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除夕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在除夕的那一天,幾位哥哥圍在火爐邊炸起油炸物來;有的加木柴掌火門,有的挑起油鍋裡熟了的油炸物,有的投下合著麵粉的蔬菜或肉類進入油鍋中。一陣陣的油炸物的香味充溢室內,油香味甜甜的。而媽媽則專注著做年菜,或蒸或煮,或炒或燉。
我們兄弟一邊吃著油炸物一邊談笑著,過年的氣氛,在兩天前媽媽把甜年糕蒸熟時就形成了。而今天呀,就是要吃年夜飯的日子了,要拿到很多很多紅包的日子了;我暗自盤算著,該如何支配這筆壓歲錢。
對,先買個望遠鏡,可以望到很遠的地方;而這是我許久以來的盼望了。我的心中不禁浮現出片片的喜悅;我所以想買個望遠鏡,是想看到很遠的地方;主要的目的是:那時我喜歡爬很高的樹,所謂的「登高望遠」,而如果能加上望遠鏡這種利器,我在樹上眺望之時,如果有「敵人」行軍前來,我當可早早的發現,或許還可以立個大功的。隔著台灣海峽,戰爭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不時的會有防空演習;而在那大榕樹下,那以大石頭與水泥築成的碉堡,說不定是隨時會派上用場的。在生命的卑微下,還要時時擔心戰爭的爆發;而到那時,將會是慘不忍睹的傷亡與妻離子散、家庭破碎。
突然,伍哥大叫著:「阿海,去把柴房後面的死貓,丟到水溝裡去!」
我一聽到有死貓,心就寒氣直逼,「死」是不祥與令人恐懼的事。 何況又要我把牠帶到兩、三百公尺外的水溝去丟棄,心裡更是暗自嘀咕:你,何不自己把牠丟掉!
可是他的拳頭比我大,在經常被大聲叱罵指揮下,「聽命行事」早已成了我的習慣。而在其權威與威嚇力猶瀰漫的今天,我是怕死他了。雖然他未曾打過我,但這也是我唯命是從,無命不聽換來的代價。我知道,既使我千萬個的不願意,我也只得唯唯諾諾的;但我仍不甘心這麼輕易的被降服。一方面我想表現一下我還沒有被懾服的反抗,一方面我想裝瘋賣傻,我說:「在哪裡?」
「在柴房後面!你又不是聾子,假惺惺的,幹嘛!」伍哥叱責著。
噙著眼淚,我就往屋後走去;今天是過年呵,竟然要我去幹那種與「死」連結的不吉利的事。真是倒大楣,大魚吃小魚的,為什麼你自己不去丟,那是死的東西哪!在我小小的心靈裡,我總認為「死了」的動物會懾人靈魂的。平時裡,差我做東做西的,我認了,今天還不放過我!家裡又不是沒有別人可差遣囉,和我年紀相當的,還有小哥和大弟可支派哪,為什麼不派他們去做,想著想著,我的眼珠子不覺一酸的,就淚含滿眶。
雖有滿腹的委屈,我還是拿著竹棍步履蹣跚的走到柴房。一陣陳死屍的腐臭味衝著我的鼻孔就鑽。嘔,我不禁打了幾個乾嘔,痛苦的直想退下陣來;但是伍哥瞪著牛眼的樣子又在眼前晃動。
我徘徊復徘徊,久久不敢靠近死貓旁。為什麼,為什麼,一萬個為什麼停留在我心中,為什麼大魚總是要吃小魚。也不知徘徊了多久,我終於走近死貓的旁邊。
只見死貓一副齜牙咧齒狀,我禁不住的滿身直哆索著,我是很愛護小動物的,死貓呀,請你別把我的命帶走,拜託拜託,中午拜拜後,我再饗你魚肉好了,我哀禱著。
牠是被吊掛在銀合歡樹上的枝椏間的。牠整個身軀的皮毛已腐臭,頸上還套著一條繩子和一疊的冥紙。我用竹棍去挑著繩結,我一試再試的,終於把竹棍穿進了繩結;我把竹棍用力的往上一挑,死貓的重量壓向了竹棍,「叭」的一聲,死貓就掉在地上了。望著死貓奇異的閃著燐火樣恐怖的眼光,我終於禁不住的號啕大哭起來,那是委曲與恐怖,孤單無依與呼救的大哭。
當我心情較平復下來,四野仍是沒有人探頭,只有哥哥們的嘻哈聲不時的傳過來。突然,我有被遺棄的感覺,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一個關心我的人,在這個世界,我是何其孤單的呀!後來,漸漸的,我的淚水止住了,我又用竹棍去挑著死貓頸上的繩結,這次是從地上去挑舉繩結的,比較容易勾住。摒著氣息,我小心翼翼的,以一種被遺棄,孤寂哀鳴的心情走向水溝去。
走到水圳邊,那是一條大圳,我猛力一揮的就把死貓拋向大圳裡;其實我並不知道是拋在水中呢,還是水圳邊的水草上了;反正我扭頭就往家裡跑。跑,對我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因為我遠離了「死貓」。我的心在叫著:我安全了,我安全了,我離開了與死貓的聯結。
年夜飯上桌了,擺出來一道一道的雞鴨魚肉,可是我沒法如同往年那樣的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依舊感到十分的委屈。靜靜的,我走出了客聽,那客廳是我們安置祖先牌位與宴客或吃年夜飯的地方,我感到渾身無力的如同生了一場大病一樣的,空虛無依孤寂;紅包還是不少的,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記得我是自個兒在樹林裡漫步,那時鳥兒在叫,風兒在吹,我雀躍著,歌唱著;我偶而輕撫著含羞草的葉子,看著那纖細的小葉子一瓣瓣的翕合,這世界真的很美,我感嘆著。突然那含羞草的莖部爆裂開來,竄出了一隻猙獰的死貓屍體的頭,眼珠閃著懾人的燐光。
「不可以亂欺負動植物的,不可以將死貓的屍體丟到水圳裡的,那是很不衛生的,死貓要埋葬在土裡!」那死貓吼著。
我「救命呀」的喊了一聲,嚇得拔腿就跑;突然我醒了,原來是一個噩夢。
「怎麼啦,做夢呀!」媽媽拍著我的胸口,關懷的問著:「不要怕,不要怕!」
(曾刊1971.03.30台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