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基督教文化思潮與「五四」新文化運動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場立足於民族自省文化批判的政治運動、文化運動,在中華民族面對列強欺凌中期盼民眾的啟蒙、民族的自強。基督教文化是由西方宗教傳入中國的文化思潮,在經歷了唐朝景教、元朝也里可溫教、明末清初基督教在中國三次傳教高潮後,「禮儀之爭」導致了雍正皇帝的近百年禁教。鴉片戰爭後,隨著列強對於中國的不平等條約,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教活動又蓬勃開展。「五四」成為基督教文化思潮在中國發展的複雜時期,對於基督教文化的推崇與抨擊、對於基督精神的弘揚與質疑都交織在一起,成為一種十分複雜的社會現象、文化現象。如何看待「五四」時期新文化先驅者們對於基督教文化的複雜態度?如何看待教會人士對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進態度?如何看待非基督教、非宗教運動?如何看待教會人士對於非基督教、非宗教運動的反駁?「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基督教文化思潮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等等,這是我們需要認真梳理與研究的問題。 一有學者將中國近代社會的啟蒙運動稱為洋務運動、政治維新和新文化運動三部曲。倘若我們能夠比較客觀地看待1840 年鴉片戰爭對於中國的巨大影響,我們應該看到:一方面它打開了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門戶,使閉關鎖國的華夏古國受到了帝國主義列強的欺凌;另一方面也形成了中國人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契機,從而看到中國的積弱與他國的強盛,進而形成了中國知識份子的一種民族焦慮感,思考如何借鑒西方的思想資源、先進技術,改變中國落後民族的淪落的狀況。鴉片戰爭後,在努力追求船堅炮利的國策中,中國社會努力接受西方近代的先進思想,基督教文化也成為被「拿來」的一部分。康有為曾「悉購江南製造局及西教會所譯出各書盡讀之」,他認為基督教「然其所長者,在直接在專純,單標一義,深切著明曰人類同胞也,曰人類平等也,皆上原於真理,而下切於實用,於救眾生最有效焉」,康有為曾以基督教的馬丁路德自稱。孫中山從基督教中汲取有關因素形成其三民主義,並提出「為基督徒者,正宜發揚基督教之教理,同負國家之責任,使政治宗教,同達完美之目的」。孫中山還認為:「再像耶穌教,從前自歐洲傳到美洲,近代傳到亞洲,流行於中國,世界上到處都有他們的教堂,這樣普遍的道理,也是由於耶穌教徒善於宣傳。宗教之所以能夠感化人的道理,便是他們有一種主義,令人信仰……。」他認為「(基督教)是活的真理,可以實行的」,還聲明他「知革命真理,大半由教會所得來」。晏陽初甚至說:「中國近代的大革命家、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如孫中山先生、王正廷先生、余日章先生等,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受過基督教教育的造就。就是那班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人,也莫不是直接地或間接地受過基督教教育的影響的。」在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中,陳獨秀是極為重要的人物,他對於基督教的態度影響了當時社會。雖然他在1918 年發表的〈偶像破壞論〉中,對於如耶和華上帝等一切偶像作了抨擊,認為一切宗教的偶像都應該破壞;但是他在1920 年在〈新文化運動是什麼?〉中卻指出:「宗教在舊文化中佔有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他。」甚至說:「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麼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曾瞭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首先認錯的一個人。」1920年他在〈基督教與中國人〉一文中甚至說:「我們今後對於基督教的問題,不但要有覺悟,使他不再發生紛擾問題,而且要有甚深的覺悟,要把那耶穌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在我們的血裏,將我們從墮落在冷酷、黑暗、污濁坑中救起。」陳獨秀在「五四」時期有關基督教的言論,在當時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不僅影響了新文化人物,而且也受到基督教界人士的推崇,他的有關言論一再被教會人士所引用。在「五四」反傳統的背景中,近代西方文化成為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資源,基督教文化也就成為西方精神資源的一部分。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曾盛讚希伯來文化的深刻影響:「……次為希伯來,雖多涉信仰教誡,而文章以幽邃莊嚴勝,教宗文術,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茲未艾。」《聖經》中耶穌受難給魯迅以極為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指出:「馬太福音是好書,很應該看,猶太人釘殺耶穌的事,更應該看。」周作人認為近代歐洲文明起源於希臘和希伯來的思想,「現代文學上的人道主義思想,差不多也都從基督教精神出來」,指出「《馬太福音》的確是中國最早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我又預計他與中國新文學的前途有極大極深的關係」。周作人甚至提出「覺得要一新中國的人心,基督教實在是很適宜的」。許地山認為當時中國所需要的宗教是易行、能修習、道德情操強、有科學精神、富有感情、有世界性質、注重生活、合於情理的,認為「按耶教近年發展的趨勢似甚合於上述的理論」。梁啟超提出:「要而言之,信仰是神聖的。信仰在一個人為一個人的元氣,在一個社會為一個社會的元氣。中國人現在最大的病根,就是沒有信仰。……所以和尚廟裏頭會供關帝供財神,呂祖濟公的乩壇,日日有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來降乩說法。像這樣的國民,說可以在世界上站得住,我實在不能不懷疑。」胡適發表〈基督教與中國〉一文,認為:「中國知識階級對於基督教,我認為應該有兩種態度。第一是容忍(Toleration);第二是瞭解(Understanding)。承認人人有信仰的自由,又承認基督徒在相當範圍的有傳教的自由:這是容忍。研究基督教的經典和歷史,知道他在歷史上造的福和作的孽,知道他的哪一部分是精彩,哪一部分是糟粕,這是瞭解。」錢玄同說:「我認耶穌基督是一千九百年以前一個宣導博愛、平等、犧牲各主義的偉人,他並且能自己實行。」「我以為基督的可佩服,是由於他有打破舊慣、自創新說、目空一切、不崇拜任何的革命精神……」「總而言之,我承認基督是古代一個有偉大和高尚精神的『人』,他的根本教義─博愛、平等、犧牲─是不可磨滅的,而且人人─尤其是現在的中國人─應該實行的……」「五四」時期,受了洗的冰心成了基督教團體「生命社」的成員,「生命社的成員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其共同目標是『證明基督教的真諦和價值,以及基督教對中國的現實意義』。」黃廬隱談及其宗教觀時說:「在童年的時候,我皈依了耶穌。等到我離開那所教會學校後,我本來不徹底的信仰,便漸漸的趨於破產。當然以耶穌偉大的人格,博愛的精神,很夠得上人們的崇拜,我就以他為人生的模範,並不算壞。」張東蓀說:「果真如此,則基督教似乎也分占西洋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基督教傳到中國來,並未起何等惡影響。……所以佛教只可以有高深知識的人來談,而不能通俗化;耶教似乎不然,很有許多地方可以矯正中國的習慣。所以專從實用上講,我以為基督教比較適宜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們從不同的視角闡釋與接納基督教文化,將基督教文化看作改造國民性的精神資源。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中,基督教知識份子也深入思考基督教與新文化運動的關係,甚至形成了基督教新文化運動的說法。教會人士徐寶謙回憶說:「新文化運動與愛國運動,在此時期發軔,我身在首都,……與同事胡君學誠,發起一種基督教新思潮運動。邀集中外教內及教外的新文化運動領袖,在西山臥佛寺交換意見。」徐寶謙認為,基督教可以對新思潮做出重要貢獻,主要體現在進步的精神、建設的同情、以道德為標準、行為的徹底。1921 年5 月,在中華續行委辦會第九次年會上,基督徒知識份子劉廷芳、畢來思、柴約翰、羅運炎等就「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基督教的關係分別發表了演說。劉廷芳闡述了新文化運動對基督教的影響,認為主要表現在六個方面:一、新文化運動以科學精神掃除舊中國的迷信習俗,為基督教的傳播做準備;二、它促進社會觀念的轉變,使人們認同基督教推行的各項社會事業,能夠「給基督教所做的工,一個認可的證書」;三、對人道主義的宣導有助於推廣基督教「愛人如己」的宗旨;四、社會改良激發基督教宣傳真正的社會福音;五、白話文運動有助於培養教徒的靈性修養;六、對宗教問題的關注促使人們去研究基督教。因此,他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稱為「主賜教會的一個大機會」。畢來思認為,新思潮的大眾傳播、白話、科學、自由思想,均來自基督教,認為基督教不僅應「導源」,還應該負責指導、約束、警戒、鼓勵和勸勉。柴約翰認為新文化運動呈現出的打破舊式文明、批判現存制度、主張民主科學精神、博愛等特點與基督教的需要是共通的。羅運炎認為基督教可以在新思潮中表現本身與科學理性無間,新思潮是「無上佈道機會」,「我們基督教會,須要利用新文化的運動,去襄助推廣上帝的國度」。劉廷芳在〈新文化運動中基督教宣教師的責任〉一文中,提出「新文化運動,在中國的前途。不但能生存,而且能發展、增長,有無窮的、雄偉的、遠大的前程」。甚至提出基督教與新思潮之間並不存在對立,相反「有些信徒,從新文化運動,得了一種猛進的精神,起了革新的志願」。基督教新文化運動對「五四」運動是持歡迎態度的:一是肯定新文化運動所提出的要求「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態度有其積極的方面;二是肯定新文化運動所提出的科學民主精神;三是肯定新文化運動對改良社會所起的作用;四是肯定新文化運動對愛國運動的影響。其實基督教知識份子在強調基督教信仰、追隨「五四」新文化運動過程中,並未完全否定放棄中國文化傳統,因此有學者認為:「總之,近代儒學對於西學東漸基本上是一種形下層面的反應性的吸納,然而卻仍然保持著極其強烈的中國文化主體意識。」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一些基督教知識份子提出「基督教救國論」回應新思潮:徐寶謙指出新文化運動「引起了國民愛國的思想,許多的青年立志為愛國,為他們的主義奮鬥到底。這種偉大的成就當然使中國基督徒發生一種反躬自問的感想」。簡又文提出要以基督教的博愛、犧牲精神來彌補社會道德的缺失,主張「基督教將以基督的人格來救國」。趙紫宸認為「新思潮進來,人都覺得中國民族,須有徹底的新道德,方能向前建造文化和社會。我們道德的力量,十分薄弱。所以對於宗教的祈向,極其懇切。基督教既是道德的宗教,自能當此時機,應此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五四」時期的基督教新文化運動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呈現出某種互動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