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即到,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過後,銀冀一身金色龍袍,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台。
金色的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徐步穿過大紅色織錦鋪陳的玉階,緩緩轉身,坐於龍椅之上。
一時間絲樂的喧鬧像是突然被抹掉,整個天都驀然安靜,進入肅穆之中。滿朝文武齊身下跪,參拜之聲響徹宮殿上空。
銀冀面無表情,眉宇間將喜樂深藏,平伸兩袖,讓朝臣起身。過不多時,只聽一聲金鼓擂動,鼓聲威嚴宛如雷鳴,沉沉響徹四方。隨著金鼓隆隆,一道低沉的號角聲彷彿自天邊響起。
萬眾翹首,遙望一方,不多時,禮官高聲傳呼中,兩位高挽雲髻身披紅紗的女子在數十名宮女的伴隨下,款款步上高台。文武百官安靜退於玉階兩側,燦爛陽光將她們的身姿照得金光閃閃,眾人寂然無聲,目光全集中在她們身上。
浦月容與夏安然纖柔娉婷的影子投在明亮玉色宮磚之上,雲髻峨嵯,綽約婀娜,一方紅綢金織的帕子遮住如花面容。她們每徐步走過的一級,都牽引諸人迷離目光,這等情景差點令禮官忘記唱禮。
喜帕之下,浦月容迎著眾人目光,微微揚起臉龐,孤獨而驕傲,挺直的身姿中透著自豪。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就站在玉階上方注視著自己,她更知道自己即將與那個英俊高貴的男子並立。小臉微側,看到旁邊夏安然小心的步子,鮮紅的嘴角緊緊抿起。
夏安然安靜低頭,感覺自己獨立於異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華都彙集於一身。這是屬於她的大喜日子,此後不僅有父親的寵愛,也會有大王的憐愛。抓緊手中紅綢,目光也悄悄朝與自己並步的紅色身影瞟去。
雖是王族,但因不是冊妃大典,而是婚禮,故很多習俗仿照民間做法,這也是帝王親民的表現。在禮官聲聲高呼下,銀冀黑眸半掩,身側分別站立兩名女子,手持金香,祭天奠祖,氣氛一時安靜肅穆。
突然,一個有力地聲音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大王今日只娶兩位王妃嗎?那瓦兒郡主又將置於何處?」
剎時,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不約而同轉身,目光如雪如刀一樣落在來人身上。
銀冀猛然回頭,黑眸瞬間閃亮起來。寬闊的殿台下方,紅色的錦織地毯上,站立著兩個人。
男子身形修長挺拔,如雪白衣在午後陽光下有點刺眼,而面頰上那半張銀色面具閃著冬日寒光,渾身氣質讓人不寒而慄。女的一襲鵝黃綢杉,嬌柔無比,她睜大著眼睛直直望向前方,蒼白的面容被陽光直射,卻毫無一絲血色。小小的薄薄的唇一開始劇烈顫抖,隱約可聞「咯咯」的牙齒鬥爭之聲,最後她突然咬住下唇,緊緊地咬住,生怕發出不該有的尖叫。
淚水流淌,在日光中格外晶瑩。
冀哥哥……冀哥哥就在前面,她可以想像高台之上那個英氣挺拔的男子,可是她看不到他,她使勁睜大眼都看不到他……四周如此安靜,安靜地只聽到風聲。瓦兒想抽出被握的小手,翟卻堅定地抓緊她,不讓她有絲毫逃脫的機會。即便在這眾人矚目的宮殿之中,他依然平靜冷酷,無所懼怕,任意而為。
額頭滾落汗珠,瓦兒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頭頂太陽曬得她頭頂發暈,感覺到四面八方潮水般湧來不同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淹沒。明明是看不到,為何感覺如何深刻真實?
春日僅餘的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她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高台之上,銀冀忘記了呼吸,手指收攏在兩側,他的瓦兒終於出現了!她跟那個劫走她的男子一同出現,他還握著她的手。瓦兒為什麼不奔上前來?幾丈開外,他仍然可以看到她臉頰上透明的淚水,這樣的瓦兒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被打斷的場面一度詭異地沉靜下來。本欲開口責問侍衛的官員睜大眼,剎時因那股無形散發的凌厲之氣而駭然止步。
那女子大家都認識,是大王原來最疼愛的瓦兒郡主,那男子呢?為何郡主失蹤,大王不以為意,還可以兀自只娶兩妃,為何郡主又跟一男子突然出現在宮殿之中……
夏世聰踏前一步,大喝一聲:「誰人膽敢放刁民入宮?來人,給我拿下!」
翟冷唇一勾,手指著身邊女子:「怎麼,就憑她的身分,不能入宮?」瓦兒被人一拽,身子劇烈晃了一下。
「夏將軍,你不認識我了嗎?」放開再次被咬破的紅唇,瓦兒將臉望向聲音的來源,心如火焚。
冀哥哥不出聲,冀哥哥不在嗎?不對,如果他不在,場下又怎地如此安靜?銀冀看到了她的期盼與無助,往前踏下一級,便又頓住。眾目睽睽,此時此刻,他若多往前踏出一步,是否代表瓦兒便多一分危險?浦文侯板著老臉打量全場,目光最後定格在眉宇含憂的大王臉上,眼角有抹不自覺的深沉。
夏世聰大步踏下數十台階,朝一旁侍衛下令:「拿下他!」翟冷眼一掃,侍衛竟無一敢上前。他拉起跌跌撞撞的瓦兒步上台階,走過夏世聰身邊時,眸光閃爍,嘴角似笑非笑:「夏將軍,在下送郡主歸來,完成與大王的婚禮,這本來就是民間人人皆知之事,難不成夏將軍要因此捉拿在下?」
瓦兒明白過來,小手朝夏世聰方向輕抬了一下,又頹然放下,顫聲問:「大王在哪?」此話一出口,聞者莫不變色。大王金衣閃耀,就在玉階頂端正注視著他們,而她竟然問「大王在哪」?黑亮的眼睛瞧不出異常,如果再仔細多看幾眼,便可發現她的瞳孔因日光而緊縮,卻無焦點,只茫然對上某一處而已。
翟揚起唇角,直視遠處與自己對視的君王,對方故做的冷靜淡漠頃刻間像冰刀戳進了他的心。他執起瓦兒的小手,抬高,朝大家掃視一眼,聲音如上等琴音般動人:「大王知道瓦兒郡主眼睛盲了,就不願意娶她了吧?」
「不!不會的!」瓦兒狠狠甩開他的手,脫口而出,她閉上眼眸,不願意自己脆弱的雙眸暴露在大家眼前,心緊揪成一團,不停地呼喊,冀哥哥……冀哥哥……你既然在這,為何不出聲,為何不走到我面前,難道……你真的嫌棄我麼?
小腳慌亂地舉步,踢到台階,身子一傾,差點翻身滾落。翟長臂一勾,關切的聲音一覽無疑,讓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而楚,:「瓦兒郡主,勇敢點。我只是胡亂說說呢,大王對妳情深意重,怎麼會嫌棄妳呢?對吧?大王!」
銀冀不知何時已站到他們面前,目不轉睛盯著瓦兒蒼白流著冷汗的小臉,加上淚跡斑斑,心口頓時疼痛難忍。感覺到不一樣的氣息,瓦兒屏住了呼吸,睜開了眼睛。
「瓦兒……」銀冀忍住痛苦,沙啞低喚。翟冷目閃著寒光,恨意分外明顯,抱著瓦兒的手臂也緊了幾分。
「冀哥哥?冀哥哥……」瓦兒伸出小手,循聲摸去。銀冀正要探出手去將她抱入自己懷中,只聽浦文侯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請大王慎重,現在婚禮之中,不可耽誤吉時!」
夏世聰幾乎在同一時間喝道:「來人,還不將此人拿下。」瞬間,侍衛紛紛抽刀,朝翟靠近。
銀冀收回手,面色冷漠,朝侍衛喝止:「住手。本王婚宴之上,竟敢抽刀,御前侍衛,將適才抽刀者全部拿下!」此令一出,竟無人敢出半聲。上百位銀甲御前侍衛立刻蹭蹭而上,將剛才抽刀逼近翟身邊的侍衛快速帶離。夏世聰變了臉色,這是大王公然壓制他這個將軍的威嚴,看來浦文侯不動聲色才是對的,應該趕快進行婚禮大典才是正事。
銀冀薄唇輕抿,終於抑制不住將瓦兒擁入懷中,強忍心中顫抖輕拍一下又放開:「平安回來就好。吉時即到,本王要舉行婚禮了,郡主會祝福本王吧?」他抬眸看向與自己面容相似,卻遮在銀色面具裡的男子,下頷一收,道:「你們出現得正是時候!」
瓦兒只覺腦子一轟,才恍然明白冀哥哥的話,他真是打算只娶月容和安然,而自己……這副模樣出現,他怕是……羸弱的身子嬌柔無比,搖搖欲墜,一串透明的珍珠就要滾落。她慌忙撇開頭,垂下眼睫,深呼吸一口後聽到心中有個堅定的聲音在說:不對不對!瓦兒不可胡思亂想,冀哥哥定是為了大局著想,才會說這樣的話……妳難道忘了冀哥哥從小到大是多麼呵護妳……如果自己眼睛能看到多好,至少就不用這樣揣測冀哥哥的心思。
眼睛……惡人翟,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讓我這麼無措,恨你讓我陷入一片無知的迷茫,恨你讓我連冀哥哥此刻的表情都看不到……
翟見銀冀轉身,黑睫輕抬,狹長的眼睛透過銀色面具看過去,聲音響亮:「大王請慢!」銀冀頓步,俊臉未轉回頭看他們,聲音與他一樣冷:「來人,帶郡主與此人先退下。」瓦兒嘴角抽動了一下,指甲隨之戳進自己的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沒當場出聲。她不敢輕易開口,冀哥哥的聲音好冰冷,好無情,第一次聽到他用這種語氣說話,讓人覺得陌生,像尖針般刺得她心好痛,可是這個場面……這個她幻想過千百次的盛大場面,玉階上下站了多少人,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著……冀哥哥的一舉一動只怕都身不由己吧?
「身不由己」四個字,怎地無奈酸澀和疼痛……
眩暈襲過額頭,她握著拳頭筆直地站著。浦月容和夏安然站在高台之上,透過大喜的紅紗注視著這一幕,連她們也不明白大王的心思,平日對瓦兒疼愛有加的男人怎會冷漠無情到此等地步?耳邊傳來侍衛踏上台階的聲音,然後聽到翟沒有溫度的聲音堅定地回答:「大王真要拋棄如此癡心愛你的郡主麼?」
瓦兒瞬間回過神來,皺起眉頭不明白惡人翟意欲何為?她靜靜站著,屏住呼吸連風聲都不曾放過一絲,好像自眼睛瞎了看不到東西以來,她就變得越來越沉默,習慣了傾聽,用耳朵和心靈去猜測體會身邊的一切。銀冀沒有看瓦兒,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亂了大計,就會忍不住將她抱在懷中宣告天下︱他誰都不要,只想娶她為妃,銀暝的國妃……可是,計畫已久,箭在弦上,多人矚目,由不得他。若不借今日收復權政,他只怕永遠無法給瓦兒一個可靠的未來。
翟見他沉默盯迫自己的目光,輕挑著唇角笑了:「吉時未過,大王何不按計畫同娶三妃?我想以大王對郡主的感情,應該不至於嫌棄郡主是個瞎子,或者嫌棄她沒換上喜服吧?」銀冀瞇眼,黑色瞳孔在金色陽光下變得昏暗無光,他仍沒有看過瓦兒一眼,聲音從齒縫裡出來涼颼颼的,「你是打定主義要破壞到底麼?」
極為相似的兩雙眼睛,同樣狹長深邃,而在他們對視的黑眸裡,都毫無保留看到了彼此的意圖。是,他們本是孿生兄弟,如此近距離對視,心思又怎能瞞過對方呢?然後,翟笑了,笑聲張揚,瓦兒聽得渾身起了冷顫,這種笑聲曾經在木屋裡聽過,她幾乎立刻聯想到了一張與冀哥哥相似又殘酷可怕的臉……
「放肆!大王的婚禮豈容你蓄意破壞!」浦文侯終於出聲,中氣十足,他幾個大步踏到他們所在的玉階之上。紫色的朝服一掀,一對花白的濃眉高高豎起,目光炯炯有神,直探向大笑的翟。
翟收住笑,輕抹了一下頰邊青絲,動作不疾不徐。
「大王,請勿被此人擾亂,要趕吉時哪!」銀冀瞥過浦文侯誠懇恭敬的老臉,點點頭。
「來人,拿下!」浦文侯發令,又一群侍衛擁上,這次他們抽出的鋼刀在陽光下同時閃現雪白的寒光。
銀冀背過身,揮了揮手,那些侍衛便肆無忌憚將刀紛紛亮在翟的身側,將他包圍。瓦兒手臂一緊,聞到近日來熟悉的氣息,知道自己又落入翟的掌握之中。她蹙起秀眉,咬牙甩開他的手:「惡人翟,你放開我。」
「惡人翟」,瓦兒咬牙切齒地稱他為「惡人」,「翟」是他的名字嗎?哪個「翟」字?他的姓氏……
翟眼一沉:「大王既對一個女子許諾,又要背信棄義,如此作為何以為君?」銀冀生來頭一次被人如此質問,負在身後的手指剎然一緊,薄唇抿起不怒而威。他是自己的弟弟,當他這樣面對著站在自己咫尺距離中,血液裡流淌著一種莫名的激動與欣喜,不會錯認,這樣的反應只有在最親近的血緣關係中才可能發生。他是有備而來,他是太妃奶奶念念不忘千叮萬囑務必要找到的小王子,他特意挑這個時刻帶瓦兒出現︱目的絕不單純!
幕後者是誰?操控這一切,利用這一切的幕後者是否也正站在這玉階之上?銀冀閉了閉眼睛,緩緩轉過臉,目光落在瓦兒蒼白消瘦的臉蛋上,心口狠狠地抽動著,她空洞悲愴而憤然的雙眸瞬間印在腦海中。脊背驀然挺直,瞇起的深眸再次與翟對上。
全朝上下不敢哼氣,眾人垂首面色各異,只敢以眼角餘光悄悄打量他們尊貴無上卻冷著俊顏的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