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城市的魅力
如果說,把臺北稱之為「最陌生的城市」尚有可取之處,那麼,把香港稱之為「最辛苦的城市」便未免匪夷所思。陌生也許是一種魅力,辛苦怎麼也是魅力呢?誰又會把辛苦看作魅力呢?的確,香港是忙碌的。「東方之珠,整夜未眠,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然而,在香港忙碌的背後,我們不但看到了辛苦,更看到了活力。
其實,與其把香港稱之為「最辛苦的城市」,不如稱作「最有活力的城市」。八○年代,香港政府曾開展過「活力運動」,而「活力」,則恰恰是香港的魅力所在。誰都知道,香港最讓世界矚目的,就是創造了長期繁榮的經濟奇蹟。香港的經濟自由度名列世界第一,人均外匯儲備名列世界第二,貿易量僅次於歐盟、美國、日本,名列世界第四,人均年收入更早已跨過二萬美元的全球富裕線,而香港不過是面積一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六百萬的「彈丸之地」。如果沒有自身的活力,怎麼創造得出這樣的奇蹟?
香港的活力也確實是相當驚人。香港現在當然是財大氣粗,然而它的發展卻並非一帆風順。先前有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占領,時下則有東南亞金融危機的風波所及,其他時候麻煩也不少。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瀉,金融業房地產一片淡風,有人便預言香港將面臨沉船之虞滅頂之災。但是香港全都頂過來了。除因為有祖國大陸作堅強後盾外,也因為香港這個城市充滿了活力。顯然,正因為有了這活力,東方之珠的風采,才會「浪漫依然」。
事實上香港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城市。每天都有幾十萬人走進香港,也有幾十萬人走出香港。香港把來自東西南北、四面八方,黃白黑棕膚色不同,貴賤賢愚身分不等的人吞進又吐出,留下成功的,送走失敗的。但無論成功失敗與否,他們都給香港注入了活力。於是小龍騰飛明珠璀璨,於是百業興旺萬象更新。
香港如此地充滿活力,如此地吸引著四海移民八方來客,當然因為這裡有太多的誘惑。這不僅是指那些美輪美奐的建築,琳琅滿目的商品,應有盡有的設施,無微不至的服務,以及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和穿不盡的時裝,更指那時時在你面前閃現、看起來人人均等的機會。這裡每天都在製造著百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而且,從身無長物一文不名到腰纏萬貫富甲一方,有時也許竟只要一夜工夫。比方說,每次賽馬,便至少都要產生一名百萬富翁。這種機會,從理論上講,是人人有份的。於是香港便告訴我們,如果你有好運氣,或者你很賣力,當然最好是兼而有之,那麼,你就有可能在這個自由的港口跳了龍門。這可真是「擋不住的誘惑」。
正是因了這誘惑,也為了應付那沒完沒了的帳單、信用卡、透支帳戶、房屋貸款,為了不至於在激烈的競爭中淪為「籮底橙」(墊腳石),一句話,為了生存也為了成功,香港人從小到大都在拚搏。總是在努力爭取「搏出位」,而且不惜「搏到殘」。在香港,一個人兼兩份差是家常便飯,有的還會同時註冊一家公司。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雖然累,卻感到充實。相反,一旦哪天不忙了,反倒心裡發虛,惶惶然不可終日,不知道是自己在老闆眼裡已無油水,要收到「大信封」(辭退信)了,還是自己服務的公司快垮臺了。的確,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必然是快節奏的。它容不得拖泥帶水,更容不得無所事事。一旦出現空閒,也就意味著「出局」。忙,才有安全感,也才證明你還活蹦亂跳。
所以,東奔西走忙忙碌碌的香港人,為了不至於累得吐血或搏得無神而學會了「貓睡」(隨時隨地都能打盹)的香港人,就既活得辛苦,也活得充實。正是這成千上萬努力拚搏的香港人,構成了生機勃勃而且能起死回生的「活力香港」。無疑,香港的活力是被逼出來的,就像被狼追趕的鹿不能不拚命飛跑一樣。但,如果沒了狼,鹿們豈不也要退化?與其退化,不如奔跑。
我也不能同意把上海說成是「最奢華的城市」。上海,怎麼是「最奢華的城市」呢?或者說,上海的城市魅力,怎麼能說就是「奢華」呢?不要說舊上海在紙醉金迷之外尚有著「流浪的三毛」,便是現如今,北京、廣州、香港、臺北等城市奢華起來,只怕也不讓上海。只不過,上海的奢華,與北京、廣州、香港等等不那麼一樣罷了。北京的奢華更多地是「擺譜」,派頭十足,牛氣十足。這也不奇怪。北京,畢竟是「最大氣的城市」嘛!一旦奢華,也一定是「大手筆」。廣州和香港的奢華,則總讓人覺得有點「暴發戶」的味道,文化底蘊不足,怎麼看怎麼像「大金牙」。當然,這麼說,也許多少帶點偏見。不如說,北京的奢華是居高臨下的,廣州的奢華是生猛鮮活的,而上海的奢華則是不動聲色的。因為上海是「最具紳士風度的城市」,而所謂「紳士風度」,講究的就是不動聲色。如果張牙舞爪,就不是紳士,也不是上海了。事實上,在上海,越是高層次的人(他們往往也最有條件奢華),就越是紳士風度,也越是不動聲色。只有小市民才咋咋呼呼。即便他們,在上海也是不敢咋呼的。他們只有到了外地,在不明底細的外地人面前,才咋呼個沒完。
其實,即便「很久以來上海人一直在一些頂尖的享受上花費著他們的開銷」,他們追求的也並不就是「奢華」。在上海,並非「貴的就是好的」。不要說節衣縮食講實惠的上海小市民不這麼看,一擲千金「摜派頭」的「大市民」也不這麼看。正如《最奢華的城市:上海》一文的作者自己所說,一件東西或一種享受要讓上海人滿意,並不是只要價錢昂貴、能顯示身分炫耀財富就行的。它們還「必須好看、精美,有象徵的價值,而且是在最小的日常生活細節上」。下面這句話也是對的:「這需要修養與品位,而這正是上海讓其他城市難以望其項背之處。」
顯然,這樣一種追求,與其說是「奢華」,不如說是「雅致」,而上海,實在應該稱之為「最雅致的城市」。關於上海和上海人的「雅致」,寫得最淋漓盡致的,大約就是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一書。只要翻開第一頁,讀一讀《時代咖啡館》,就立即能感受到上海人那經過長期薰陶和修養形成的極有品位的「最優雅精緻的生活方式」。柔柔的外國輕音樂,有一點異國情調,但不先鋒;暖暖的進口咖啡香,也有一點異國情調,但不刺激。領臺小姐謙恭而不媚俗,男女客人體面而不驕人。點菜的時候,男人稍微派頭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配合得恰到好處,也都不過分。「這就是上海的氣息」,而這個氣息就叫做「雅致」。
不要以為這份雅致只屬於「資產階級」。它也是那些住在弄堂裡、睡在亭子間乾乾淨淨小木床上的女孩子們的作派。有著「女性養成」傳統的上海母親,總是能把她們的女兒調教得那麼可人心意,既不鄉氣,又不張揚,穿著打扮舉止言談都那麼得體。這就是雅致。實際上,雅致是上海的情調。它就像空氣一樣,彌漫在大上海的上空,無孔不入。而這種雅致,尤其是上海小市民的「雅致」,則又是上海人的精明造就的。正是這種精明,使他們能夠亦步亦趨地跟上上流社會的雅致,而不會或至少不會在外地人面前露出破綻。可以說,上海,是一個雅致的城市;上海人,則是精明的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