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見吧!祖國
山巒環抱,夜色蒼茫,槍砲聲已隨著雨歇而停止多時了。但在王文正的耳膜裡,「格、格……」的機槍聲,仍從頭皮上飛過,在山澗裡迴旋、激盪……。「隆隆」的砲聲,仍在搖撼著大地。
他摸摸右小腿的繃帶、又濕透了!是雨水?是膿水浸濕的?他茫然了。
他知道在彈雨的追擊下,沒有受傷——只是絆了一跤,擦破了皮肉,比起跟著隊伍逃難的老百姓、弟兄們非死即傷的情形,他是太幸運了。不過因為「打擺子」太久掉了隊,又亂吃東西,見了水就喝,見了地上被丟棄的食物就吃,沒有好久,就染患後痢疾。好像時時要大便、時時鬧肚子,等到要解大便時,蹲了好半天,才「擠」出鼻涕般的一點大便來。
他同連上的炊事兵說:
「元通,你還是和吳班長一塊快些走吧,不然,被敵人追上,咱們一個也活不成呀……」
「排長,你怎麼說這種洩氣話!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別看我是個伙伕頭,我絕不能把自己的長官丟掉、自己跑啦……」
「唉!」王文正皺皺眉,痛苦地想坐起來,又被丁元通給按下來。
「不要動,排長,等吳班長排到山泉水回來,咱們馬上就走。」
「他……好久…才能…回來?!」
「快啦!快啦!」
丁元通彎著腰走出用枯枝、敗葉搭建而成的小棚子,向四下望了望,到處都是黑黝黝地,遠近的樹木,只是一些高高低低的輪郭,彷彿每棵樹的後面,都有敵人或野獸蹲伏在那裡,在窺探他們的動靜,隨時都會竄過來撕碎他們。
他望望天空,漆黑黑地,偶有閃亮的星星出現,他的心情也隨著開澳了許多。
「老天爺呀!半個多月的霪雨,對我們這些家破人亡的軍民來說,已經夠苦了!何必再為難我們!讓我們有幾天好日子,就可以到達越南、上船回台灣了!」
「誰?!」丁元通遠遠地聽到有枯枝折斷的聲音,他立刻蹲了下來,眼睛注視前方。手裡撿起挑大鍋的扁擔。
「還問!」對方有點生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
「噢,吳班長。找到水嗎?」
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黑影站在丁元通面前:
「喏!這壺水找來不易,趕快給排長喝吧——喝完趕路,那邊就是敵人!」
「你怎麼知道?」
「不要問,趕快侍候排長!」
丁元通接過水壺、搖了搖,沉甸甸地。
在家鄉時,他從來沒有感到水的重要,要好多,有好多,只需兩隻水桶放在井裡、搖了搖、讓桶口向下,就可以汲得滿滿地、提上來。如今為了找壺水竟要花那麼長的時間、摸好遠的路;有時連一滴水也找不著,渴得人七竅生烟、心裡冒火。現在弄了一壺水,他好高興:
「這、太難為你了!」
「哎呀!」吳得勝有點不高興:「你趕快給排長喝了吧,還囉嗦什麼!」
「好,好……」
他立刻弓著身子,進了草棚,把水壺遞給王排長:
「有得喝了——滿滿的一壺水——」
「好、好……謝謝你們……」
他接著水壺,扭開壺蓋,把壺口對著嘴巴一仰頭,只聽「咕嚕、咕嚕……」響個不停。
丁元通搖搖頭,暗暗地感嘆著:
「好漢就怕病來磨!不久前,還是一位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從湖南一路撒退下來,攻在前、退在後,被連長所器重。可是,一路上,損耗太大、槍砲彈藥沒有得到補充、又受了幾次『敵人』的奇襲,一團人倉促應戰,別的部隊被截斷,大家且戰且走,仗打完了,天亮後,人也沒有幾個人!唉!如果,當時大家能沉著點,何至於有今天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