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風華

上個世紀八○年代的中後期，正瑤提了一只紅皮箱來到台北城。首先，她被三位數字如二三六的公車號碼震懾住了；她家鄉的公車號碼從來沒有超過十隻手指頭，而且少了四和八。那一天中秋，正瑤嚐到了生命第一次的孤獨。學校宿舍空蕩如洗劫過的銀庫，她倚著三樓的窗口看大盤圓月，內心還充滿希望，幻想著衣錦返鄉之類的景象。正瑤無從得知上天的奧秘，比如她正要陷進台北都會，且永遠失去家鄉。她還不知道靈魂承受不了這麼多往事的壓力，會被自己和他人的情感刺破心臟。只是新奇，陣陣秋風從醉月湖吹向桃花心木道，竟 然還躁熱！終究北回歸線以南成長的正瑤，對躁熱極有耐心。還有，在她望向中天明月時，根本無法想像她生命裡的一個愛人，該時刻正被他母親叫嚷著，在荒蕪郊區的簡陋公寓頂樓天台烤肉賞月，吃著月餅，八歲多，頑皮戴著柚子皮做的帽子，跟姊妹玩躲貓貓。

　　風聲如溪水漂浮，被掀起的鹽粒在夢中顫慄。正瑤心口流血不止，光線黯淡，她的形影逐漸模糊。起先，她以為聞到九層塔、迷迭香和馬鬱蘭的氣味，忍不住把舌頭吐出，一如Discovery頻道的巨鬣蜥畫面；過了不知多久，她才終於確定氣味是檳榔、甘蔗葉和小米酒時，那兩個女人挨擠著從狹窄蜿蜒的竹橋走過來……

橋底下溪流呼響咻咻。

　　ONINI，ONINI，O…N…I…N…I…熱騰騰的聲音乘著遙遠的時光浪濤航向她，「噓！我們偷溜過來的。」兩個女人說。

　　走前頭的一身白色鳳仙領旗袍，披著紅色絲綢斗篷，腳穿平底紅色繡花鞋。後頭緊隨的，一襲白色和服圍繫著西陣織的錦繡腰帶，腳踩著高齒黑色木屐。縫三顆珍珠的繡花鞋步履蹁躚，黑木屐的腳步細碎躓顛。

　　「唉，妳不該去看那什麼《10色液體》的實驗劇。」白旗袍女人來到她身畔，心情很激動。

　　「她根本在妄想，以為膠囊可以封住時間和愛情。妳怎麼教她的？」白和服女人趕上，不由分說搧來一巴掌；「打醒妳們這對聰明誤盡的母女。」

　　正瑤只看到風過，卻無痛感。

　　「阿母，她的輪廓開始消失，雪白光暈泛出了。」白旗袍女人對白和服女人呼救，努力要找一處可以回溯過往的入口。張慌失措的手足，讓她看來楚楚可憐。

　　正瑤發現這兩個女人肖像自己，或者自己肖像她們。

　　「可以請太阿祖米布思來為她做祭嗎？在預告文裡，她還未到歸靈時機，這是因為她性格缺乏魄力。米布思的祈禱文應該可以幫她止住心口的血流。」

　　「所以我要大聲斥責妳，妳對她沒有好好表達母愛，總是沉溺在自己的憂傷裡。因此，她失去了愛人的能力。」白和服女人的錦繡腰帶飄飛起來，生成一陣暖洋洋的風。她口中吐出一連串如梵語唄歌的聲響，有夜半磨牙的嘆息、鄉愁撕咬的呢喃、時間輾過的哨音。

　　白旗袍女人俯身看她，美麗大眼漾滿霧水。正瑤在那對眼眸的翳影看見自己臉龐的紋路，發現自己和對方融合著；她終於感覺到水，溫暖的水淌在臉龐。她成為人類發出的第一個聲音記憶，慢慢醒轉了。

　　「媽―」聲音那麼微弱。

　　「阿母，只剩下七天了，我們要在禁向祭開始前，阻止她走上狹窄的竹橋。那天頂飄揚的五彩旗幟一直誘惑她。但是，我確知她的人間歲月還未完未了。」母親孤寂的面容有熾烈的金光。

　　「妳是要求我冒犯被阿立祖拘禁甕底的大忌，偷溜出來，去找太阿祖米布思為她做祭祈禱？」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錯過即將出現的、她生命中最輝煌的鎏金歲月。」母親解開紅色絲綢斗篷，鳳仙領白絲綢旗袍輝映著銀色月光。

　　正瑤憶起曾經在混亂的家族相簿中看過這些影像。外婆的婚禮，泛褐老照片下端，半吋黑底橫列著由右往左的白色漢字：「大正十三年郭連聯姻紀念」，新娘穿著眼前這襲白色和服、繫著西陣織的錦繡腰帶，還戴著白色有墜花裝飾的婚冠。

　　可是母親的穿著卻讓她困惑。

　　她隱約記得的是父親的壽衣，白西裝，淺藍直條細紋襯衫，背心加白西裝褲，藍銀領帶，黃金領帶夾。小牛皮黑皮鞋打了漂亮蝴蝶結。她爽快付了幾十萬現金，指定要台北博愛路鴻翔布莊的馬師傅縫製。

　　然後，她飛回府城，一個人去殯儀館。六名抬棺羅漢，一名誦經烏頭道士，全員整齊立著等待。父親躺在棺材大厝裏，墊被、枕靠、腳踏、裏被、覆衾、往生被，「福祿壽」浮印的米色綢緞，富麗榮華。入殮儀式極簡單，只除了空氣中飄散的詭異渾香，讓她一直頭疼。

　　當時母親在哪裡？似乎直到五位師父誦唸大悲咒引渡亡靈時，她才看見一身黑衣的母親。

　　為什麼記憶中有這個畫面―母親說：「這個是上海電影時代的胡蝶，我最喜歡她的穿著打扮。」老舊的電影畫報上，一個穿白色鳳仙領旗袍、披著紅色絲綢斗篷的美麗女人，燦爛笑得春風盪漾。

　　正瑤想著，難道潛意識中她想把母親打扮成胡蝶，讓她飛翔而去？

令她撩亂的回憶。

　　她看見最後的自己，正踉蹌穿行灰黯的窄巷，試圖從那場實驗劇逃出；誰把酸澀的牛奶置放在滿桌的膠囊中？膠囊堆裡的凋零玫瑰迷惑著她，一根仍舊銳利的莖刺戳入她心臟，血液挾帶著重複的凌亂四面八方奔流。

　　「好吧，我去求阿立祖放她一條生路，妳陪著她，讓她感受母親的愛，勇敢渡過這不斷來襲的昏迷。」木屐活活響遠。

　　「女兒，我從來沒離開過。」母親的聲音柔和似銀。金銀花香氣包覆著她。

　　她們到底知不知道？正瑤心口湧出的血，對於非源自愛情的任何策略都毫無感應。

　　正瑤心口湧出的血，對於非源自愛情的任何策略都毫無感應。

止不了血的。

只剩喧囂無窮無盡，擾亂她越來越模糊的夢境。

上個世紀八○年代的中後期，正瑤提了一只紅皮箱來到台北城。首先，她被三位數字如二三六的公車號碼震懾住了；她家鄉的公車號碼從來沒有超過十隻手指頭，而且少了四和八。那一天中秋，正瑤嚐到了生命第一次的孤獨。學校宿舍空蕩如洗劫過的銀庫，她倚著三樓的窗口看大盤圓月，內心還充滿希望，幻想著衣錦返鄉之類的景象。正瑤無從得知上天的奧秘，比如她正要陷進台北都會，且永遠失去家鄉。她還不知道靈魂承受不了這麼多往事的壓力，會被自己和他人的情感刺破心臟。只是新奇，陣陣秋風從醉月湖吹向桃花心木道，竟 然還躁熱！終究北回歸線以南...

第一章　膠囊天堂
第二章　綁繃帶的彩虹
第三章　憤怒的珠寶
第四章　霧櫻殞落了
第五章　紅天空的風勢
第六章　永和豆漿指南
第七章　福爾摩莎解藥
第八章　寂寞悠遊卡
跋—風華滄桑 / 陳燁

第一章　膠囊天堂
第二章　綁繃帶的彩虹
第三章　憤怒的珠寶
第四章　霧櫻殞落了
第五章　紅天空的風勢
第六章　永和豆漿指南
第七章　福爾摩莎解藥
第八章　寂寞悠遊卡
跋—風華滄桑 / 陳燁