜可能太多了點,不過只要放進冰箱就可以保存一段時間」,並裝進保鮮盒裡的那些「太多」的份量,幾乎都被那美吃個精光後,她說:
「啊,好像很久沒吃高麗菜了。肉也很好吃。」
「你真的吃了很多喔,那美。其實克拉拉女士把整整一大顆高麗菜都切成了細絲。那時候量太多,用大碗也裝不完,只好放進大鍋子裡,不過當她開始用手搓揉,我就眼睜睜看著體積越變越小。所以那美剛才吃下去的量,是外表看起來的好幾倍喔。」
珊瑚做出用雙手撈起高麗菜絲的動作。
「做涼拌高麗菜這道菜還要用手搓揉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克拉拉女士說這樣味道才會充分滲進去,而且也比較方便吃。」
「我說啊。」
協助難產過後,簡直像是自己剛生產過一樣,眼部下方出現黑眼圈的那美說:
「我常常想,要是有可以讓人吃到這種東西的店就好了。」
「應該有吧,你找找看。」
「很難找啊。都是用看起來特別高級的材料提高售價,但只加了一點蔬菜來點綴的餐廳,或是便宜到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進貨,但調味不是太甜就是太油的西餐廳。很少有可以讓下班回家的女性不用在意周遭目光,獨自順路走進去享受當天晚餐的店,頂多只有家庭餐廳,要不然就是小飯館或是小酒館。若沒有跟自己合得來的老闆,那種地方可就糟糕透頂,而且客層也是個問題。累了一整天才下班回家,結果付了錢還得煩惱一大堆,這太讓人難過了。總是會有幾天筋疲力盡到沒力氣做飯,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的日子吧?超市賣的家常小菜卻又加了pH調整劑,防腐劑跟著色劑也很常見。嗯,總之一定會有添加物。最重要的是,絕對沒有賣會讓人發自內心想吶喊出『好好吃』的菜。所以要是珊瑚開了那樣的店,我絕對會成為常客。」
珊瑚點頭說,原來如此。
「我現在沒有錢,而且有小雪在,幾乎不會在外面吃飯,不過我懂你的意思。有很多店是因為跟泰司在一起才會進去,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就絕對不會上門。」
「對吧?」那美更加起勁,「所以你開一家這樣的店嘛。」聽到她誇張而近似玩笑的懇求,此時的珊瑚也只是毫無現實感地回答:「除非彩券中獎,不然哪有可能。」
珊瑚在麵包店復職前的那幾天都像這樣,與小雪一起在克拉拉家度過。隨著日子過去,小雪漸漸習慣克拉拉,而珊瑚也一樣。
所以終於來到要把小雪一個人寄放在那裡的那個早上,珊瑚也沒有太多不安或擔憂就離開了小雪。八點她與小雪一起前往克拉拉家,一起進入鋪著榻榻米的客廳,看準時機差不多就悄悄消失。就算可以靠搖椅哄小雪進入午睡,她發現「起床時珊瑚不在」的狀況時,肯定才是最大的問題吧。
「到時候再說。那是我跟小雪的問題,珊瑚小姐就別擔心了,出發去工作吧。」
克拉拉如此激勵她。如同之前克拉拉所說,不管小雪是哭是鬧,自己都非得工作不可。
1
珊瑚第一次看到那張小小的廣告單,是在散步途中不經意走進至今從未經過的住宅區街道的時候。
提供托兒服務。
那是一間相當常見,或者正確來說是以前常見的鋪有橫式壁板的老舊房屋,外觀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托兒所。環繞屋子的圍牆也是在建造當時隨處可見的古老水泥磚牆,在那之後時過境遷,有一段時期遭到流行嗅覺敏銳的人疏遠,現在卻散發出一種懷舊的味道。在那個到處鑿有孔洞的圍牆裝飾孔對面,深綠色植物若隱若現。從樹葉宛如縮著肩膀的模樣,可以看出草木多麼茂盛。
珊瑚今年二十一歲。她在二十歲時結婚,一年多後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