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種必要之想像
如果我們根本就不能設想單獨一個「人」,存在於整個宇宙中之狀況,我們又怎麼能切實地觀看人類及其文明,或在地球之某一角落某一群人所建立之地區性之文明?
當然一個人存在於宇宙中之事,也不一定是一個事實,或它毋寧是人類存在中之一種想像,或是在我們的想像中,我們果然以一觀想之方式而看到了那麼一種圖形。其中有一個單獨的人,在那裡站立著,然後是一片廣無邊際之空間或初始般的曠野充斥在他的四周。或者那個人就是我們自己,或者那個人我們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貌,或是他正背向著我們,或是他只是一個「人」,或一個「人類」而已。
這也一如那宇宙的母親,正初生了他第一個兒子。那來自於真正子宮之第一個人類。只是這個子宮,並不附屬於人類,而它卻正是那廣大的自然宇宙自己。
2. 文明的演變
如果說,這種想像,這種圖形,或這種想像中的圖形果然是一種事實,那麼我們就可以根據這個圖形,像放映影片一樣地讓它一直不斷地放映下去,這樣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了整個人類及其文明如何成長而演變之真相般的事實。比如說:
在那個自然之大宇宙中,慢慢地,由一個人變成了很多人,然後他們開始學習用石器生活。這樣經過了數萬年或數十萬年,他們不但人變得愈來愈多,同時他們也學會了用陶器生活。再後是銅器與文字,最後終於變成了和我們差不多之群居之生活方式等等。
3. 死的事實與活的事實
當然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是事實,並不需要想像。
但是事實上,我們也很清楚,當我們說這些都是事實而不需要想像的時候,那也只不過是因為它們都是有文字記錄之「事實」罷了。
但文字之記錄就是當時之事實或全部的事實嗎?
當然不是。比如說,文字記錄,靠的是當時的考古挖掘。這樣也許我們會想,挖掘到的事實,總是當時的事實了吧!
其實也不盡然。因為不論怎樣挖掘,其結果都必是「死」的事實,而不可能就是當時「活著」般的真相。也許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不過,事實上,我們想想看,難道「挖掘」本身之終極意義,不正是設法想瞭解當時人存在之「活著」的真實狀況嗎?它又怎麼可能只是為了挖掘當時「死」的事實或狀況而挖掘呢?關於這一點,也許我們可以進一步再做以下比擬性之想像:
今日或現在我們「人」活著的狀況是一個存在之事實,一切在活動,一切在變化,一切在運動而不止。面對此情形或其「活」的存在事實,我們卻把它們當作停止一般之「死」的事實來加以探討、研究或解釋,其結果又將如何!
或者,就算是我們將今日「活的事實」當作「活」的方式來加以處理時,是否就算是得到了那「活」之事實的全部真相了呢?比如說:
一時代之民俗活動,是否就是一時代之藝術代表或其真相?
一時代之哲學史的活動、整理或解釋,是否就是一時代,或哲學本身存在之全部真相?
再如:
假如有人偏見或片面地,以我們的某一種行為來論斷我們全部之個性或人格;或偏見或片面地,以我們的生活方式,來論斷我們「人」之存在的全部精神生活與意義,我們的感覺又將如何?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4. 文字的困難
總之,其結果是:
一、文字很難完整地記錄當時之事實。
二、當時死的事實很難完整地呈現當時活的事實。
三、當時部分活的事實很難完整地呈示當時活的事實的全部。
面對了這種種情形,於此我們急需要問的是:
我們到底要怎樣才能獲得屬於今日之活著的全部事實之真相呢?
靠了民俗之探討我們可以獲得嗎?
靠了文字性之哲學史之探討我們可以獲得嗎?
靠了各式各樣充斥在人與社會間之說詞般之理論我們可以獲得嗎?
如其不可,我們又要祈靈於何者?
可以依靠文字嗎?
事實上,文字一如其他的符號,在人的存在中,它並不是真正可靠的事物,因為至少有三件事它就無法做正面而完整之揭示:
(一)所有事實之初始般第一項的存在,文字是沒有辦法加以正面而完整之揭示的。如人、自然、歷史等。所有文字性的說明,都必落於此三者的存在以後去了。
(二)正因為如此,文字亦無法將任何存在性的事物,加以完整的描述。
(三)因此,文字也不是它本身之存在性基礎的說明者。
總之,在文字世界中,永遠有三件屬於存在性的事物,無法確實地表出:
1.第一項之事物。
2.整體性之事物。
3.內在或背景性基礎之事物。
由此可知,文字之存在,除掉一般日用、技藝或一般可約定的範圍之外,尤其在純正之哲學、藝術、形上學、形上美學或哲學人類學之世界,它幾乎是無用的東西,甚至它的存在,毋寧就是一種阻礙。反之,如果文字在人的存在中,果有其正面的意義,那麼除掉一般日用之外,就在於文字以其暗示性之功能,所引發之一種人對於一實體性存在物之想像,或當人並不拘於文字之形式,而更能將其真實的想像力,加諸於文字之工具性之應用中時,才能將那種屬於文字本身所可能具有之功能,予以確實地發揮出來。
5. 文字與圖形
所以,基本上,文字是令人墮入現實中去之現實物,如果說,它果有所哲學或美學般之功能的發揮,多半是由於實質性「想像力」加與的緣故。
在人文文字的世界中,假如我們真想使文字發揮其存在性之大用,我們就應當使文字轉向,不使其下延而發揮,反之卻上揚使其對人存在中之實質性的想像世界進行其美學性的描述。而一種屬人存在性實質的想像,乃一種文字外,文字前或文字背後之物。雖然當我們以文字對其加以描述的時候,也不一定可將其加以全盤性地揭示,但至少可以使我們不致落於文字以下的世界了。因為一種真正文字外之一物,即使文字成為可能之屬「人」本身之存在,或即一種人與自然宇宙直接相關之物。或者這也正如我們在一開始時所言,有一種想像,一種圖形,或一種想像之圖形,其中只有單獨的一個人,一個廣無邊際之大自然的宇宙。這確實是一種想像,一種圖形,一種想像之圖形,其實這就是人類存在中之唯一真正的想像,或想像的圖形。至於其他,大凡都落於文字以下或文字以內去了。比如說,那些被文字所統御下之習俗、傳統、歷史、規範、理論、文明、乃至民族、社會、國家等等。
真想像,基本上,它不是一種被激發物,甚至它乃一激發被消除後,屬人原本存在狀況或力量之直接呈現。一如那圖形的存在,那一個真想像中唯一圖形的存在,它既然是圖形,就不再是文字的存在,文字反而正是它歷史性延伸的結果。因為在紀元前3500年前,所有人類之古文明都曾出現過圖形表達的時代,而我國之彩陶時代,更是其中代表性之文明之一。直至紀元前2000年左右,人類才將圖形簡單化、抽象化、使用化,並形成文字,以進入於文字性之人文文明的時代。同時這也就是人類文明於地中海與中國地區,所形成兩大代表性文字的開端,如拼音與象形即是。[註1]
文字的出現,其實就是王國與城市文明興起的時候,而文字更是王國與城市文明中最重要而有效的工具,從此,在人的存在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規定、原則、威權、階級、道德或理論等規範性的事物,於是在這種層層限制與規範的情況下,假如人想獲得一種純想像之圖形,恐怕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6. 圖形思考與文字思考[註2]
其實,一種真想像之圖形世界,和原始文明的實質極為相近。因為所謂原始文明,就是一種沒有文字之文明。而一種沒有文字世界中之思考,其實就是一種圖形式之思考。圖形思考和文字思考之最大不同處,即在於圖形思考是以自然為背景而有的思考。文字思考即一以文字為背景而有之思考。以文字為背景而思考,其實就是以人文世界中各式各樣以文字記錄之規範而思考,如法律、道德、習俗、乃至於神話、詩歌等,甚至其間以其為文字記錄的關係,更形成了強大之強制性,幾乎使人無所逃於其間。或在文字世界中,就算是有所爭議,也多半是在規範與規範之間而進行,很難形成一種對文字規範之突破,並以一徹底探源之方式,重新對規範本身加以澄清,並形成良好而徹底的導引。
如原始思考為一以自然為背景之圖形思考,即言其思考中,不論涉及之對象、目的或規範為何,多以起於自然止於自然為主,其操作亦多以自然物為主,如石器、陶器時代之圖騰、面具、血統、親屬,乃至祭祀等即是。同時更以其以自然為背景的關係,其威權絕不若王國、帝制者那般強而有力,其規範也多不若文字所記錄者,那般具有形式之強制性。總之,原始思考以其以自然為背景的緣故,結果是於其思考中潛藏有一人文文字世界中難以保持的自然性廣闊、自由而深具整體性之想像的圖形性,而少有一種文字世界中所特有之由文字而延伸之分析性之目的、對象或技術操作性。
7. 文明之連貫性
以上有關原始與人文文明間之分辨,其實並不在於揭示任何文明間之優劣狀況,反之,旨在說明,人類文明在不同的時間中,時常有全然不同的表現,但其中並沒有一種文明是絕對或唯一的,所以其最好的方式,是將其連脈一貫,各無所失,才是文明探討之最佳狀況。尤其在今日一切要求基礎探討的時代裡,對整個文明而言,至少我們要具有兩種清楚的分辨能力。以時間之先後言,我們一定要清楚地分辨原始與人文間之基本差異,但也不能忽略其連脈一貫性。以空間之遠近言,在文字世界中,更要清楚地瞭解拼音文字與象形文字間之基本不同,但也不能忽略其先於文字之圖形表達之共同性。這樣我們假如果能在時間交接而又東西交會之廣大視域中來看人類文明,我想我們不但會對文明本身有比較清楚而無偏頗之瞭解,更會對區域性文明有所客觀之基礎,而不致落於片面之優劣之論。
在今日這種一切要擺脫各種文字性形式束縛,並尋求徹底存在性基礎的時代裡,不論是哲學、藝術、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術之探討中,毫無疑問,人類對於基礎性原始文明之瞭解的要求,日甚一日,已成為不可缺少之一環。話雖如此,但原始的探討,事實上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除非我們滿足於一些死的資料的整理,否則,使一個早已習於文字思考之文明人,果能契入原始的思惟,以原始的方式來瞭解原始,這早已不再是一個形式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極其困難之屬人存在之基礎性探源的問題。
假如我們不能確實地瞭解這種屬於廿世紀所特有之原始探討的根本意義,及其今後所必需之存在性之轉向,而仍固執於人類文字表達之4000年範限之中,並以文字表達為人類工具性操作之唯一可能。我想屬於廿世紀屬人存在性的探討,就很難有所確實的突破,甚至包括現象學、詮釋學、結構或解構主義在內,其情形還是一樣。
因為文字表達只是想像性圖形表達之簡化、抽象化並使用化之簡要系統,惟想像性之圖形表達才保留了更多屬人自然、自由並整體化之存在性質。儘管於文字之內,也有其想像力的存在,但文字本身就具有強烈工具操作之限制性,甚至文字本身就是一種限制,所以在文字世界中,要想保持一種真正屬人純自然之想像力,實際上,早已是一件極其困難,甚至是不可能之事。尤其自文字建立起了人類數千年來輝煌之工具性操作之人文文明以來,維護惟恐不及,怎麼還會記得那數千年前,曾歷數萬年歲月之屬人自然存在性之圖形表達之基礎想像力?就此若說要將人類導回於洪荒般之原古時代,也是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之事,要者在於使人不致迷悟於文字表達之唯一,尤見於人類表達之自然存在性之實質,恢復其廣大而有力之真實想像力[註3],重拓廿一世紀人類表達之新境。
8. 圖形表達與中華文化
此事對於中華文明而言,來得尤其重要、必要而嚴重多端,因為中國之象形文字乃人類歷史上,唯一自原始之圖形表達轉換為工具性文字表達之文明。而真正的圖形,就是真正的自然、真正的原始、真正屬人存在性之整體表達,所以,在中華文化中,如果把此一自然存在性之圖形表達或精神予以切除掉了,其實就是把中華文化「根源」予以消除,而徒留下了形式性文字工具之操作而已,其結果如何,不言而喻。而且這種情形和拼音文字發展之狀況完全不同。拼音文字在地中海地區,放棄了紀元前3500年頃之圖形符號,至紀元前2000年頃,通過楔形文字,改而為拼音文字,其代換原始圖形者,為客觀而精確之方法系統,其中包括文法、邏輯、數學或修辭學等。所以,它儘管失去了圖形表達,仍以客觀之方法,保持了形式性文字之共通共認之高度有效性,同時這也就是我們一般所習稱之西方文明中理性精神之根本來源。
此一希臘文明為主之理性精神,雖然在世紀初,由於基督教之興起而稍有所改,然而至於文藝復興又恢復舊觀。直至近代,由於科學及科技之過分膨脹,才又引發了向「存在」而回歸之現代風潮。其前途如何,難以預卜,不過無論如何其對原始或圖形表達之探討,必將佔有重要的地位。如其果能挾原始向中國進行更進一步之探討,我想對整個人類文明之發展都將是一個新途程之開端。
但在中國,假如我們亦如西方文明去圖形以立其抽象性符號之拼音文字般,無視於文字前圖形表達之真精神,或其自然而純粹之想像力,而一味以象形文字成立後之形式的發展為是,那等於是既失精神,又無方法,其結果就如我們今日所遭遇者然,無它,一片世俗之低潮風,全無真理想之章法可言。當然這種中國哲學史上之理想精神之低潮風,並不自今日始,早自秦漢,晚迄滿清,一然。其間只有初唐前後之佛教及宋明理學稍有挽回而已。
也許,在一般看來,中華文明中,高度理想精神的問題並沒有那麼嚴重。其所以如此,大概不外以下三個原因:
(一)對於我原始陶紋之圖形表達,及我由占卜所形成三劃的問題不太有興趣來加以探源般深究的緣故。
(二)對於中華文明中,自原始邁向大規模人文世界之關鍵性人物、周公及其天才的表現,無法對其位居原始與人文間之關鍵性獲致清楚的分辨,而籠統地以形式性文字之記錄,誤以單純之人文方式而處理之。
(三)至於哲學,若以文字記錄之孔、老為始,多只見其文字之形,無見於其對真原始性自然之深切而徹底的透悟性,落得只從文字的概念上出之,全失其存在之真實性。就算是有些確實的體悟,亦多是些文字後的想像與經驗,至於全自然之穿透般之體會者,兩千多年來,只落得千千萬萬文字之累積,真得其實者,又有幾人!
總之,我國自秦漢而後,王國帝制已成,以城市為中心之文字文明已成大籠絡之勢,於此情形下,中國人要確實地突破帝制與文字,獲致一真自然想像之整體圖形般之大智慧,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所以如此,我想我們仍不能不從開始所言大想像之圖形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