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鐵盒裡的祕密
兩個少年小浯和阿志站在一個洞口長滿雜草的防空洞前,看著斑駁陳舊的洞口。
理著五分頭、皮膚黝黑的小浯手裡拿著一根像小指那樣細長的鞭炮,指著從馬路一路延伸到坑道口的雜草踩出來的路徑,說:「你看,有人從這裡走進去。」
阿志撥了一下幾乎遮到眼睛的頭髮後,朝黑漆漆的洞口張望喊叫:「喂,有人嗎?」
防空洞裡一片靜寂。
「沒有人啊!」阿志說:「可能是好奇的人踩出來的。」
「喂,喂,有沒有人?」小浯又喊了一次。
坑道裡依然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可以點了。」阿志說。
小浯左手拿著鞭炮,右手拿著打火機,做了一個深呼吸。聽說空置的防空洞住著很多戰死的鬼,如果要進去防空洞,最好先丟一根鞭炮,讓鬼以為砲又來了,就會跑去躲起來。
兩人對看一眼,彼此點點頭後,小浯點燃引線,迅速扔進闇黑幽深的洞穴,兩人睜大眼睛,彷彿獵人正摒息凝神地看著山豬走向自己鋪設的陷阱。他們得抓住鞭炮炸開的那零點五秒的閃光看清楚防空洞裡的狀況。
砰!
閃光乍現的那一瞬間,兩人都看見了,裡頭有一個人影!
真的是一個人影!
但是,那是人嗎?還是鬼?
兩人的心同時彈跳到喉頭,堵塞了呼吸。
那是鬼嗎?那個黑影倏地往洞口移動。
兩人嚇得拔腿就跑。黑影子追出洞口,邊追邊對兩個少年破口大罵:
「欠人修理的猴死囝仔,好膽就再丟一個過來,我在裡面睡得好好的,你們想把我炸死嗎?」
兩人跑到小徑跳騎上單車,兩隻腳風火輪似地拼命踩著踏板。
「他追出來了!」小浯轉頭看去,黑呼呼的影子甩著一頭亂髮在後頭追跑著。
「那是鬼嗎?」阿志害怕地問。
「如果是鬼,他早就飄到你面前了,用得著在後面追嗎?」
「以後再給我遇到,就要把你們扔到水井裡!」那人的聲音在遠遠的背後傳來。
兩人騎了一段路,發現那人並沒有追出來,這才慢下速度,跳下單車,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我們差一點就被抓到防空洞裡分屍了。」阿志邊喘大氣邊說。
「那個人是個流浪漢。」小浯坐起身,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編號103號防空洞,住著一個很兇的流浪漢。」
「金門是流浪漢的天堂。」阿志說:「我表弟上個月從臺灣回來,他說,臺灣的流浪漢都住在車站、公園或停車場。金門的流浪漢住在堅固得連砲彈都打不穿的地下碉堡。」
兩個人來到另一個位於廟旁的防空洞。右邊是一個大廣場,左邊圈起一個四方形的竹籬笆,裡頭養著一群雞。防空洞安裝了鐵門,鐵門上扣著一個掛鎖,鎖扣上插著幾根燃剩的香,鎖和那扇鐵門長了滿滿的鐵鏽,彷彿已經一百年沒有人碰觸過了,被腐蝕成那樣,只要抬起腳用力踹一下,鐵門和掛鎖就會瞬間崩壞吧!
小浯拍完照片後,在筆記本上寫下:「104號防空洞,上鎖。鎖和鐵門都生鏽。鎖上頭插著燃剩的香,有人在祭拜。」
兩人繞過聚落前的水池,進入村子。紅色的磚瓦上頭立著兩隻剛剛俯衝下來爭食的燕子,尖翹的尾部讓屋脊的線條顯得美麗非凡。在傳統的閩式屋舍的聚落裡,站立著幾棟兩樓的洋房,在晨昏晴雨的歲月中,不斷地訴說過往與現代的故事。走進彎曲迂迴的紅色巷弄間,小浯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進入巷弄複雜的迷宮,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穿越,其實是走入另一個紅色的聚落迷宮,因為每一個聚落都長得很像呢!
兩人在聚落裡尋找防空洞的蹤跡。通常一個聚落少則二、三個,多則五、六個防空洞,認真尋找,一定可以找到的。不遠處有臺怪手在施工,走進一瞧,原來怪手正在清除一座防空洞。小浯拿出相機拍了幾張。
「真可惜啊!又拆掉一座了。」小浯惋惜地邊說邊拿出筆記本:「編號105號防空洞,剷平中。」
「這些防空洞已經沒有作用,擺在那裡浪費空間,又礙眼。」阿志說。
「我們記錄的速度要更快一點,會有更多的防空洞被填平。」小浯說。
兩個人騎出村子,沿著山邊往下一個村子騎去。
左邊的路旁是一大片麥田,右邊則是寸草不生的紅土牆,另一個聚落就在前方一個大轉彎下坡的地方。
有一道細小的強光從右邊不遠處的紅土牆反射過來,阿志的雙眼眨了一下,應該是碎玻璃在陽光照射之後的反光吧!他看了看反光處,忽然慢下速度,他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黃小浯。」阿志叫了一聲。小浯煞車,轉頭。
阿志朝右側紅土牆指著:「你看那裡,以前應該是個防空洞吧!」
小浯望向阿志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座小山坡,山坡下方有一個看似坍塌的凹洞,旁邊還有一棟已經廢棄、只剩三面塌牆的紅磚屋。
「過去看看。」兩人騎到凹洞前,下車察看。
「看起來很像以前的土壁防空洞,還保有洞口的形狀。」小浯分析著。
「應該是這一家人的。」阿志看著旁邊的廢墟說。
小浯興奮地拿出相機前前後後拍了幾張。
「這是很古老的防空洞耶!九三砲戰之前金門大多是這種土洞,八二三砲戰解放軍的砲彈威力加強了,這種防空洞三兩下就被炸平,死了很多人,後來政府才補助村子蓋鋼筋水泥的防空洞。這種防空洞很少見耶!」小浯拍打著土牆。「這裡應該是外牆,我們把裡面的土挖掉,恢復土壁防空洞的原貌。這樣一來,我們網頁防空洞的種類就很完整了。」
「真的要挖啊?」阿志面有難色地說:「我阿嬤說,以前砲來的時候,很多人躲在這些不堅固的土坑洞裡,結果坑洞被砲彈擊中,鑽砲在洞裡爆炸,坍塌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這樣的機率還真低呢!鑽砲就這麼巧鑽進土洞裡。」
阿志皺起眉頭:「我們會不會挖到屍體?」
小浯心頭怔了一下,許多想法在腦子裡跳來跳去,他眨了好幾次眼睛後說:「應該不會吧!就算挖到屍體,也算一件好事,讓他入土為安。」
「但是,他本來就在土裡躺得好好地呀!被我們挖起來怎麼會是一件好事?我們打擾了人家的安眠耶!」阿志一副不想挖的樣子。
「根本就不會有屍體好嗎?如果有,炸彈爆炸後就被挖走了!」小浯說。「我有點怕耶!」阿志膽怯地踢著地上的沙子說著。
「大白天的,你在怕什麼呀!」小浯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怕。
「如果真的要挖,我們回家拿水果和香來拜一拜比較好。」阿志皺起了眉頭。
小浯踢著土壁上的土說:「希望這些土不會太硬,否則挖起來會累死人。」
土壁上的泥土受壓崩落了一些,讓原本發光的東西露了出來,原來是個生鏽的鐵盒。
「欸,你看這個。」小浯用腳踢著鐵盒,鐵盒周邊鬆軟的泥土被震落更多下來。
小浯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我剛剛就是看到鐵盒的反光才發現這裡。」阿志說。
「我們把鐵盒挖出來看看。」小浯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挖了起來。
沒多久,一個長滿鏽斑的鐵製餅乾盒子完全露了出來,小浯拍下照片後,將鐵盒從土壁上取下,拍掉上頭的泥土,慎重地輕放在地上,彷彿裡頭裝著的是什麼珍貴易碎的寶物。
兩個人蹲著,看著,猜測著,就是遲遲不敢打開來看。
「裡面會是什麼?」阿志膽怯地問,眼神不自覺地飄向土壁上的凹洞:「鐵盒的主人不會就埋在土洞裡吧!」
小浯經阿志這麼一說,也有一點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如果兩個人都這麼膽小,那麼關於防空洞的網站作業就做不下去了。小浯輕輕地做一個深呼吸,吐掉剛剛從胸口冒出來的恐懼。
「不可能啦!」小浯叫了起來。「應該只是個普通的鐵盒吧!如果有什麼寶物,早就被挖走了。」
小浯拿起鐵盒上下搖晃了一下,鐵盒叮噹匡啷響。
「裡面有東西。」
「應該不會是毒氣或其他什麼會死人的東西吧!」阿志往後退了一步。
「你爸爸忘了生膽子給你喔!不要怕。」小浯一邊說一邊動手打開鐵盒,鐵盒固執得像緊閉雙殼的蛤蜊,怎麼也打不開。小浯坐在地上,用兩腳夾著鐵盒,使勁地想掰開。
「鐵盒被鐵鏽給咬死了。我知道怎麼做。」阿志找來一塊石頭,輕輕地敲著鐵盒邊緣,敲落一些鏽斑碎屑。
「你再試試看。」阿志不敢打開鐵盒。
小浯試著打開,幾度使勁後,鐵盒終於打開了。
兩人檢視鐵盒裡的東西。鐵盒內部鏽蝕的狀況並不嚴重,裡頭躺著八本樣式簡單的淡綠色筆記本、一張土地所有權證明書、一張房屋修繕補償證明書、一個粉紫色的小布包、一支筆尖已經生鏽的鋼筆,還有二個信封,一封信封上寫著「遺書」,另外一封寫著「給撿到這個鐵盒的人」。
「這封信是寫給我們的。」阿志揚著手上的信。「我們是撿到鐵盒的人。」
阿志放下信封,拿起粉紫色的小布包,拉開拉鍊,拿出一條金項鍊,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是金子!現在的金子很貴耶!」阿志將項鍊放在手心掂了兩下,試著估算項鍊的重量:「這可以賣多少錢啊!」
小浯接過項鍊也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臉上露出微笑,說:「不曉得夠不夠換一臺筆電回來?」
阿志把玩著項鍊:「應該夠。我們的惡夢終於可以結束,再也不必看王秀麗的臉色了。」
「我就說嘛!金門地下都是寶藏。」小浯說。
兩個月前,老師要班上同學兩個人一組,設計一個和金門相關的網頁。小浯和阿志決定以防空洞為主題,記錄金門日漸消失的防空洞。
「我覺得防空洞是最能代表金門的東西,但是啊,戰爭結束了,大家都把防空洞填起來,真的很可惜。」小浯說。
「我們家的防空洞被我阿公布置成酒窖,把縣政府每年配給的高粱酒擺在裡面,他說那些酒將來要留給我。」
「你要那麼多酒做什麼?我爸都把酒賣掉。」
「阿公說,那些酒放愈久愈值錢。」
「拿來放酒好過用土埋掉。」小浯得意地說:「我家的防空洞,現在是我專屬的祕密基地。」
阿志和小浯兩人沒有電腦,他們跟王秀麗借了一臺筆電,練習將圖檔上傳,沒想到阿志走動的時候,右腳絆到電腦線,把電腦從桌上扯下來摔到地面,桌上的一杯可樂也跟著倒下,就潑灑在摔落的電腦上。送修後,證實筆電完全報銷,沒得救了。
「你們要賠我一臺啦!」王秀麗哭叫著。
小浯和阿志為了怕挨爸媽的罵,私下和秀麗的爸媽達成協議,用打工的錢買一臺新電腦做為賠償。兩個人每個星期天下午到王秀麗阿嬤經營的民宿掃地、洗菜。
小浯把金項鍊放回粉紫色的布包裡,翻看鐵盒裡其他的文件。紙張大多泛黃了,有的還被鐵鏽浸染出斑斑駁駁的咖啡色色塊。小浯小心翼翼地從寫著李天助遺書的信封裡取出信紙,也是一張泛黃的紙張,摺痕清楚地在紙張上刻畫出深咖啡色,信紙看起來非常脆弱,肯定經不起一個噴嚏的攻擊。信紙上的字體很工整,看得出書寫的人態度相當的慎重。
小浯輕輕地唸著遺書上的內容:
我是李天助,當你們看到這份遺囑的時候,就表示我已經死了。因為,只要活著,這個鐵盒不曾離身。
這是金門人的天命,在砲彈滿天飛的日子裡,誰也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迎接明日的太陽。
鐵盒裡的項鍊是留給我美麗又賢慧的妻子阿滿,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一樣金飾也沒有送她。我把高粱換回來的米賣掉後,買了這條項鍊,送給她當作紀念。如果還有來生,我們再熱熱鬧鬧地舉行一次婚禮,我要她做最美麗的新娘。
筆記本是我寫給兒子大洲的日記,我希望大洲能夠了解,他不在金門的這些日子,金門究竟發生了哪些事。
當我開始寫日記之後,我發現自己內心的改變,對於煩躁和憤怒,我在日記裡找到了一個宣洩的窗口。所以,我買了一隻鋼筆,留給大洲,希望大洲在收到鋼筆的這一天,也能開始寫日記。
李天助筆
小浯輕輕地把遺書摺好放回信封。接著打開寫著「給撿到這個鐵盒的人」的信,信裡除了一張信紙之外,還附了印有「限金門通用」字樣的十元鈔票五張。
小浯展開那張信紙。
你好。
你撿到這個鐵盒,表示你我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緣分。
請你將這個鐵盒送到「料羅﹡﹡街 ﹡﹡號 」這個地址,交給李大洲或是楊阿滿。信封裡的五十元是微薄的酬謝,不成敬意,拜託你了。
謝謝你。
李天助敬上
信紙上的地址剛好在摺痕的位置,什麼街幾號完全無法辨認。
「鐵盒的主人希望我們把鐵盒送到料羅,但是地址已經模糊到看不清楚。」小浯把信拿到阿志眼前,阿志看了一眼。
「這是天意,送不出去,我們自己留著。」阿志高興地說。
小浯拿起五張鈔票欣賞著,鈔票上拾圓面額的兩側印著紅色的字體「限金門通用」。
「欸,以前金門用的錢耶!」
阿志將頭湊過去,從小浯手上拿走一張鈔票,翻來翻去地看:「中華民國三十九年印。哇!那時候十塊,是現在的多少錢啊!」
「已經是古董了。」小浯說。
「我們把金項鍊拿去賣掉,買一臺筆電還給王秀麗之後,也許還有剩,可以買四輛腳踏車,然後租給觀光客,幾個月以後就可以再多買幾輛車,也許一年以後,我們就擁有一百輛腳踏車。到時候想要有多少部電腦都可以,再也不用跟別人借。」阿志陶醉的畫著未來的大餅。
「這幾張鈔票可能比那條項鍊值錢喔。」小浯說。
「我們真的挖到寶了。」阿志笑了起來。
小浯翻看幾頁日記後,臉上出現為難的神色。
「如果鐵盒裡沒有遺書或日記也就算了,但是,既然有名有姓我們把它們佔為己有,會不會很怪呀!」小浯覺得不妥。
「民國三十九年,已經是六十年前的東西啦!這些人可能都死了。我們挖到就是屬於我們的。」阿志說。
「日記是一九五八年寫的。」小浯說。
「一九五八年,也有五十幾年了。」
「這樣拿走真的很奇怪。」小浯皺著眉頭說。
「可是,我再也不想去民宿打掃廁所了。」阿志說。「何況地址都糊掉了,要送到哪裡去呀!」
小浯看著鐵盒裡的東西,沉思著。
「不然,我們拿走裡面的五十塊,那是給撿到鐵盒的人的,所以很正當。」阿志說。
「前提是,我們必須把其他東西送去料羅,交給李大洲或是那個叫阿滿的人,五十塊是走路費。」小浯又說:「那我們就把鐵盒送去料羅,然後把五十塊收起來。」
「送到料羅的哪裡?」
「到那裡問一下就知道了。料羅很小,大家應該都認識才對。」
「我覺得我們可以把項鍊拿去賣掉。我們撿到就是我們的。我們沒發現它之前,它也是繼續埋在土裡呀!就當它繼續埋在土裡好了。」
「可是,我們已經把它挖出來了……」小浯感到為難。
「是我發現這個鐵盒的……」阿志不悅地說。只要想到每個星期天都得犧牲一個下午的時間去打掃就心煩。
「是我提議作防空洞這個主題的,不做這個主題就不會來到這裡……」
從來沒吵過架的兩個人,為了鐵盒吵了兩句後,便沉默下來,他們不習慣吵架。
一陣狂風吹過來,將地上的泥沙捲得半天高,兩個人撇過頭去躲避風沙。
兩人沉默的一前一後地踩著單車。
小浯看著阿志的背影,兩人堅持己見都不想退讓,這下該如何是好?王秀麗的電腦要一萬二千塊,那條項鍊和五張古董鈔票加起來的價值,應該不會超過一萬二千塊;他聽大人說過,所有值錢的東西進到當鋪,價值都會被砍掉一半。為了不傷害彼此的友誼,小浯想到了以退為進的辦法。
小浯加快速度,騎到阿志身邊對他說:「不然這樣好了,我們拿到當鋪去請老闆估價,如果項鍊和鈔票的價值超過一部電腦,就賣掉,買一臺電腦還給王秀麗;如果價值很低就歸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