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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敞開的吊嘎仔
鄭慧如
一件晾在在午後陽台上的無袖汗衫可以在詩中營造怎樣的意象,又能有怎樣的意涵?徐培晃這麼說:
今天可以活得像一件吊嘎仔
晾在陽台
隨風空蕩蕩的飄嗎
睡到自然醒
賴床 像乾的咖啡渣
磨得粉碎
再也沖不出味道
──〈週末不工作〉
隨興、懶散、自在、無目的、不積極,但於表象的頹廢和從容中又有些癖性與堅持,似乎每一個片刻都消逝在他所知道的,然後再度成為無知,在未知的狀態中向世界敞開,擁有片刻的自由和片刻的責任,彷彿隨時揚帆待發。這首〈週末不工作〉是整部《火宅》的基調。
《火宅》雖然是徐培晃的首部詩集,但是徐培晃並非文藝新手。即將自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的他,至少從高中時期就不斷參加大大小小的各種文學獎而戰功顯赫,在新詩、散文、小說等各種現代文學的比賽中屢獲佳績,早就取下以文學獎為證明的那張「作家身份證」。徐培晃對新詩情有獨鍾,他以研究和創作的雙軌並進,一步一步追尋他心中的繆思,調整自己的腳步。也許新新世代的讀者不免好奇:既然如此,為什麼徐培晃的詩名似乎有些沉寂,也不似某些和他同世代的寫手那樣,在詩的活動中放出異彩,或在個人的部落格上擁有一批互相標榜、前呼後擁的「粉絲」?其實這正彰顯了徐培晃不隨俗、不同流的某些特質。仔細想來,反而很難能可貴。
《火宅》收四十八首詩,其中包括七首組詩:〈也許下個讀者會更了解我〉二首、〈擷取火象〉三首、〈哼月練習〉九首、〈小夜曲〉三首、〈情箋〉十一首、〈佛身出血〉三首、〈祇今,汝在我心懷〉三首。有幾首是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如〈也許下個讀者會更了解我〉、〈我是如此耽溺肉身〉。作者並未標明各首的寫作或發表時間,唯據自序:〈不斷崩壞的長浪拼了命向前〉一文推測,或許最早的作品是十二歲時夢囈一般的〈無題〉;則《火宅》記錄了徐培晃從少年時期至青年時期約十餘載的詩藝歷程,正是青春奔洩、火光燦爛的歲月。
儘管不乏符應書寫風尚的習作,或令人頗感熟習的名詩人風格擬仿,如〈晚安曲〉之於侯吉諒的〈交響詩〉、〈淋濕的翅膀〉的圖象詩戲仿、〈不要問哪吒與白蛇〉之於曾淑美,以及多處語調上的楊牧風,《火宅》還能展現自成一格的風貌,以之撼動讀者,並走穩它自己的路子。〈擷取火象‧三〉就是雖有前人名作的影子,卻成功轉化的例子:「看到了嗎/我落空的胸膛/自從扳開肋骨的柵欄/飛走鳥後/關門與否/已沒有差別」,與飛馬的名詩〈鳥籠〉:「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兩相比較,徐培晃以胸膛為牢籠,企圖關住不存在的鳥而終究不成,徒留一口鳥氣,乃以「扳開肋骨的柵欄」為詩中人解嘲,復次將「心碎」的概念意象化,其獨闢蹊徑之功不讓非馬專美於前。
《火宅》書寫情慾的文字非常細緻、濃烈、誠摯,就中衍出既妥切又超逸的各種獨創意象,讓人從虔誠的詩行中感到那首詩的無可取代,進而浸淫於節奏的流動中,感受一種恍惚。例如〈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故意/你像炊煙從窗口飄進來/又翻牆離開/氣味已經在房間沈澱得很深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再重來一次/那時鐮刀的月尚未浮起/漲潮,怎樣我就感覺/我們是盛開的櫻花/潮聲般喘息……那時/你的手還在撫摩我裸裎的背/我能體悟潮水滑過沙灘的感覺」。寫戀人間的氣味和聲息,用的是煙霧和潮水,但不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夢幻縹緲,而是以關乎口腹之慾與現實生活的炊煙表其氣息,坦蕩書寫無所不在、無可遁逃、呼息倚之的人之大欲;而以潮聲比喻戀人間濃重而鋪天蓋地的噓息、以潮水滑過沙灘比喻戀人撫觸裸背更可謂神來之筆,其敏銳及靈感,不由得讓讀者在嘆服之餘,感到作品內在的生命,進而更因作品幾乎自發的生命而遺忘了作者的匠心。至於寫情慾意象最凝練、最見用力的一首詩,自然非〈我是如此耽溺肉身〉莫屬。這首詩一看就是為了文學獎而寫的。這不是一句讚美的話;然而不影響〈我是如此耽溺肉身〉的動人。
聽說現在已經沒有人有耐性讀別人的詩了,特別是,誰耐煩再去讀一個初出茅廬而沒什麼新聞功能的年輕楊牧,而誰又在乎誰的影響的焦慮,誰又希罕哪個詩人用某某主義粉飾他的詩藝呢。由此我想到,《火宅》中的某些詩句,正不遠不近地道破了生命的怔忡,而讓人感到一絲慰藉。如〈離我遠一點〉:「你在離我遠的一個點/掃地的樣子像秋風」、〈尋夢啟事〉:「停水時旋開的水龍頭/半夜突然痛哭起來/擦不乾的水聲啊撕扯睡意/我扭傷夢的腳踝/漏夜去包紮/白天剝開的新痂」、〈我清楚看見〉:「我清楚看見他回頭/望天 的神情/怔怔像一尾上鉤的魚」、〈哼月練習‧九〉:「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想我會想最後一個下台/那時觀眾散場燈也已經熄滅,舞台上/終於我能像新月款款從水中央站起來」、〈汨羅碑〉:「昇不上空的熱氣球一面解釋懼高症的病例/一面祈禱上帝啊讓我爆炸/讓我的靈魂最貼近你/請你折磨我/毀滅我/求你!/砰」。這些詩句裡的沒勁與無奈令人咬牙切齒,因為那種透不過氣來的苟延殘喘,正侵蝕著許多當代人的脾胃與心靈。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那就是生命原來的樣子,所以它們也會讓某些人久以消沈的詩興死灰復燃。《火宅》的全然創造,在於作者對生命的真摯回應。詩中人從不助長自己成為大人物,或活出某種超越自己生命面貌的傾向;帶著詩中人生命中所有的不一致,讀者可望感受其中的當代觀念與思想,跟著浮想聯篇,想入非非,當自己是一件午後陽台上晾著的吊嘎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