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官方正史多寫神話,外史更能一窺真相
文∕周志宇(建國中學退休歷史教師)
「政府為團結抗日,允其(中共)所請,將陝北之殘共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旋改稱第十八集團軍),潛伏江南之殘共,編為新編第四軍(簡稱新四軍)。共軍改編後,初計三萬人,表面服從政府,暗中擴張勢力。羽毛既豐,故態復萌,竊據地盤,襲擊國軍。民國二十九年十月,軍事委員會命令新四軍調往江北,不惟不理,反而襲擊國軍……」
這是舊版國立編譯館所編的《高級中學歷史教科書》第三冊中的描述。
「中日戰爭以一九三七年七月的『盧溝橋事變』為開端全面爆發,日本軍以勢如破竹的態勢進攻;相對的,國民政府軍的最高司令官蔣介石卻只把共產黨軍送往前線,把國民黨軍部署在後方、努力保存勢力。儘管如此,懼於日本軍猛烈攻勢的國民黨軍卻喪失士氣,不斷出現戰前逃脫者,因此,日本軍十分輕鬆地掌握了廣大的區域。」
這是本書第一八五頁的描述。
內容看起來是完全相反的兩段文字,而海峽兩岸的華人,各自被迫相信其中之一。大家心中多半知道這些記載並非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現代中國關於國共之間的歷史,猶如迷濛濃霧中的景象,只有一些模糊的輪廓,似乎誰也說不清楚。
其實,不止中國國民黨不談這些事,其中的許多部分,中國共產黨也不談。
嚴格說來,本書不是一本書寫嚴謹的歷史著作,也並未解決很多問題,但是它很好看。好看的地方在於:在充滿了迷霧的歷史氛圍下,海峽兩岸的著作都充滿了意識形態,即使沒有刻意扭曲,卻也不至於誠實書寫,因此,每當有什麼「揭祕」、「真相」、「祕辛」,或者是大人物的書信、日記、傳記出版時,往往大受歡迎,而且,更令人覺得諷刺的地方在於,人們通常認為這些出版品的內容,比官方正史更可信。
本書便具有這樣的特質。
譚平山和譚天度在台灣的知名度極低,只有極少數研究現代史的學者,曾經在某些討論中國共產黨或國共衝突的著作中,看過這兩個名字,不過恐怕沒有人會認為他們有什麼特殊的歷史地位。這當然是受到傳統歷史著作觀念的影響所致,人們通常會相信,一個先知式的英雄,才是歷史發展的關鍵,他們的睿智與決心帶領人們走出災難、迎向光明——英明的蔣總統與偉大的毛主席,就曾在海峽兩岸長期扮演這個角色。當然,在偉大先知的領導下,會有一群忠誠的追隨者,於是就形成了大家熟悉的「歷史神話體系」,而這種神話,正是我們的正統歷史教科書中的基本架構,不止在中國如此,在其他國家或文化中,同樣如此。
揭露歷史真相的,往往是小事件
然而,真正推動歷史發展的,是無數的小人物及小事件,而這些「揭祕」、「真相」、「祕辛」之類的著作,所揭露的也正是這些小事件。當然其中有些想要推翻舊權威而另建新權威,例如近年來在中國出現關於周恩來、劉少奇等人的重新評價,甚至直接動搖了偉大毛主席的歷史地位。但藉著這些小小的事件,歷史的輪廓漸漸地變得清晰,我們也比以往更可能看到一些歷史的真相。
譚平山和譚天度所代表的,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壯闊無比的救國運動,面對長期積弱的中國,面對清末以來從來未曾減削的苦難與恥辱,在各地都有這種知識青年奮起救國圖存,他們組織社團、發動宣傳、訓練演講員、介紹新思潮、聯絡有共同理想的同志共同努力。他們彼此的理念未必相同,手段亦各異其趣,但目標則是一致的。
作者以宛如懸疑小說般的筆調,描述一群共產主義的信仰者,如何在面對國民黨掌握大權、全面捕殺的情況下,努力爭取生存的空間,如何利用國內外的局勢發展自己的勢力,如何在對抗國民黨的同時,還得遭受來自蘇聯的干涉。
當然,譚平山與譚天度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無疑被刻意地強調,不過,本書的寫作目的正是在補充(或是糾正)原本歷史寫作對他們的不公。連帶的,由於周恩來對譚平山的一貫肯定態度,對照毛澤東的冷漠(作者甚至暗示毛可能曾做出對不起譚天度的行為),書中始終對周保持高度的肯定與推崇,對毛則負面得多。而書中談到譚天度那段離奇的婚姻及結果時,那種淡淡的無奈與哀傷,可能是本書最具詩意的一段文字。
作者終究沒有能夠讓那段模糊的歷史變得清晰,甚至其本人的史觀,明顯具有中國與日本觀點的雙重性,但藉著描述兩個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我們可以更貼近地看到一些事情。
撇開國民黨與共產黨宿命般的對立性觀點,我不禁想到民國六十四年念高中的時候,衡陽路騎樓下那個私下販賣禁書的老頭。那是一個熾熱的午後,讀夜間部的我習慣性地在上學途中繞經那個攤子,看看有沒有「好看的」書。
老頭那天一如既往的對我眨眨眼,四下看了看,確保沒有危險後,從一疊雜誌底下拿出一本書——是香港出版的吧,我記得。綠色的封面,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心中的疑惑與震撼。書名是《周佛海日記》,封面上印著一行大字:「其實,他們也想救中國」。
作者序
聖賢皆寂寞,勝者留其名
中國共產黨不是一塊石頭,從成立的1921年算起,已經過了整整90年。在這段漫長的動盪歲月裡,活躍於舞台上明星們耀眼的臉孔,也激烈地不斷改換。明星們更替的理由有二:戰死,以及自家人的審判。未戰死、也沒受到自己人公審而倖存下來,最後逐步掌握權力的人,方能留下英雄美名。
換句話說,現代的中國共產黨就是所謂的「勝利組」,是扎根於「過去」大樹上綻放的花朵,我們因為只看到盛開的花,就逐漸淡忘了地底深下處擴散的樹根,但根部卻至今仍切切實實地生長著,若非如此,這棵大樹早就乾枯了。
有人說中國是個無法理解的國家,因為她的見解一直遵循著過去的方針和主張,和日本或世界的常識大相逕庭,朝著無法預想的方向前進;然而,這只不過是歷史的洪流中必然的結果罷了,看不清這點的,一定是因為隱藏的史實太多,因而漏失了其中的一些線索。
中國共產黨究竟是怎麼誕生的?粗略地來看,要說是源自孫中山、蘇聯(當時)與日本也無不可。孫中山是革命家,同時也是連日本也十分熟悉的中國人,他仰賴日本跟其他各國的金援發動了辛亥革命,最後打倒清廷、建立了國民政府。
當時的日本是亞洲諸國中,最早實現近代化的國家;優秀的中國人因此十分嚮往日本,並為了學習西歐的近代化而前往日本。中國共產黨在草創初期學習到的社會主義思想,幾乎都是透過日本而習得。
現代的日本人對當時的日本似乎沒有給予太高的評價、也不表示關心。筆者不知道這究竟是出於謙虛的民族性?還是戰敗的挫折感讓他們自信全失?然而,即便是現在,也有不少中國人對當時的日本賦予高度的評價。
孫中山創立的國民政府,在他死後曾建立一段屬於中華民國的時代。雖然沒多久就被共產黨取而代之,但孫中山原先卻對蘇聯提倡的社會主義理想起了共鳴,不但積極地接受支援,也與共產黨取得協調。
孫中山的根據地廣東,傳統上以「革命發源地」廣為人知,也有許多革命家來自這裡,包括創設廣東共產黨的譚平山。譚平山有段時間位居充滿魅力的共產黨領導地位而備受推崇、簡直就是偶像一般,卻突然從舞台上消失了。這段從活躍到消失的經過,至今在研究者之間,仍然是個「極大的謎團」。
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解開這個「極大的謎團」。
這裡有個活生生的證人——正確說來,應該是在1999年,以106歲高齡辭世的譚天度這號人物,他也是我的叔公。本書雖是仰賴他的記憶開始陳述這段故事,但主角應該是時代本身。這是筆者從中國的小小一隅——廣東,透過個人觀點,重新審視的歷史繪卷,與眾所周知的中國「正史」迥異;換句話說,要將本書當成中國共產黨私藏的「外史」也無妨。
我的父親名喚譚諍。1925年時他16歲,進入廣東省廣州市的高等學校——廣雅中學就讀,沒多久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青少年組織「社會主義青年團」,並且擔任書記(編按:書記在台灣是指祕書或文員,相當於中國的「書記員」,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則是指主持社團日常事務的領導人)的工作。隔年1926年,第一次「國共合作」時,社會主義青年團也跟共產黨一起加入了國民黨。
1927年春天,他以18歲之齡,被任命為廣東的共產黨組織祕書之後,除了於廣東區委員會的事務所進行相關活動,也跟譚平山、陳延年、惲代英等廣東共產黨的指導們私交甚篤。
關於譚平山,父親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常常伏案振筆疾書的身影,以及偶爾雙手交臂、閉眼沉思的模樣。對我提起這些事的父親,已在2001年4月6日以91歲高齡過世了。如今這些已是令人懷念的回憶。
我在為本書蒐集資料時,京都大學名譽教授狹間直樹先生、京都大學准教授石川禎浩先生、京都大學教授江田憲治先生、神戶大學教授緒形康先生不但非常幫忙,甚至長時間仔細地給予指導,筆者對此深感謝意。
本書的出版,也受到文藝春秋社文春新書編輯部的宇田川真先生的全面支持,筆者也要對此致感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