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怕歸呢」──悼念詩人許世旭(代序) 白樺
一個外國人,學漢語,想成為一名翻譯家,無疑就像是要翻越一座萬仞高山那樣艱難;一個外國詩人,學漢語,最終能成為一個漢語詩人,恐怕就要像翻越十萬大山那樣艱難了。韓國詩人許世旭酷愛中國,死心塌地地鑽研中國詩歌。據我所知,世界上許多大詩人都堅持認為:一種語言的詩歌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的詩歌是不可能的,何況以十年之功,試圖從韓語詩人轉換為優秀的漢語詩人,幾乎毫無可能。而許世旭是唯一的例外。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就在臺灣主辦中國現代文學學會的會刊──《中國現代文學》,開始把真誠的目光轉向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在創刊號上發表了由他撰寫的學術論文:《中共的新人文學論》和《中國抗戰詩的藝術性》。
同一時期,他還埋頭翻譯出版了《中共現代代表詩選》(第一輯和第二輯),中、韓文對照。第一輯收有白樺、顧城、北島、江河、梁小斌的代表作,如白樺的〈船〉、〈風〉等,顧城的〈遠和近〉、〈一代人〉等,北島的〈一切〉、〈回答〉等,江河的〈沒有寫完的詩〉等,梁小斌的〈雪的牆〉等等。第二輯收有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這也是一切〉,芒克的〈十月的獻詩〉、〈太陽落了〉,嚴力的〈我是雪〉,駱耕舒的〈不滿〉,雷抒雁的〈防風林的歌〉等等。他和我的通信往來開始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每當接到世旭的來信都不敢相信他是韓國人。當我第一次接到世旭的電話,世旭告訴我他已經身在上海的時候,我驚喜萬分,立刻騎上摩托車穿過一場磅(石薄)的大雷雨,趕到他下榻的復旦大學。在我和世旭擁抱的時候,我確信這是我的嫡親兄弟。後來,不管我的境遇如何,世旭每一次來上海都要和我見面、對飲。無須說什麼,他對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有一次,他應邀來上海,在一所著名的學府參加為他舉辦的朗誦會,興致勃勃地給我打電話,希望我也能到會,他戲謔地說「來捧捧老弟的場吧!」我放下電話正要準備起身,緊接著電話鈴又響了,還是他。他說:「老兄!你就別來了,文學系的領導對我說:我們不敢驚動這樣大的作家。」說到這兒,我和他都默然了,因為我們都懂得這句話的真實涵義,沒有再說什麼,而手裡的電話卻好一會兒都沒有放下來。1999年10月我應邀訪問韓國,在韓國所有的演講都由他為我做翻譯,從聽眾的神情和眼睛裡滾動著的淚水看一看出:世旭把我所有的情感、節奏以及漢語的多義性,都傳達得十分精準。
今春,我接到他的電話,問了我的近況。我告訴他我要給他寄我的新版《文集》,他非常高興。所以,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會離我而去,就像我根本沒想到海浪之歌會突然黯啞,海上那顆總在是向我放射綠色光芒的星會悄然熄滅。但詩人潘鬱琦從美國發信給我,她說:那顆星熄滅了,熄滅了。我真的不能接受:一個那麼陽光的詩人會突然消失在永遠的黑暗裡麼?我嚎啕痛哭,翻開他的詩集,想把他找回來。信手翻來,第一眼就看到他了,他像孩子那樣對我說:
人死了,那邊
還掛起燈籠
我才不怕歸呢
我眼眶裡的淚水立即滑落在他的詩頁上,竟凝結為亮晶晶的冰珠……
2010年7月24日 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