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舍。
曲府。
後院廂房珠簾半捲,春風中浮動著桃花的清香。
桃花花瓣晶瑩粉嫩,似少女的臉蛋,散發著淡雅的香氣。
一抹朝陽,滿地花蔭,簾外鳥語啁啾,更顯得廳堂分外寧靜,一垂髫丫頭,正支著下巴坐在桌前,看著眼前昏昏欲睡的小姐。
「小姐……小姐……」丫頭的聲音極輕,想叫醒她,又怕真的叫醒她,最後黑溜溜的眼睛骨碌地轉了轉,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曲詠唱––曲府除曲將軍外唯一的主人。
外貌如何,不用多說,一個字––「美」!
如蝴蝶般美麗的睫毛又長又翹,對上她的眼睛時,你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兩潭盈盈秋水之中,而當她嘴角輕輕一揚,眼睛一挑,再忽閃地朝你眨兩下,你會……不知身在何處。
丫頭撇撇嘴,重新支起了下巴,注視著眼前的小姐。
「唉!」丫頭總是忍不住在小姐意識混沌之時偷偷幻想一下,如果有一天,她水蔥似的小姐突然變得「溫溫婉婉」,「嬌嬌滴滴」,不知道是否會更加美上三分?
遠聞一陣急促的腳步,打破了早晨的寧靜。
「小姐,小姐……醒醒啊!」這次,丫頭放開了嗓子,大聲喊道。
明眸如水,陡然張開,聲音裡帶著埋怨:「壞丫頭,幹嗎那麼大聲?」
轉動靈眸,詠唱伸了伸腰,一種天然的慵懶和嫵媚無形中自骨子裡散發出來。
「小姐,妳聽嘛,好像是老爺回來了。」丫頭的眼睛再次骨碌地轉了轉,豎著耳朵朝門外傾聽,「除了老爺回來,哪會有那麼多人進門的聲音?」
「老曲回來了?」話未完,紅色的身影已如一陣輕柔的春風,帶著淡淡的桃香飄至門前。
老曲––是詠唱對她父親曲應關的稱呼,與其名字一樣,他常年駐守蒙舍邊關,被蒙舍國君閣昱封為二品大將。
砰!
蹭蹭蹭。
數名錦衣士兵手持長矛,步子急促而整齊,跨進後院,一字排開,便一動不動地立在朱門的兩邊。
一個威嚴的男子穿著鎧甲緊接著踏了進來,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眉宇間藏著一種嚴肅。
丫頭悄悄拉了拉小姐的袖口,驚道:「好像不是老爺……」
兩道形狀完美的黛眉輕輕一攏,詠唱走出廂房門口,專注看向來人。
「是岩嵩岩將軍。」此人詠唱認識,年初父親回朝之時,在蒙舍王宮舉辦的宴會之中,她曾見過,據說跟父親在同一營地。
看岩將軍沉著一張臉大步走來,詠唱心頭不禁陡跳了一下,暗暗揣測,難道老曲他在邊關發生了什麼意外?
「詠唱見過岩將軍。」盈盈一欠身,她抬眼望著這位威嚴的將軍。
岩嵩看了她一眼,打開手中的卷軸,有力地念道:「接旨!」
詠唱與丫頭連忙跪了下去。
「蒙舍天下,閣王詔曰:今查二品將軍曲應關在駐守邊陲之時,利用巡營之便唆使部下聚賭,身為首領實乃失職、違反軍紀律之罪……閣王欽令,撤曲應關一切職務,貶為軍中伙夫,五年內不得回朝。曲家府邸及財產,全部充公,府中侍衛婢女遣回故里,欽此。」
詠唱越聽水眸睜得越大,玉齒暗咬,心裡已將遠在關邊惹禍的父親罵了好幾遍。
死老曲,還道自己是九尾巴狐狸,精明得很!千不聽,萬不聽,怎麼就不聽女兒言?
早知道你這好賭的習性遲早要惹出大禍,現在可好,害人害己,我曲詠唱的命還真可憐啊,被你這樣的父親拖累……
岩嵩念完,俯視著一襲火紅綢裳的年輕女子,低聲道:「抱歉了,曲小姐。」手一揮,門外立刻蹬蹬地又跑進十餘名侍衛,略一拱手之後,他們便分散到府中的每個院落進行清搜。
「小姐……」丫頭見狀,臉蛋一皺,幾乎要哭出聲來。
詠唱起身,接過詔旨,身子搖搖欲墜。
原本粉紅嬌嫩的臉蛋逐漸轉白,在朝陽的映射下格外引人憐惜。
她直視著岩嵩剛正不阿的臉龐,黛眉輕顰,幽幽一歎,連精緻的雙唇也脆弱地輕顫:「岩將軍……不知家父現在何處?」
岩嵩看她絕美的容顏一眼,不禁目露惋惜,道:「大王向來紀律嚴明,曲將軍此次聚賭破壞軍紀,恰逢敵人偷襲而不自知,論罪當誅……所幸岩某與其他幾位將軍與曲將軍共事多年,一同向大王求情,曲將軍又有一身本領在身,大王才網開一面,只貶他為伙夫。至於這宅子……岩某慚愧。」
水靈靈的眸子閃了閃,楚楚動人。
詠唱輕咬紅唇,問:「不知道大王對詠唱如何處置?」
剛剛的詔旨上並沒有寫明對她這個將軍之女如何處置,她心下生疑,並隱隱感到一種不安起來。
果然,岩將軍遺憾地看看她,不得已道:「這個……大王有口諭,曲府所有丫鬟女眷遺回故里,曲小姐則即刻遣往﹃花月樓﹄。」
「花月樓?那是什麼地方?」丫頭忍不住問道。
聞言,詠唱這次真的控制不住地變了臉色。
花月樓––蒙舍之都大和城聞名的地方,尤其在王公貴族之中更是無人不曉,說白了,就是專供這些上層的士族男人們消遣玩樂,風花雪月之地。
竟然遺她去那種地方?
她……
這是一個怎樣的昏君?
惡棍,絕對是惡棍,怪不得人稱惡君。
年初的宴會上,她隨父親一起,曾對那惡君遠遠一瞥,當時看他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倒也人模人樣,豈料他竟如此昏庸無恥,將豆蔻年華的將軍府千金貶為供人享樂的妓女!
惡君閣昱!
實在是可惡又可恨!
詔王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別人的人生,叫她這小女子如何生存?
絕美的臉蛋剎時湧出兩抹嫣紅,氣憤,那是氣憤的結果。
丫頭見大家都不回答,急問:「小姐?將軍,奴婢能不能跟小姐一塊去那個什麼花月樓啊?」
詠唱杏眼一瞇,道:「壞丫頭,想不到妳還願意跟著本小姐啊,不過,妳還是回妳的故里吧。」
岩將軍看看主僕二人,同情地歎息一聲,突然想到了什麼,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詠唱:「這是曲將軍讓在下轉交的,大王向來令出如山,無人能改,只怕曲將軍這五年都沒機會回來了!」
詠唱接過信函,只見封面上歪歪地寫著四個字––「愛女親啟」。
黛眉更加深鎖,暗罵:死老曲,還愛女呢,愛女被你害慘了!
「多謝岩將軍。」詠唱沒忘記禮儀,再次盈盈欠身。
岩嵩點點頭,沉聲道:「曲小姐還是順其自然吧,花月樓也有賣藝不賣身的女子,但願曲小姐能淡然處之。」
一旁的丫頭已驚得合不攏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道:「小……小姐……那個花月樓是……妓院?」
岩嵩無奈道:「請曲小姐收拾一點隨身之物,及時出發吧!」
詠唱垂了垂眼,拍拍丫頭瘦小的肩頭道:「壞丫頭,那地方不適合妳,這次小姐可真的要跟妳分開了。小姐我也得順應時勢,好好思量一下往後的人生!」
「小姐……」丫頭淚眼朦朧,轉身懇求,「將軍,就讓奴婢跟了小姐吧!求求將軍。」
岩嵩收緊下頷,道:「這是詔旨,岩某也無能為力!」
前途無可選擇,那就賭上一把。
火紅的綢衫空氣飄動,帶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桃香。
岩嵩往著紅影閃過的方向,再次沉重歎息一聲,好一朵美麗嬌嫩之花,又要在那煙花複雜之地忍辱謀生了。
他並沒有說,其實大王下旨之時,本未想到如何處置曲家小姐,後恰巧某文臣在旁,對大王提議被貶的官員年輕女眷都被遣往「花月樓」。
於是大王便即刻下了此道口諭。
片刻之後,曲府所有婢女、僕役全部集合到院中,家中貴重財務也幾乎掃蕩一空。
旭日已經升空,美麗的臉蛋在透明的空氣中閃過一抹落寞與隱忍。
身姿盈盈,她再次回到院落中,這個美麗的女子,美目中閃動著倔傲的光芒,姑且這樣吧,幸福都是自己爭取回來的,再苦難曲折的人生,不都得過下去麼?
花月樓。
蒙舍第一樓。
酒是上等的好酒,花是最美最嬌的鮮花。
出沒的是王公貴族,享用的各地名酒,懷抱的是如花美人。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無疑,這樣的地方是那群士族男人的天堂,常常能喝得醉醺醺,被人侍候得輕飄飄好似神仙。
因為,花月樓的姑娘們都是經過精心挑選而來,或天生美貌,或冰肌玉骨,或才藝一絕,又或是落難的名門閨秀。
曲詠唱就是屬於最後一種––極度不幸的人。
所以,當花月樓的當家包三娘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一雙細細的丹鳳眼不由自主地瞇縫了起來,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一襲紅色綢衣裹著玲瓏有致的身子,青緞似的烏髮垂在身後,她眉目如畫,肌膚賽雪,細若凝脂,無需妝點就已在無形中散發著一種嫵媚。
憑她包三娘的眼光與經驗,只須輕輕一瞄,是不是賠錢貨就一清二楚了。
自問「花月樓」已經花香滿樓了,不過這曲詠唱無論出身來歷,還是身姿容貌……
如此上等的好貨色,倘若再加一點小才藝的話––
要做花月樓的頭牌,都沒問題!
包三娘掀起鮮紅的嘴唇,輕念著「曲詠唱」三個字,滿意地點點頭,想不到曲將軍府還有如此名字風雅的小姐,想來也該有幾分才藝,這回花月樓又多了一件鎮店之寶了!
詠唱挺直著背脊,輕睨了一眼繞著自己轉了足足三圈的包三娘,對方像估量一斤豬肉價格般的眼光,讓她自心底逐漸升出一股怒火。
忍住,忍住!
她暗暗對自己說道,美麗的黑瞳卻抑制不住地迸出晶亮的火花。
她當然想逃,不顧一切地逃,好歹那狐狸般狡猾的父親也教過她兩三招腳底抹油的功夫。可是逃……逃是可以逃,估計她若逃了,即使不被追回來,她家老曲也該完蛋了!
她抓緊了自己的手指,暗道:
曲詠唱,不就是個花月樓嗎?妳怕了麼?
挺著!
好死不如賴活,活著才該慶幸!
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難免做些自己本來並不願做的事,有時也勢必要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
活在世上,造化弄人,命運之安排,有時連偉大的英雄豪傑也無可奈何。
曲詠唱,樂觀點。
就當生活無聊了吧!把這裡當成新生活的起點,當成生命的挑戰,尋找一下生活的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